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转过头望着忐忑的丈夫,温声说:“郎君,你随我进屋,将此事解释清楚。”
三言两语,缓解了这一家族丑闻,并给足了徐谓颜面。
年少时,徐南风也曾告诫过母亲:“父亲之所以如此偏爱张氏,不仅贪恋她年轻貌美和张家的势力,更是爱她端庄老辣的处事手段。”
叶娘并不放在心上,依旧觉得徐谓只是被张氏的家财和美貌迷惑了。
叶娘不知道的是,当年张氏将她们母女关进偏僻的别院后,当机立断,在娘家那边联系了杀手,要悄悄将徐南风母子做掉。毕竟她们并非京城人士,又被及时隔离在偏院中,杀了后当做病死的乞儿处理,完全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可惜杀手还未来得及动手,张氏就被检查出了喜脉,她再次怀孕了。
张氏胎脉一向不稳,极易滑胎,怀徐宛茹的时候有个云游道士曾告诉她,“在孕期间不可妄造杀孽,否则生下来的极有可能是死胎或病胎。”
张氏担心道士的话应验,再三思索之下,还是决定暂且先放过偏院中的母女,反正她们那样的货色,也不可能给自己造成威胁,母女俩这才稀里糊涂捡回一条命。
一个月后,徐南风和母亲被接进了徐府,以妾室和私生庶女的身份,其实也是为了方便张氏暗中监察她们。
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余年鸡飞狗跳,明争暗斗的生活。
徐南风从过往的记忆中抽身,在一家茶肆前停住了脚步。茶肆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透过人群缝隙望去,隐约可见两名茶客在斗茶,手中的竹筅在新茶泡成的黑瓷茶碗中拼命搅动,奶白色的茶末高高堆起,引得围观群众一片欢呼。
徐南风站在路边看得有些出神,全然没注意远处的一匹军马发了狂,正撒开蹄子朝她奔来。
“让开,快些让开!”军马上的武将大声疾呼,拼命去拉马缰绳,声如洪钟喝道,“当心这烈马冲撞!”
徐南风回神,那黑鬃军马的蹄子高高尥起,几乎举到了徐南风的头顶,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踏成肉泥。徐南风学过几年武,身手比常人敏捷许多,当即侧身就地一滚,堪堪躲过恰巧落下的马蹄。
“吁——”马背上的将军拼命勒紧缰绳,力气大到掌心都出现了红痕,那匹发疯的军马这才安静些许,打着响鼻在原地踏步,不再横冲直撞。
武将心有余悸,翻身下马,沉声喝道:“你这小子怎么回事,站在大街上发呆,若是避让不及……嗯?南风?”
南风亦觉得惊喜,拍拍衣袍上的尘土站起身,朝将军恭敬地行了个礼,笑道:“师父。”
却原来是熟人。
这名身量魁梧的金甲武将便是南风少年时的师父,如今的云麾将军杨慎之。徐南风小时候身子不好,叶娘怕她像长子那样熬不过去,便听从别人的建议,央求丈夫徐谓为女儿找了个师父习武,强身健体。
那时的杨慎之还只是宫中的侍卫长,十年来立功不少,深受皇帝赏识,一路擢升到了云麾将军之位。南风虽然不是根骨俱佳的武学奇才,但胜在勤奋踏实,故而杨慎之挺喜欢这女娃的,可惜南风满十四岁后,为了避嫌,徐父便不再让她见外男,杨慎之这才与她断了来往。
算起来,如今师徒俩有近五年没见面了。
方才烈马失控,街市上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着实不是叙旧的好地方。杨慎之将马缰绳交给下属,这才转头对南风道,“昨天我正同你师娘说起你呢,今日就见着了,可见是缘分!走,陪我去茶楼喝上一杯!”
杨慎之戎马一生,性子大大咧咧,全然忘了南风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南风也不介意,低头看了眼身上月白色的牙白的男服,颌首道:“好。”
一盏茶过后,杨慎之说完了那匹好不容易降服的烈马,这才解了战袍,身姿潇洒地倚在窗边,问南风:“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还如此打扮?”
徐南风一想起段家的那桩婚事,和满家子糟心的琐事,眉头便不自觉地皱在了一起,低低道:“家中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徐南风在徐府尴尬的地位,杨慎之是晓得的。他猜出了几分,试探着问:“可是为你的婚事发愁?”
