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字字诛心的话语,那封令人心寒的帛书,徐南风怎么忍心告诉这个可怜的母亲。
空气像是被稀释了一般,窒息得难受,徐南风没有接话茬,走进屋疲惫道:“娘,别说了。”
“哟,害羞了?”叶娘沉浸在与皇帝结为亲家的喜悦中,全然没注意到徐南风苍白的面色,仍喋喋不休道,“纪王府的聘礼一定不少罢,回头我跟你爹说说,嫁妆须丰富些,不能丢了徐家的脸。”
叶娘哪里知道,徐谓非但没准备劳什子嫁妆,还要与她的女儿断绝关系,若是知道了,定会气得肝肠寸断。
徐南风不敢想象那画面,她眼眶发红,只能匆忙捂住了眼,将泪渍揉碎在眼中,不给它淌出的机会。
正压抑着,又听叶娘道:“对了,我托人给你舅舅一家送了信,他们这两日就会登门拜访。”
徐南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娘,家里的破事都拎不清,就别让舅舅一家来了。”
何况,舅父一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舅舅叶福好吃懒做,表哥叶小彪游手好闲,叶娘上京入了徐府后,叶福一家便卖了家产也跟着到了洛阳,隔三差五就要到尚书府走上一遭,顺手刮点儿油水回去,偶尔甜言蜜语地朝叶娘骗些银两,如同跗骨之蛆,徐南风一向不喜。
为了这事,徐谓没少苛责叶娘,几年前双方撕破了脸皮,徐谓叫家丁将叶福父子打出府去,他们这才收敛了些许。
叶娘不以为意,“再怎么样,他们也是亲戚,自然要来撑场面的,否则张氏贱-人还真以为咱们叶家没人了!”
说是撑场面,更多的是炫耀。
徐南风真是厌倦了,她抬起发红的眼睛,唇瓣抿了抿,下定决心道:“娘,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叶娘从兴奋中回神,看见南风湿红的眼睛,不禁吓了一跳,忙扳过她的肩左右瞧了瞧,问道:“谁欺负你了?”
徐南风摇摇头,道:“娘,你要做好准备,认真听我说。”
见她神色凝重,叶娘缓缓收拢了笑意,捏着帕子局促地说:“好,你说。”
“方才爹将我叫去书房,并非为了商议什么嫁妆。”
一想起书房中发生的事,徐南风声音有些发哽,她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的残红浓绿,颤声道:“他和姓张的联手,要逼我与徐府断绝关系。”
“什么?”叶娘满脸震惊,嗖地从绣椅上起身,不可置信道,“南儿,你……你说什么?”
“爹入了太子麾下,与纪王是政敌。他害怕我嫁过去后,太子会对他心生嫌隙,便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这一番话终于说出了口,徐南风像是拔掉了一根毒刺,心中虽然鲜血横流,却又无比痛快。
叶娘受不住打击,两眼一瞪,眼泪流了出来,脱力跌回椅子中,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徐南风赶紧托住母亲的身子,轻抚她的背脊给她顺气。叶娘不知哪儿来的这般力气,反手攥住徐南风,像是抓住一根救命仙草,说:“南儿,你不能答应,可不能答应啊!为娘还指望你给我撑脸面,怎么能说断绝就断绝!”
徐南风拥住她,说:“娘,您别急,即便我与徐府断绝了关系,您也依然是我至亲至爱之人。”
“不行,我去求你爹!他这是糊涂啊!”
“娘!”
徐南风按住叶娘的身子,冷声道:“别求他,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利益。”
叶娘抱着女儿痛哭,绝望道:“那可怎么办啊,可怎么办啊!老天爷,我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为何要这般折磨我!骨血亲情,那是说断就能断的吗!”
“娘,我带你出府好不好,我们离开徐家好不好?”徐南风没有流眼泪,叶娘是个没有主见的妇人,那么她就要坚强起来,保护母亲和自己。徐南风抬袖给叶娘擦了擦眼泪,沉声说:“女儿有苦衷,虽不能将你带去纪王府享福,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洛阳或者其他地方给你买座宅子,配几个下人,让你过上舒服清净的日子。”
“可是南儿,你爹再无情,那也是我的丈夫啊!若我离开了徐府,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一辈子的!”叶娘连连摇头,哽咽道,“更何况,我们母女一走,岂不白白便宜了张氏那贱-人!”
“娘,你这是糊涂!既然徐府容不下我们,你又何必执意留下。”徐南风蹙眉,强忍住心中的躁郁之气道,“更何况,将来我嫁出府去,爹肯定会对外宣布与我断绝关系,到时候你伶仃一人呆在府中,又该如何自处?”
