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檀乖巧得将发髻拆散了,握着犀角梳为她轻柔地将长发理顺。
燕灼华站起身来,侧身打量着镜中人的身姿,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只见长长的乌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尾几乎落到了脚踝。她比量了一下,手指停在臀尖,慢慢道:“中间打个结,发尾落在此处。”
绿檀依言照做,又将她额前的碎发稍加整理。
燕灼华望着镜中人,彼此一笑,淡淡道:“走吧,下去见见宋家三郎。”
丹珠儿望着她脚下的绣红樱桃白缎面绣鞋,轻声提醒道:“殿下,鞋子还未换呢。”
燕灼华不以为意,这薄底绣鞋本是室内穿的,但是她爱极了脚踩在地面上的触觉,如此真实得向她证实着:她重生了,此刻健康而安全。
她走出卧房去,左转二十步,望着面前长长的竹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燕族本是北地人,以游牧为生,自燕灼华曾爷爷统领众盟长,爷爷统一南北,父亲正式为帝定都此处,族人都居住于帐篷之中。甚至宫中议政的大殿也是帐篷,足有三四十米高,可容上千人在内。
原本这宫中大大小小的都是帐篷,燕灼华住的自然也一顶帐篷,只不过极尽华贵而已。然而自从痴慕于宋元澈,听闻宋家有阁子,却不知何为阁子;又听闻他素喜竹楼,可听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便勒令工匠破开如椽的大竹为屋瓦,于三月内建成了这“听雪楼”。建成当日她便迫不及待得搬了进来,又请了宋元澈来观赏——他却到底不曾应约。
这竹楼建得极为稳妥,竹梯踩上去都不闻声响。
燕灼华下了七节竹阶,这才看到坐在窗边的宋元澈。
世上有一种人,静静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便能吸引所有的目光,便能消弭了所有声音,便能让世人欲匍匐在他脚下。
宋元澈就是这样一种人。
生而帝王!
此刻,他坐在榻上,侧脸望着窗外落霞,一缕乌发散落在脖颈处,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
燕灼华猛地闭上了眼睛,这种姿态她最熟悉不过了——便是他亲手将毒酒递来之时,那一举一动之间也弥漫了这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仿佛,毒杀自己结缡三载的妻子就如同拂落衣上的一片落花一样,是极动人而美丽的事情。
一步一步,她逼近他。
一步一步,她从前世饮恨泣血的死亡中重生而来,含笑逼近他!
燕灼华停在离他三步远处,也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的晚霞,直到宋元澈发现她的到来。
他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语意清雅,音若初雪。
燕灼华微笑着望着他折腰,她知道他向来不喜行折腰之事——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从前她痴慕他,总是不等他行礼便制止了,但是如今……她微微笑着,看他行礼后自行起身,感受着内心鼓噪的恨意与杀机,燕灼华笑着开口缓缓道:“继之可愿随我去潭湖再观赏一番?”
继之,是宋元澈的字,而他果然也不负家族厚望,果然“继之”。
宋元澈平静的目光从燕灼华脸上掠过,微笑道:“如公主所愿。”
燕灼华静静地望着宋元澈,一定有问题,她提出这种请求,宋元澈向来是避之不及。此刻却答应得如此爽快,之前还等了三个时辰。落水一事定然不是意外……
宋元澈在燕灼华的注视下,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晚霞余晖中闪着温润的光泽,他上前一步,狭长的眸中似有情似无情,声音低靡醉人,带着惑人的暖拂向她的面颊,“公主殿下,今日是你十五岁生辰。我愿陪公主游湖,以祝芳龄。”
燕灼华低下头去,面现红潮,似是羞涩,似是情潮难耐——这人还是异样地能猜透人的心思,她已经极力克制,他却还是一眼便瞧出了她的疑心。如此,冒然带他去湖边,只怕也诈不出什么东西来。
微微扬起下巴,燕灼华以少女特有的骄傲方式,笑道:“继之便这样为我庆生吗?也未免太敷衍了些。”她眸光一转,显出几分灵动,“本殿要你一同去今晚的宴会。”
上一世,宋元澈在她入睡昏迷后也是守了三个时辰。只是那时候她满心倾慕于此人,哪里顾得上细想这些诡异之处,只道是他虽然素日待她疏冷,但见她受苦亦是忧心的。后来她醒了,宋元澈见她无事便推脱离去了,当晚的宴会也并没有出现。她只道是他入水救人,又饿着等了三个时辰,真的身体不适,宴会结束后还特意派太医去了宋府……
面对燕灼华的要求,宋元澈明显有些惊异,大约在他看来肯陪这个痴迷于自己的女孩游湖她就该喜出望外了,谁知竟然给了个“敷衍”的评价。
宋元澈犹豫了一下,还是笑道:“如殿下所愿。”
燕灼华含笑应答着,宽袖下的双手却早已经紧握成拳。若不如此,她只怕一松手便会掐上那如玉的脖颈——死死扼住,直到面前的人没了呼吸。
没人知道她有多恨!这恨直如沸腾的岩浆,要将她整个人烧成灰烬喷涌出来毁了世间万物!
