她狠狠抽了一下鼻子,口中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其实她倒不觉得十七会抛下她,她只是对十七擅自离开、留她一个人在这阴森可怖的地方感到愤怒而已。
燕灼华抿紧嘴唇,也不知跟谁置气,右脚单立着站了起来,跳着动了两下,心道:十七那家伙两条腿都没受伤,走得快好了不起么?她跳了两下,环顾四周,见处处都是暗沉沉的树影,虽然嘴硬,心里还是怕的。
一阵夜风吹过,燕灼华只觉一团不明物体裹着尖锐的鸣声撞向自己头脸来,似是夜枭又似蝙蝠——又或者任何她能想到的可怕生物。她挥着胳膊击打那不明生物,动作又快又狠,嘴里嚷着,“滚开!滚开!”
鸟喙尖锐,若是给在脸上啄一下,后果不堪设想。
燕灼华闭着眼睛拼命挥舞着手臂,却觉得那些怪鸟越聚越多,无穷无尽一般。
正在她又怕又急之时,有人猛地箍住了她乱舞的手臂。
燕灼华一怔,从几乎癫狂的状态中冷静下来,却见十七去而复返。他左手攥着她双手手腕,拉高在胸前;右手上却站了一只正尖锐叫着的鸟——说是站,其实是他用手指夹住了那鸟的双足。
“别怕,是只鹦鹉。”十七低低道,声音干净而温和。
燕灼华眨眨眼睛,却见那只癫狂的鹦鹉,一只鸟叫出了千百只鸟的气势;难怪她方才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周都是怪鸟。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恨恨地把双手从十七掌中抽出来,自觉方才害怕的样子很是丢人,便板起脸来,冷冷道:“我知道是鹦鹉——我眼睛好好的,能不知道是鹦鹉吗?”她侧过身去,好在黑夜掩盖了她的脸红,让她能镇定自若地胡说八道下去,“我不过是一个人无聊,找它练下功夫罢了。”
“哦。”十七呆了一呆,原来是他打搅了殿下。他右手一动,心知该将这鹦鹉放开,让它继续陪殿下练功夫;却又觉得这鹦鹉虽小,然而野性未驯,殿下与它练功夫,稍有不慎便会受伤——就这么放开,他颇有些担心。
他纠结了片刻,却见燕灼华也没有下令要他放开这只鹦鹉,便装作忘了这茬,随手抽了根细藤蔓将鹦鹉翅膀与双足捆好,放在树底草丛中了。
燕灼华已是坐回竹子吊床上了,她整整方才乱打中松散了的衣袖,清清嗓子,仿佛是随意得问,“你方才去哪啦?这林子里古怪得很,你若乱走被野兽叼走,成了鬼魂可莫来找我哭。”
十七呆呆道:“我若是被野兽叼走做了鬼魂,也不敢来找殿下哭的。”他想了一想,又道:“我若是做了鬼魂,也一定时时刻刻跟着殿下,护卫着殿下。有什么事情,殿下都不用怕的。”
燕灼华“嘶嘶”一声,一想到有个鬼魂黑天白夜得跟着自己,谁能不怕?她瞅着十七,见他宽肩瘦腰个子又高,颇有几分赏心悦目,只是一身黑衣几乎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却又觉得如果那鬼魂是十七,她的确是不怕的。
十七又呆又老实,纵然变成了鬼魂,定然也是只呆呆鬼。一只呆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燕灼华想到此处,“咯”得一笑,歪头摸着肩前散发,看着十七道:“这么一长串话都能说了,你的汉话突飞猛进嘛。”
十七被夸了,却有些羞赧地垂下头;伸手往衣袋里掏了两下,摸出来三四个核桃大小的野果,在自己衣襟上用力擦了几下,捧到燕灼华面前来。
燕灼华探头瞧了瞧,捡了一个在手中,见这些野果都半红半青,如今是夏季,能找到果子已是不易,更何况是这样熟了一半的。
十七低声道:“滋味只怕不太好。殿下权且充饥吧。”
燕灼华这才会意过来,她方才随口说了一句“肚子饿”,他便离开去寻吃食去了。她捏着手中那枚小小的野果,只觉鼻尖发酸。
她生来尊荣富贵,平日生活里哪会有这般情境?四季八时的鲜果点心,昼夜不停地供应着;成群结队的侍女随从,无处不在地恭候着。
一切来得太理所当然,便再显不出情意来。
燕灼华捧着那枚小野果,小口小口啃着,见十七还巴巴等着她去拿剩下几个,便柔声道:“你也吃吧。”
十七摇头道:“我吃过了。”
燕灼华抬眼看他两下,两人离得这么近,她连他泛紫干涸的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没再说话,低头慢慢将手上的野果啃完,连果核都嚼碎咽下去了。
她伸手又从十七掌中拿了一枚野果,握在手上抛了两下,盯了一眼十七;却是径直将野果塞到他唇间去了。
十七吓了一跳,呆呆含着那枚野果,不知该作何反应。
燕灼华拍拍手,淡淡道:“这枚只能你吃了。”她瞥了他一眼,嫌弃道:“难道你要本殿吃你的口水不成?”