“不会的,南儿,你做了王妃,便无人敢欺辱我们母女。”叶娘执意不肯走。她的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徐谓,此时放弃一切,如何甘心!
意料之中的回答,徐南风心力交瘁,“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固执些什么,是出于对他的爱,亦或仅仅是不甘心?”
“南儿,你不必劝我,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为娘此生是不可能再离开你爹了。”叶娘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拉着徐南风道,“你别恨你爹,定是张氏从中挑唆,你爹是一时糊涂罢了,不会真的不认你的。”
徐南风疲惫地摇摇头,不再开口劝说母亲,开始思索别的出路。
不多时,侍婢彩云从廊下匆匆忙忙奔了进来,拔高声音欣喜道:“二夫人,纪王府的人来了,说是要见咱家南姑娘!”
彩云推门进来,见叶娘满面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抹眼泪,便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凝重,讷讷道:“二夫人,南姑娘……”
徐南风问道:“纪王派了谁过来?”
“是纪王府的管家,还派了一辆顶漂亮的马车,说是有要事要请南姑娘面议。”
“我知道了,请她稍等片刻。”说罢,徐南风抬手,示意彩云先出去。
见纪王对徐南风如此上心,叶娘心情好了许多,面上绽开笑来,“南儿,你快去换件亮丽的衣裳,别叫人家久等。”
徐南风点头,转入内间去换了身浅色的春衫,着藕色的绣花罗裙,又对着铜镜调整了发髻和钗饰,觉得并无失礼之处,这才在叶娘的叮嘱声中出了门去。
纪王府的马车果然是门口等着,马车旁立了一个笑容温和的中年男子,仪容整洁,朝着徐南风躬身行礼道:“在下姚江,乃纪王府管家,见过徐姑娘。”
徐南风回以一礼,问道:“姚管家,不知王爷找我何事?”
“这个,在下不是很清楚,还请姑娘先上马车,见到王爷一问便知。”说罢,姚管家搬来踏脚的小凳,掀开车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南风踏上马车,随即一怔,微微惊愕道:“纪王?”
她原本以为马车中无人,却不曾想纪王亲自来了。
“午安,徐姑娘。”纪王今日穿了一身紫袍,玉冠簪了一半的头发,另一半披散在肩头,眼上依旧蒙着一条柔软的白缎带,与紫袍、墨发、玉冠交相辉映,将他浑身的贵气与俊朗勾勒得淋漓尽致,徐南风从未见过比他更适合优雅入画的男子。
纪王微微侧首,没有听到她的动静,便微微一笑,温声道:“车外危险,徐姑娘还是进来说话罢。”
纪王的肤色偏白,轮廓深邃却并不锋利,唇色是淡淡的红。他不笑时已是俊美无俦,笑起来更是惊人,冰质玉骨,温润非凡。
徐南风回神,犹疑了片刻,方钻进马车中,道:“上次在东风楼,还未谢过王爷赠送的茶叶。”
纪王微笑:“薄礼而已,不知姑娘是否喜欢?”
“挺好。”说起这事,徐南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出来得匆忙,并不知王爷亲自到来,故未准备回礼。”
纪王被她的耿直逗乐,低笑着说:“无妨,无妨。徐姑娘不必如此见外。”
车厢封闭狭小,纪王坐在左窗处,徐南风便坐在右窗处,两人的膝盖几乎要抵在一处。徐南风往后靠了靠,尽量不触碰到纪王。
管家跟着上了马车,坐在前头一扬马鞭,车轱辘便滚动起来,朝城门方向驶去。
徐南风掀开车帘看了看,发现并不是去纪王府的方向,便略微讶异道:“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第10章 蒹葭
徐南风讶异:“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纪王微微一笑,蒙着白缎的脸转向南风,道:“暮春将逝,城郊朗山下有处美景,想带你去瞧瞧,便自作主张来寻你了。”
这话不像是对一个各取所需的联姻对象说的,徐南风一时有些无言,有些摸不着纪王的心思了。
见她沉默,纪王便问:“可是我唐突冒犯了?”
“不,我只是有些讶然。”说完,徐南风又补上一句,“我很期待。”
纪王这才展颜,温声笑道:“以往得闲的时候,我都爱去朗山下走走,可惜今年双目失明,大好春光不能亲眼所见,想着借别人的眼睛去看看也好。我没有其他的朋友,思来想去,只好冒昧来找姑娘了。”
原来如此。徐南风道:“不碍事的,正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就当是还他上次茶叶的恩情了。
方才心情不佳,徐南风的声音有些沙哑,纪王显然也注意到了,试探问道:“姑娘可有心事?”
