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总兵亲率两营兵士坐镇,一点乱子没起。
燕灼华在呈上来的解送名册上扫了一眼,把小姜氏的名字勾掉了。
权当还他当日那三盏好茶。
朱玛尔立于案旁看在眼里,揉了揉鼻子,说着旁的事情,“马总兵人还是堪用的……殿下这次回京,过年的时候赵将军该是要回大都的,若是见上一面,咱们许多事就容易多了……”
燕灼华点头,感叹道:“是啊,手里有兵,许多事就容易多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沉默了片刻,朱玛尔道:“明日便启程回大都了,路上定然劳累,殿下早点歇息吧。”
燕灼华曼声应着,假做随口问起,“我之前派你去查十七的来历……”
朱玛尔抬头,看了一眼燕灼华灯影下的娇媚侧颜,揉了揉鼻子,闷声道:“奴婢还没来得及……”
这阵子先是宋元浪父母合葬之事,紧接着又有宋元澈谋反之事,也难怪朱玛尔会忙不过来。
燕灼华勾了勾唇角,笑道:“你最近着实辛苦了。”不知为何,心底却悄悄松了口气。
也许,对于十七的来历,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奇吧。
***
宋家众人被押解着先行一天,燕灼华等人后行。两拨人马路上待遇自然不同,也不必细诉。总之锦衣玉食惯了的宋家人,这一遭叫苦不迭。
燕灼华等人离了南安,就坐船走了水路。
因有前番来时的经验,这一回儿防晕的药都是早早备好的。
燕灼华这次倒没有晕船,还有余裕在船后舱与众婢女闲话游戏。
丹珠儿把前面宋家人要求囚饭换粳米的事儿,当成笑话讲给燕灼华听。
燕灼华听完扯扯嘴角,想了想,吩咐道:“你让朱玛尔去,告诉宋家上下,奴仆里若有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的,呈报上来,锁在一处。”
绿檀微笑道:“路上艰难,家人在一处总有个照应。殿下也是慈心。”
燕灼华挑起一边眉毛,自言自语道:“慈心么?”
“堂妹你这妮子,撇开我自个儿逍遥自在。”燕云熙的声音隔着船舱遥遥传来。
燕灼华抱膝坐在船尾的软垫上,循声望去。
只见燕云熙一袭华服,手挽一貌美青年,正转过船舱,往这边走来。
燕灼华的目光掠过那貌美青年,在两人身后那个缩起来的身影上微一停顿。
脸上残留着可怖刀疤的方瑾玉跟在燕云熙身后,像一道灰色的影子。
燕云熙径直走到燕灼华身旁,很是自在地拂开衣摆,挨着她坐了下来。她手挽着的貌美青年也随之跪坐在她身旁。
方瑾玉默默走到两人身后,低头立着。
“听说宋家多美男,便是奴仆中也有不少既通晓诗书又貌美动人的——堂妹你就这么把一众人等都锁拿上路,当真是暴殄天物。”燕云熙随手拎起果盘里的一串紫葡萄,一粒一粒地揪着玩,她看了燕灼华两眼,笑着低声道:“堂妹是把好的悄悄留下了吧?”