燕灼华转身向外走去,春夜傍晚的风拂面而来,带着花草的清香,令她胀热的躯体冷静下来。
最后一缕晚霞正渐渐沉没,夜宴就要开始了。
燕灼华望着天边在那一缕晚照中北归的大雁,想到今晚宴会上将会遇到的那少年,心中有细微的喜悦小声鼓噪起来。少女明艳动人的面庞上,不知不觉浮现了极动人的笑容,那笑似是甜蜜又似是惆怅,本已极美,却更因她的不自知又添了一层纯粹。
宋元澈站在燕灼华身侧,望着那笑容,第一次发现这个粗鄙缠人的长公主……其实也是位美丽的少女。
☆、第3章 是他
天已经完全黑了,宫中灯火通明。
燕灼华与宋元澈来到绿园前,只见只见园门口左右各立一彩坊,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虬盘葛缠,枝桠交错,恰结成“长公主生辰宴”字样,藻须长垂下接于地。入了园门,迎面便是碧沉沉郁苍苍一大片茂林修竹,园外虽是盛夏流火,园内却觉得水气沁凉。
穿过竹林,便见不远处明亮的宫灯下,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正是花红柳绿宴浮桥。小儿臂粗的红烛高照,明亮的烛光下,漆盒银盘,晃人眼睛。侍女宦官排作两排,手捧托盘鱼贯出入。丝竹箜篌,花香馥郁,极尽盛世繁华。
燕灼华缓步过了浮桥,步上玉阶,立于大殿开启的朱门前。殿内,已经分左右两列坐满了贵胄世家子弟与女郎,此刻正彼此交谈着。
静鞭声连响两声,大殿内谈论之声稍稍低落,宦官尖细的声音高高响起:“长公主殿下到!宋家三郎到!”
在那宦官唱出“长公主殿下到!”时,大殿内的谈论声依旧只是低落,却还是纷杂。
而等到宦官唱出“宋家三郎到!”时,非但大殿内,就连整个绿园都似乎静默了一瞬。
然后,猛然的,讶异问询疑惑的声浪如潮水般汹涌起来。
“哎呀,宋家三郎何许人物?怎么会来给长公主庆生呢?”
“是啊,谁不知道宋家三郎是最不喜被女郎痴缠的……长公主殿下不是……”
燕灼华噙一缕笑意,微微侧身,睨了一眼错后半步走在自己右边的宋元澈,原来上一世的自己在世人眼中,乃是痴缠于他,为他不喜的。世人只看到了她的痴缠,却不曾知晓这看似极温柔极宽和的宋家三郎那些手段。
那些令她痛不欲生、伤筋动骨却连呻吟都发不出一声的伤害,裹在情爱的糖衣里,让她于醺然甜蜜中断送了亲人姓名、断送了家国天下。
挺直了脊背,燕灼华不去理会四下的窃窃私语声,也不去理会屏风后女郎们含情带俏打量宋元澈的目光,她径直走上高台,坐在了右侧的玉座上。
宋元澈则缓步停在了高台之下、左列第一排首位,从容坐下。
当今之世,除了皇家,便以宋史高谢四世家为贵,其中宋家居首。燕灼华虽贵为长公主,然而素来喜好武艺,不通文墨清谈,为世家所鄙夷,她的十五岁生辰——世家长辈自然不会出席。上一世,便连宋元澈这么个宋家嫡子都没有出现呢。
燕灼华目光扫过一张张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的面孔,轻轻吸气。
静鞭响了三下,这是陛下来了。
满殿的人俱都起身相迎。
燕睿琛快步走了进来,远远地迎上燕灼华目光,便扬起了笑脸,脚下步子加快,一眨眼就上了高台,坐了金紫交互龙凤须弥座。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底下一众俯拜在地的人道:“都平身吧。”
于是纷纷就坐。
燕灼华轻声问道:“母后呢?”
燕睿琛牙疼似得吸一口气,摇头道:“皇叔同母后有事相商。母后要朕来先开宴。”他向来对唯一的皇叔燕九重害怕得很。
燕灼华心中一沉,皇叔同母后在一处?想到前世撞破的那桩秘事,她咬了咬舌尖,以一丝锐痛将这些烦乱心绪压制下去。
一时开宴,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上一世的燕灼华此时很是喜欢这种虚华的热闹,仿佛这样就离那高洁不可攀的世家更近了一些,离她心中的宋家三郎更近了一些。然而,此时此刻,燕灼华望着阶下歌舞,心情却焦灼起来,面前的山珍海味也无心思去品尝,只盼着这节目快快过去,然后……
燕睿琛瞅着她面色,疑惑道:“皇姐,你不喜欢这歌舞吗?这可是谢家五郎亲自编写的,便是那宋元澈也赞了的呢!”