就见十七“嘎嘣嘎嘣”两下将那野果咬碎,脖子一挺,就吞下去了。
燕灼华咬住下唇,瞪着他,又是笑又是叹,“你还怕我抢你的不成?”见十七皱眉不说话,小声道:“果然噎到了吧。”
十七却只是摇摇头,见燕灼华没有再进食的意思了,便将剩下的两枚野果放在一旁的草丛上;又将手伸入衣袋,掏了两下。
燕灼华好奇地看着他,不知这次他又要拿出什么来。
☆、第26章
明亮的月光下,廖堂主一个五六十老汉的脸上,忽然流露出又崇敬又激动的神情来,和着他脸上那两道泪痕,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滑稽。
好在十七如今尚看不清,只听与自己交手之人喊了这一声“公子”,却没理会——也并不觉得这是在喊自己。他的匕首仍旧紧紧贴在廖堂主脖子动脉处。
若是宋元澈看到这一幕,定然要骇笑出来。盖因此刻十七拿捏住廖堂主的姿势动作,与当初燕灼华在太子岩恐吓他时如出一辙。
这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廖堂主既然认定十七是“公子”,自然不敢再同他动手,脖子递在十七匕首边,却是乖如一只兔子。
十七侧耳听了片刻,慢慢皱起眉毛,良久将匕首微微挪开一指距离,道:“带着你的人,走。”他听着林间燕灼华呼吸声平缓悠长,显然并未受伤;手中此人虽然本就敌不过他,方才交手那一下却明显也是手下留情了。这种情况下,若是此人愿意带人离开,他也并不愿意狠下辣手。
“谨遵公子圣命。”廖堂主却如闻仙乐,当即恭敬躬身,心情激荡处,足下不稳,险些跌下树巅。他一声呼啸,树林中窜出七八条身影;俱都往远处奔去。
“老奴这就去了。万望公子保重自身——不知公子何时现身,也好叫帮中兄弟安心……”廖堂主方才捉燕灼华时,说一不二,颇有些草莽气息;见了十七,却不知为何敛了一身戾气,做起小媳妇之态来。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十七,见他并不说话只皱着眉头,廖堂主心中一慌,忙道:“是老奴僭越了。”言罢,不敢再多饶舌,见十七没有旁的指示,便追着离开的手下撤走了。
阿宝从后面追上他,嘟着嘴问道:“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那个燕狗,怎么就这样走了?”
廖堂主脸色凝重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公子既然要留着那燕狗的性命,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公子?”阿宝脚下猛地一停,脸上又惊又喜,“你说方才那男子便是公子?”他顿了顿,摸着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若是公子,怎地又不与堂主你相认呢?”
廖堂主叹道:“公子龙骧虎步,智计百出。他既然不与我们相认,想来是有大道理的。只是咱们愚钝,一时不能体会其中深意。”他对公子实在是又惊又怕到了极点,想了想,又叮嘱阿宝道:“此事不可对外人言;若是坏了公子的大事,你我可是万死不足以谢罪了。”
阿宝乖乖点头,忽而又问:“你说黑娘子知道这事儿么?”
廖堂主“唔”了一声,沉思不语;他早该想到的。之前他带着手下众人,在这密林中找寻了大半夜,却一无所得。而黑娘子倒像是原就认识路一般,将人一路带到此地。想来这就是前人埋骨处的百隐林。若不是公子身边的人,怎么会知道这样隐秘的地方?