燕灼华平静笑道:“若当真有好的,待回大都一切事了,随堂姐处置。”
燕云熙抚掌大笑。她身旁的貌美青年也跟着笑。
便是燕灼华贴身的婢女们,见主子说起玩笑话来,也都附和着氛围抿嘴露出笑容。
燕灼华微微侧身,不引人注意地溜了方瑾玉一眼,却见他低着头也在笑。
那笑容又苦又涩,令人不忍猝看。
“方公子也坐吧。”燕灼华淡淡道,示意丹珠儿再取一方软垫来。
方瑾玉突然被点名,很是仓皇意外,他呆呆看着燕灼华,又猛地回头去看燕云熙的表情。
燕云熙仍旧把玩着那一串葡萄,她挑挑眉毛,目光沉沉落在燕灼华面上。
“堂妹倒是心善。”她玩笑般开口,分不出喜怒。
软垫铺好了。
方瑾玉看着那方软垫,又望望燕云熙,却没敢就此坐下。
“看什么?长公主殿下赐坐,你还要抗旨不成?”燕云熙冷冷道。
方瑾玉整个人都缩起来,他小声而紧张道:“我不敢……”却不知道是说不敢抗旨,还是不敢违拗燕云熙的意思。
燕云熙却已经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反而与燕灼华说起话来,“这些爱宠有时候也是麻烦,不会行事,不懂进退,当真恼人。堂妹养的那一只,不知是如何调教的,瞧着倒喜人乖巧。”
燕灼华把手虚掩在口唇间,轻咳一声,遮住不合时宜的笑容。
她养的那一只,原本看着的确“喜人乖巧”,亲密以后却是脾气颇多的。
这会儿,十七正在船舱里闹脾气呢。
原本燕灼华在船头临风观景,十七陪在一旁。江上风大,不一刻十七双目便泛红流泪了。
燕灼华因着担心生出怒气来,气头上难免说了几句重话,要他走得远远的。
十七却是怕她跌入江水中,水流湍急,船行急速,况且燕灼华站的地方又在船头的尖上。他一开始便坚持不肯走,两人僵持起来。
最后燕灼华妥协坐到船尾来,十七则避去船舱中。
两人正儿八经闹起脾气来,看得一众婢女又是笑又是叹。
这会儿听燕云熙夸十七“乖巧喜人”,燕灼华如何能不乐?
原本在燕云熙手上的那串葡萄已经到了方瑾玉手中。
方瑾玉低头一粒一粒剥着葡萄皮,他的动作细致认真,仿佛剥葡萄是什么令人沉迷的愉快游戏。
燕灼华看了两眼,不觉也伸手要取葡萄剥起来。
燕云熙伸手拦住她,笑笑道:“哪里用你自己来做这事?放着让他剥就是。”她看着燕灼华,“你就当他是十七,这种事本来也是十七做的吧?”
燕灼华耸耸肩,收回手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
燕云熙盯了方瑾玉一眼,又看向燕灼华,“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爱宠做的,你不让他做这个,他又能做什么?”
燕云熙冷眼看着低头剥葡萄的方瑾玉。以为燕灼华施舍了一方软垫出来,就会比她好么?都是一样的。
燕灼华想起十七,唇角的笑容不自觉地放大了,她轻声道:“十七……不做的。”她歪头想了想,好像她剥好葡萄,逗着要他吃的情况比较多一点。
“哦……哦?”燕云熙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她愣了片刻复又勾起嘴角,敷衍道:“该让他做的——爱宠不就是做这些事的吗?”
“我们家十七不做的。”燕灼华抱膝坐起,将下巴搁在膝头,歪头笑起来。
“我们家十七”——多么亲密的一个称呼,燕灼华在心底回味着,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说话间,十七推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上又蒙了黑色布条。
燕灼华看在眼中,低头笑起来。
燕云熙又潦草说了几句话,连一向最垂涎的十七都没多看一会儿,匆匆带人离开了。
她的心情显然很坏。
然而这并不影响燕灼华的好心情。
“晚膳用什么好呢?”燕灼华很自然地同十七说话,之前的那场争执已然烟消云散。
十七在她身后坐下来,挡住了江风。他也很自然地,从后面将燕灼华抱在怀中,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吃鱼吧。”
燕灼华笑出声来,为了喂十七吃鱼,她的挑刺技巧可是突飞猛进。
晚膳果然上的鱼,极鲜嫩的清江鱼,与滑嫩的豆腐煮成浓白色的汤,冒着诱人的香气。
燕灼华将鱼肉中细密的小刺一一剔除,用银汤匙送到十七嘴边,看着他吃进去。
十七垂着睫毛在她手边吃东西的样子,真是乖得招人疼。
燕灼华低头笑起来,下午听燕云熙说的话恍惚间绕上心头。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她对十七,好像真的跟一般爱宠是不同的。
大约,是因为十七舍命救过她数次吧。
燕灼华看着灯影下的十七,况且他生的如此英俊动人。
☆、第54章 宋元澈之死
入夜。
船舱里红烛摇曳,燕灼华枕在十七厚实暖和的胸口。
两人都没有说话,彼此享受着欢愉后的甜蜜宁静。
良久,如有灵犀般,燕灼华偶一抬头,十七恰好低头望来。
两人目光一对,生出长长长长的吻。
外间,绿檀与丹珠儿睡在同一塌上,朱玛尔另据一塌。
丹珠儿小声道:“殿下与十七公子如此这般,回大都该怎么向太后娘娘交待啊?”