被戳到了痛处的南风苦笑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方抬头道:“师父,宫中还缺侍卫么?你把我举荐进去罢,我着实不想嫁人。”
杨将军一口茶含在嘴中,险些喷出来。他瞪大眼睛,粗犷的面容上满是惊愕,随即哑然失笑:“本朝没有女人参军或当官的先例,不行不行,这不阴阳失调了么!即便你女扮男装,被查出来,那也是欺君之罪,是要被杀头的。”
杨将军横起铁掌,在脖子上比了个杀头的姿势。
徐南风不甘心,望着杯中淡绿的早春新茶,小声道:“宫里娘娘公主那么多,男侍卫保护有诸多不便,总有需要女护卫的时候罢。”
这倒是事实,宫里男侍卫多了,每年都会传出一两桩私通的丑闻……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女人入宫当护卫的先河啊。
“护卫一事,师父着实帮不到你。看你如此委屈,想来是徐府上下为难你了,你也不必着急,早些寻个良配嫁了,便不用受娘家的气。”
听了杨将军的话,徐南风有些无奈。她不明白大家为何一致认为,不管女人之前过得有多苦,只要嫁个男人,就能脱离苦海……
她笑了笑,撑着下巴淡淡道,“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成婚,难道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么?”
杨将军一噎,随即抚掌大笑,摇首道:“你这丫头,为师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是火坑的,比如你师父我,就不是!”
似乎想起了什么,杨将军端起茶一口饮尽,收敛起戏谑,正色道:“说起来,我这里有一门极好的亲事,男方丰神俊逸器宇轩昂,年龄刚及弱冠,品性也是一等一的温和,待人谦恭有礼,还是名门望族,就想要寻一个你这样的姑娘为妻,你可否有兴趣?”
名门望族?名门望族怎会看上她这样的大龄庶女,何况望族男子喜爱豢养姬妾,风流成性,南风赌不起。
她没经过多少思考,想也不想道:“师父,我只想寻个差事养活自己,早些独立而已。实在不行,我已做好了去庵中当尼姑的准备。”
杨将军急了,“哎,我给你介绍的真的是个一等一的好男儿,你怎的连师父也不信了!你爹娘贪图权势钱财,我有甚贪图的?”
杨将军铁面无私,鲜少夸人,他说不错,那定是不错之人了。
南风只好叹道,“好吧,师父,他是谁?”
杨慎之顿了顿,左右环顾一番,这雅间靠窗,安静得很,并无闲杂人等来往。杨慎之这才放心,朝南风凑过身去,压低声音道:“纪王。”
“什么?”南风手中的茶杯一抖,碧绿的茶水溅出来些许。她微微睁大眼睛,一向平和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诧异的神色,半晌才道,“那个……眼盲的纪王爷?”
第3章 罚跪
纪王这个人,有些微妙。
徐南风不曾见过他,只听宫里宫外的闲人议论过,龙生九子,纪王排行老四,单名怀,字少玠,乃是琴姬出身的贤妃娘娘所出。
玠,美玉也。因刘怀相貌俊美,温和如玉,素有‘玠四郎’的雅称。
与世无争本是好事,只可惜,纪王的性格温和得近乎懦弱了,听说是连杀生都不忍见的。当今圣上以武平天下,最见不得绵软懦弱的男人,故而十分不喜这个儿子,加之他的母亲贤妃娘娘出身卑贱,纪王在宫中的地位一向尴尬。
去年年底宫中御宴,纪王不知是染了什么疾病,御宴归来后便瞎了一双眼,平白吓退了不少姻缘。
洛阳多富贵千金,不过但凡是家中有些权势的,宁可将女儿嫁给高官做妾,也不愿与纪王府结亲,故而纪王到了及冠的年纪,也不曾婚配。
徐南风倒不是嫌弃纪王,只是觉得成亲比不上自由。
她望着茶盏中碧绿的浮末,道:“纪王虽好,但不对我的胃口,何况皇家儿媳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见她犹疑,杨慎之继而道,“徒儿,你这年纪也不适合拖下去了,你与纪王年岁相当,他又品性极好,定不会亏待与你。更何况,他需要一名机警灵敏的女子做王妃,你需要逃出徐府的禁锢,你们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身手灵敏?”南风有些讶异,“这纪王品味竟如此独特,特定要选习武之人做王妃?”
“唉,其实也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
杨将军折剑般的唇紧紧抿起,似乎在思索措辞。沉静片刻,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用气音道:“实不相瞒,给纪王选妃一事,我也是受贤妃娘娘之托。徒儿,你可知纪王的眼睛是因何而盲?”
“不是说,是去年年底御宴的时候染了重疾,这才失明的么。”
“非也,染疾一事,不过是太子粉饰太平的借口罢了。”
“莫非,纪王根本不是因病才失明的?”
徐南风一语中的,杨将军颌首,面色凝重道:“是中毒。”
中毒?
徐南风微微睁大眼睛,茶盏送到唇畔,却因过于惊愕而迟迟未曾饮下。她放下黑瓷的茶盏,凝声道:“天子眼下,竟有如此之事!下毒者是何人?圣上不查么?”