徐南风怔然。
她以为自己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不料却没有瞒过纪王。话说,刘怀真的是人们口中那个懦弱无能的‘玠四郎’么?可他分明如此聪明敏感,连一点情绪的小波动都能感觉出来。
徐南风满心疑惑,摇首否决道:“没有,只是昨晚略微失眠,但愿不会扰到殿下雅兴。”
“是我不好,没顾及到你的疲惫,还硬拉你出门。”纪王有些担忧的样子,手在自己身侧摸了摸,摸出一个绣孔雀的抱枕来,递给对面的徐南风道,“徐姑娘先睡会,到了我再叫醒你。”
徐南风伸手接过枕头抱在怀中,歪头倚在车壁上,静静地观望着纪王。她心想:纪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人不错,可为何大家都不太待见他?
毒瞎他眼睛的是谁,太子吗?
车内很安静,纪王以为徐南风累极而眠,便掀开车帘,压低声音道:“姚江,将车赶慢些,徐姑娘睡着了。”
马车如摇篮般晃动,又或许纪王身边的有种令人着迷的安定气氛,不知不觉,徐南风竟真的陷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橙黄的夕阳从车窗缝中洒入,像是织就了一帘轻薄的金粉,徐南风揉着眼睛起身,身上有一件轻柔的紫衫缓缓滑落。
那原本是穿在纪王身上的紫袍,还带着清淡好闻的木香。
徐南风顿时睡意全无,倏地坐直了身子,马车内空荡荡的,纪王已经不见了身影。
她将那件华贵的紫衫抱在怀中,掀开车帘,跃下马车。
浓丽的夕阳铺天盖地地洒来,披了她满身。微风拂过,水声潺潺,浮光跃金,绿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涌起,泛起细微的沙沙声,空气中满是春日醉人的草木香。
巍峨的朗山下,有溪水积攒而成的水洼,养育着一片一望无际的蒹葭草。而此时,刘怀便穿着一袭如雪的锦缎中衣,负手站在那一片碧绿如毯的萋萋绿草中,仰首朝着夕阳没落的方向,成了一道镶了金边的剪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知为何,徐南风不自觉地想起了《诗经》中的这一句,尽管用在一个大男人身上有些奇怪。
纪王说这里的风景很美,在徐南风眼中,不管是风景还是人,都美得惊心动魄。
她沿着小道,拨开及深茂的春草幽花,像是被吸引似的,一步一步朝纪王走去。
纪王听到了声响,侧首回身,朝着徐南风走来的方向灿然一笑,道:“你醒了?刚巧赶上了这里中最美的时刻。”
像是印证他这一句话似的,一阵凉风袭来,翠绿的草叶翻飞,幽香万里,水波荡漾。橙红的夕阳中,野禽水鸟争相振翅疾飞,脆鸣声在长空皓月下久久回荡。
纪王眼上的缎带很长,在脑后打了个优雅的结,仍然有很长一截带子垂在腰间。此时起风,缎带同他的黑发一同飞舞,在空中交缠,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是很美,我从未见过这样浓丽的夕阳。”
徐南风轻轻拉起纪王刺绣精美的白袖袍,将那件还带着暖意的紫衫交到他手中,道:“起风了,当心着凉。”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谢谢你的衣裳。”她的声音很轻,因为她从未和陌生男子独处过,多少有些生涩。
好在纪王是个随和的人,和他在一起不会有压力,更不会无聊。
纪王将紫衫随手披在肩上,说,“你睡得真沉,定是很多天没有好生休息过了。”
徐南风笑了笑,说:“殿下为何不叫醒我?”
纪王只是摇首微笑。
“殿下。”
“徐姑娘,既然你我是要做夫妻的,不管真假,都不该如此生疏地称呼我。”
“王爷?”
纪王又摇了摇头,道:“你可以跟别人一样,唤我四郎。”
“……”徐南风嘴唇几番张合,有些叫不出口,太亲昵了。
纪王低笑一声,尽管看不见,但他每次都能精准地锁定徐南风的方位,眼睛隔着薄纱与她对视,道:“亦或是以字相称,叫我少玠。”
“少玠。”徐南风从善如流。
“那么礼尚往来,我可否也能直呼你的名?”
“好。”
“南风。”夕阳下,纪王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的名字很大气,像是个男儿郎。”
徐南风也笑了,抬首望着天边瑰丽的晚霞,解释道:“我娘在怀我的时候,很希望生个男孩儿,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谁知没能如她意。”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纪王咀嚼着这句诗,温声道,“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