绿檀亦小声道:“谁知道呢——等殿下议亲,再烦恼这些也不迟……”
丹珠儿想来想去,仍觉不妥,又道:“殿下同十七公子睡在一处过,这事儿肯定瞒不过太后娘娘的。况且看殿下的样子,也没打算瞒着。可是如今南人都看重女子贞洁……”
绿檀打断道:“谁说殿下要嫁给南人了?”
“可是你看殿下素日喜欢的,都是宋家三公子那种南人模样,书生做派的。以后选驸马,难道就不喜欢这种了?”丹珠儿叽叽喳喳回嘴。
朱玛尔低低咳嗽一声,冷声道:“这种事情岂是我们能拿来碎嘴闲说的?”
听她一开口,绿檀与丹珠儿便都噤声,不一刻都睡去了。
朱玛尔却在暗夜中睁开眼睛,沉沉叹了口气。
燕灼华一行人从南安至大都,全走的水路。
她一路想着回到大都处理宋元澈之事,平日又有十七相伴左右,自然不会知道在章怀寺有一人苦等她未至。
那人正是巴州刺史之子。此事暂且不表。
却说此时的大都,正是风雨欲来。
当日燕灼华在南安,先行锁拿了宋家一体,消息传到大都,又有修弘哲的同僚带兵将宋元澈下了天牢。
在燕灼华带人回到大都之前,此事虽然秘而不宣,朝廷中人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
最明显的,宋丞相久不上朝,宋家三公子久不露面。
有在南边消息灵通的官员,都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谋逆,这是惊世骇俗的举动,是诛九族的罪名。
谁敢轻易尝试?
况且宋家已经满门荣耀,何必更担风险?
太后对着燕灼华,也问出了这疑惑。
燕灼华淡淡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母后还不了解朝廷里的那些人吗?虽说出了个丞相,难保人家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太后被不软不硬顶了回来,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叹气道:“你同你皇叔、皇弟一起,商量着处理这事吧。哀家是不想理会这些朝政了……”她轻轻按住额角,丹红色的指甲撩在青丝旁,端的是妩媚动人。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一朵盛放的牡丹,却偏生落在了这寂寂深宫。
燕灼华答应着,起身便走。此处,她一刻都无法多停留。该如何面对母后,她尚且不知道。
太后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同身边的素姑姑低声道:“哀家怎么觉得,宝儿这孩子……”她摇摇头,把后半句话吞入腹中——怎么跟哀家远了呢?
素姑姑却是善解人意,笑着宽慰,“殿下是长大了。晌午王爷派人送了新鲜蜜桔来,娘娘您用一点甜甜口吧?”
太后横了素姑姑一眼,却是已经笑了。她笑着笑着,忽然“推己及人”,道:“宝儿如今也十五了,该议亲了……”
燕灼华丝毫不知太后已经打算为她择良婿,她正与三司会同,处置宋家谋逆一案。
事情进行得出人意料的顺利。
宋长康对于有司的指证,供认不讳。他承认暗室是孙子宋元澈所建,也承认里面的违禁物品是宋元澈私藏。这供词与书院学生的供词并无冲突。
更有当日魁星楼行刺的首犯彭虎为之佐证,这罪名已是坐实了。
燕灼华坐在刑堂首位,冷眼看着跪在阶下的彭虎。
就是此人当日于魁星楼行刺,飞镖插入十七胸口。
“宋元澈乃是我南朝皇太孙,章怀太子独子。他高举义旗,我等拥护,来日真龙天子归位,我等便是开国功臣!”彭虎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粗着嗓子喊着,丝毫没有惧怕。
会审的三司高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怀疑底下那人是个疯子。
沉默片刻,大理寺卿赵义礼开口道:“若果真如你所说,那你岂不是置你家‘皇孙’于险地?”遮掩着还来不及,如何会这般大喇喇供认。
彭虎嘿然一笑,“早有人送皇孙出城,诸位大人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