只是既然是公子要将那燕狗藏在此间,黑娘子又怎么会引着他们去找到公子等人?廖堂主大皱起眉,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阿宝又问道:“廖爷爷,你在想什么?脚下一节枯枝也不曾留意,当心跌一跤摔个四脚朝天。”
廖堂主又气又笑,往阿宝后脑勺拍了一记,骂道:“小小年纪,只会胡吣。”见阿宝年纪虽小,却很是聪明机灵;左右也没有旁人可以讨论,便将自己心中所想大略讲来。
阿宝听完,却是嘻嘻一笑,把那长剑好似绳索般缚在自己腰上,却是浑然不怕上面的剧毒。他脚下不停,口中笑道:“这还不好猜么?戏文里都唱过的。公子这一番定然是要赚得那燕狗信任——我看那燕狗地位不低,说不得是个郡主娘娘什么的。公子一表人才,这番又从咱们手中救走了郡主娘娘——可不是怎么说的来着?救命之恩,只有以身相报……”
廖堂主笑骂道:“胡说!胡说!”话虽如此,心里却盘算着,这阿宝年纪小不知道厉害,说得却也有几分道理。他想起方才依稀望见的燕族少女身影,只记得她身姿曼妙,虽然被众人围住,倒也并未惊慌失措——如果换成旁人,说不定真要设计一出“英雄救美”来赚得美人芳心。
只是公子却是万万不会的。
廖堂主只在心下沉吟,阿宝也不再说话;一老一少,渐行渐远。
却说十七翩然落下树巅,燕灼华见众敌人忽然撤走,又见十七落地,忙起身奔过去,问道:“你跟那老头过招,可有伤到?”问话间已经走到了近处,眼见十七仍挺直脊背站着,看起来不像受伤的样子。
燕灼华脚下一顿,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说——咳咳,你可有把来犯的刺客驱退?”
十七平稳道:“他们走了。”
燕灼华歪着脸儿想了一想,“就这么走了?”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十七却是老实道:“那人喊我公子。我让他带人走,他便果真走了。”
燕灼华凝眉盯着十七,忽然福至心灵,双手一击,道:“啊!是了!这定然是宋元澈那厮派来的人……”她恨恨地说着,心想当初在太子岩,真该废了他一条腿才是!
当初在太子岩,宋元澈性命悬于燕灼华一念之间,到底软了;如此一来,燕灼华虽然没细想,心底深处是对宋元澈有些鄙夷的——大约有种,宋元澈也不过如此的意思在里面。如今宋元澈绝命反杀一记,倒叫燕灼华又正眼看他了。便是游戏,也要势均力敌才有趣。
如今燕灼华前后一想,便明白定然是宋元澈派人来暗害于她;结果那些人黑夜中见了与宋元澈相貌即为相似的十七,只当是宋元澈本人。闹了这样一场乌龙,这些人才走了。
她虽然隐隐觉得宋元澈手下之人也太粗心了些,却也并未深思;只是忙道:“此地不可久留。”那些人回去之后,发现此地的人乃是十七,而不是宋元澈;若是他们去而复返,那她和十七可真就是大势不妙了。
“你……知道出去的路么?”燕灼华看向十七,想起他方才去寻野果与伤药,下意识觉得他能寻到出路。
十七却是摇了摇头,道:“夜间危险。”这便不是他寻不到路,而是夜晚在密林中穿行太过危险之故。
燕灼华也怕走在林中,哪里忽然窜出一条毒蛇来,若给咬上一口,这荒蛮之地,可是大罗神仙难救。她叹了口气,一低头看到方才撞晕了的鹦鹉翻身起来;她想起这鹦鹉撞上那廖堂主的滑稽情形,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然而这笑容还未完全绽开,她便又叹息起来。想到眼下两人的境地,如何能不叹息呢?
燕灼华慢慢退回竹吊床旁,轻轻坐了下去,良久没有说话。
十七垂首低头站在一旁。他方才给燕灼华采来的草药,早已在他听到此处声响不对狂奔而来时,落在林密不知处。现下再留她一人在此地,他也不能放心。十七一时踟蹰,也陪燕灼华一同沉默着。
静默中,那鹦鹉又怪叫起来,似乎这会儿才认出十七,在对他发泄翅膀与双足被缚住的怒气。
燕灼华皱眉看向那鹦鹉,撇嘴道:“好吵。”
十七便伸手将那鹦鹉拎起来,也不知他指上如何动作,那鹦鹉却是瞬间哑了,只一双溜圆的小眼睛仍是直直瞪着十七。
燕灼华扑哧一笑,道:“歇了吧。”便蜷缩起身体,轻轻侧躺下去。她原本是面对十七而坐,此刻躺下了,看着十七却觉有些不妥——哪里不妥,说不上来。
她小心地在半悬空的竹吊床上转了半身,背对着十七,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数着一只月亮,两只月亮——却觉得越数眼前越亮,便停下来;又换了数着一朵合欢花,两朵合欢花——数到第三十七朵的时候,猛地醒悟过来,心头突然一跳,也便戛然而止了。
如此翻来覆去,月影渐渐西斜。
燕灼华闭目半响,似梦非梦之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靠近自己——那一半清明的意识却告诉她,此间除了她,便只有十七一个活人。十七又怎么会在她睡着的时候靠近她呢?
燕灼华疑心是自己心中有鬼,反倒歪派到旁人身上;她便越发不肯睁开眼睛,只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快快入睡,将前些日子听舍千子说过的清心咒也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