燕灼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随乐起舞的美人,上一世她自然很喜欢,还特意去学这曲子。只是她那时学琴不过半载,如何能弹得好这样华丽繁复的曲目,苦练三月不见成果,反倒白白惹人耻笑。这一世么,她心中有事,更加无法欣赏了……她侧过头来,笑着对燕睿琛道:“姐姐可还记得你口中的‘大礼’呢,这歌舞虽好,却也入目不识、入耳不闻了。”
燕睿琛素日略显苍白的面色此刻因为笑而红润起来,他笑着凑到燕灼华耳边来,贼兮兮道:“歌舞停了就来,皇姐你一准喜欢。”说着食指虚停在酒杯上方,对着玉阶下众人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圆圈,最后停在指向宋元澈的方向,眼中却带着作弄的笑意望着燕灼华。
燕灼华抚了抚眉心,前世她究竟闹腾到了多大的地步啊,年方十五,便已经天下皆知长公主殿下心悦宋家三郎,求之不得心常爱了。
酒过三巡,舞乐止歇。
燕睿琛一扬手,站起身来道:“朕为皇姐备了一份生辰大礼,请诸位与朕移至湖中凉亭一观。”他拉着燕灼华的手,当先向殿外走去,走到玉阶下时宋元澈身边时,脚步一顿,森森一笑,邀请道:“宋家三郎同朕与皇姐一起吧。”
宋元澈款款起身,从容应约,身后众人跟随。
出了大殿,右转入竹林,众人隐约似乎见有一池,池畔散落着几座凉亭。
燕灼华与燕睿琛、宋元澈入了第一座凉亭,此下众人分批由宦官撑了小舟依次由东向西送到余下凉亭中。燕灼华所在凉亭视角绝佳,四方尽在目中,立在这里看才知道这并非“池”,从凉亭往北,一大片湖水,足足有几百亩大,近处满是荷花,再远一点却只是茫茫碧波,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荷而过,令人心旷神怡。
又有宦官乘舟从燕灼华与燕睿琛面前凉亭处搭起了早就用竹片麻绳编好的浮桥,竹篙在水中轻点,小舟已经箭一般得向湖心直射出去。不一刻,湖心最黑暗处突然闪烁起火烛来,火烛越来越多,那湖心处也越来越亮,无数盏高挂的宫灯在那处团团簇簇,映的天上月亮都失了光辉。
此刻众人才看清,原来湖心处却并不是水,而是十几亩大的一处圆台,略高出水面。圆台边缘立着五根成人一合抱粗的石柱,柱子顶端扯了小儿手臂粗的麻绳相互连接,却原来那宫灯便是吊在这麻绳上的。
各凉亭处也均有一队侍卫守护了。燕睿琛与燕灼华此处,格外多加了两队。
见一切准备停当,一直恭敬地跟在燕睿琛身后的老宦官五七走上前来,弯腰道:“陛下,都已经备齐了。”
燕睿琛有些兴奋地舔舔嘴唇,攥紧了燕灼华的手,冲着那老宦官点头,又望着燕灼华,有些讨好地笑道:“皇姐,这份礼物你一准喜欢。”
燕灼华心中也有些紧张,她反手握紧了燕睿琛的手,用行动表达了此刻的心情。
老宦官将此处凉亭左侧点起了一盏明灯,接着,下面的凉亭中也依次亮起了明灯,都是只有一盏,那光亮刚好够看清亭中事物,却不至模糊了湖中高台上的场景。高台侧小舟上有官宦扬声唱道:“贺长公主殿下芳辰,陛下备礼,请诸位同观桃色玉戏。”
此言一出,各凉亭中登时哄得一声议论起来,那些年轻女郎更是激动地红了脸颊,连连赞叹,“近来战事不断,大都贵人事忙,这桃色玉戏总也有快一年未赏了……”
“正是呢,妹妹家中养得玉奴也无处可用,真真可恼!”
这“桃色玉戏”名目听起来风雅靡靡,似是有令人脸红心跳之事。这事,的确令人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却并非诸位看官所想。
其时天下战乱纷繁,时人一面推崇南人儒学,一面却也推崇北人热血。只是对前者的推崇是往贵族走向,对后者的推崇却是往奴隶低下之人的……世家多有养“玉奴”,这玉奴,便是既要骁勇过人、又貌美动人的奴隶。在重大节日或场合,由主人家放到场上,与对手拼力厮杀,直至一死一活!因此,玉奴一出,必是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