“太子抓了送茶的宫女严刑逼问,宫女承认她是外邦派来谋害纪王的刺客,遂被太子处死。至于这是不是真相,人都死了,也便无从考证。”杨将军食指和拇指捏着茶盏,几番摩挲,摇首叹道,“至于圣上日理万机,哪有什么时间管一个不得宠的庶子死活。”
徐南风有些感同身受:“天家无情,帝王无爱,纪王与皇上间的父子情,怕是还比不上我和徐家。”
她隐约猜出了些什么,渐渐收拢起风轻云淡的神色,试探道,“因为宫中有人要谋害纪王,贤妃娘娘又不便出面,所以才托你为纪王寻一个会功夫的姑娘为妻,以求保护纪王?”
“正是。贤妃娘娘是我远房表亲,她爱子心切,又无人能帮她,只好来找我。”杨将军将杯中茶末抿入口中,嚼了嚼,道,“不过,贤妃娘娘的原意是要我帮纪王寻个女暗卫,扮作贴身丫鬟保护他。但我私下觉得,你与纪王挺般配的,做丫鬟着实委屈了你,做夫妻倒是很不错,而且不容易让别人起疑。”
原来如此。
徐南风心思不在婚姻上,对这桩突如其来的亲事无所适从。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方笑道:“此事您问我没用,还需贤妃和纪王点头,更何况还有皇上。”
“自然。”杨将军摸着铁青刚毅的下巴,笑出一口白牙,“那边我自会去说,问题不大,关键是你乐不乐意?”
徐南风道:“多谢师父操心,再容我好好考虑考虑。”
杨将军探身出窗,看了看楼下驻守的下属,笑道:“那你仔细考虑一番,我还有军务,先走了。”
徐南风站起身恭送他。
杨将军将猩红的战袍抖开,披在肩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望着南风,认真道:“若是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安排你和纪王见上一面,正好今日要去纪王府一趟。”
今日?见面?
“师父,会不会太快了。”南风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婉言推辞:“我还得赶回家用午膳,下次罢。”
杨将军不再强求,点头系好战袍:“也好,我先与纪王知会一声。”
“我送您。”
徐南风将杨慎之送到大街上,正巧迎面有两名年轻的小将踏马而来。一名黑袍小将,与徐南风差不多的年纪,剑眉星目,五官英挺刚毅;一名白袍小将,年纪稍小,俊秀的面容上还带着三分稚气,正是杨将军的两个儿子,杨文和杨武。
徐南风幼时见过他们,便轻轻颌首示意,看着杨将军上了马,这才施礼笑道,“改日去拜访您和师娘。”
杨将军爽朗一笑:“好,我还等着收你的谢媒礼呢!”
徐南风笑笑,没再说话,等到几名武将策马而去,她才转身,匆匆往徐府赶去。
方才在茶楼叙旧耽搁了时间,她得赶在徐谓回府之前回去。
而街道的另一头,白袍小将拉了拉马缰绳,笑出嘴角的一个梨涡,在马背上探身问道:“爹,您要给南姐姐说媒?”
“嗯。”杨将军对这门亲事十分看好,刚硬的面容上也多了几分柔和,就跟自己嫁女儿似的。
“与谁家郎君结亲啊?不会是大哥吧!”杨武戏谑地看了一眼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杨文,随即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爹,你早知道大哥仰慕南姐姐对不对!”
杨文没说话,面色不改,只是微微红了耳朵根。
“杨武,不得胡说。”杨慎之瞪了二儿子一眼,沉声道,“南风性格刚强,与你大哥并不合适。”
杨文耳根的红晕褪去,他攥紧了马缰绳,低头没说话。
杨武失望道:“啊,不是大哥啊,那你将她介绍给了谁家?”
杨慎之避而不答,恢复了往日铁血的模样,冷声道:“谨言。”
“慎行。”杨武熟稔地接口,哀声道,“我懂我懂,不问了。”
徐南风脚步轻急地赶回府,但还是晚了一步,徐谓的官轿先一步到家。
南风怕父亲看见自己这身打扮会生气,便绕道从偏门进。走到中庭时,张氏和丫鬟已簇拥着徐谓到厢房更衣了,南风不想与他们撞上,便停下脚步,躲在回廊的拐角处。
“……我让茹儿给南风送些宫钗去,毕竟是宫里头的样式,妾身都舍不得用,孰料南风并不情愿的样子,看都不看那宫钗一眼,与茹儿吵了一架,便跑出门去了,穿的还是男人的衣裳。”
张氏声音柔柔的,宛如出谷黄莺,只是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夹枪带棒,听得在徐南风耳中宛如针扎。
“唉,也怪妾身无能,看不透南风的想法,捂不热她的心。”
口蜜腹剑是张氏最拿手的戏码。她作势擦了擦眼角,声音关切又无奈,一副受了委屈但又强忍着不说的模样,可徐谓偏偏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