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上前,将陈基小心地抬着送入房中。
阿弦握着他的手,寸步不离,李贤见她颈间依稀也显出一道血痕,便道:“你也受伤了,别只跟着乱跑,且让大夫看一看。”
百忙中阿弦回头看了他一眼。
惊鸿一瞥,李贤觉着她的目光十分古怪,不似当初初次相识时候那样清澈单纯,而是有些难以形容的意味,让人觉着那目光里含有让人心头发沉的东西。
大夫很快赶来,两名大夫一起动手,费了半个多时辰,才将陈基背上的伤口清理妥当。
血渍,破损的伤处,跟衣裳的碎片沾粘在一起,每动一寸,都是钻心之痛。
陈基起初还有意识,见阿弦守在跟前儿,便道:“别哭,弦子,别哭。”
阿弦满面泪湿,陈基喃喃说道:“伯伯虽然不在了,我还在……”
因为那股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浑身起了一阵不自觉战栗,陈基终于再也撑不住,闭上双眼昏死过去。
后来有大夫想要帮阿弦料理伤口,阿弦只是不肯。
渐渐地屋里并没有别人了,阿弦呆呆地盯着床上的陈基:“大哥,大哥……”心里忽然后悔起来,如果她没有上京,就不会生事,就不会牵连陈基,但现在……
悲伤且后悔中,身后是李贤的声音,道:“不要难过了,大夫说虽然伤的重,但仔细调养,假以时日是会好的。”
阿弦想回头看一眼,头颅却似有千钧重,她沉默片刻,低头说道:“我不知道您是王爷殿下,那天实在失礼啦。”
李贤和颜悦色道:“你原本不知道,不知者不罪,何况我也并没告诉你实情。”
阿弦听着他的声音,终于慢慢回头,当看见少年的脸的时候,阿弦的鼻子没来由大酸,同时眼睛里又浮现水光。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多谢王爷殿下。”
她想行礼,身子手足却一片僵硬。
李贤温声道:“没什么,可知我当时不肯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就是怕你会这样跟我见外客套?”
阿弦怔了怔:“那,当时在明德门,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贤道:“正如我跟你说过的一样,李义府祸害朝廷天下,我是李家的人,也是天下人,当然跟他有仇了。你打了李洋,正合我意。”
阿弦忍不住冷道:“那又如何?你是堂堂的王爷,都无法奈何李义府,我被关押在京兆府这许多日,都没有人敢过问此事,唯一能主持公道的薛主簿也被逼革职了。这就是长安,这就是朝廷。”
李贤语塞,又慢慢叹了声:“你大概不知道长安的详细,李义府一家之所以横行无忌,是因为父皇跟天后宠信他的缘故。”
阿弦道:“那现在怎么样,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大奸臣,却任由他这样肆无忌惮?”
李贤不语:高宗是他的父亲,武后是他的母亲,两个人宠爱奸臣,放纵罪行,自然是错,可是当初太宗以孝治天下,子不计父过,他又能如何?
就算此刻背后议论起来,李贤也不能说些过激的话。
李贤沉默之时,阿弦不由多看他两眼,当目光掠过他的眉毛,眼睛,她似乎能看出几许熟悉的影子,但……终于狠心别开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贤才说道:“对了,你方才跟李洋说‘景城山庄鬼嫁女’之类,是何意思?”
阿弦道:“没什么。”
李贤道:“当真没什么?”如果没什么,当时她又为何会叫出这一声?但是当时李贤在场,也能看出李洋却像是个浑然不知情的。
阿弦不愿跟他多话:“多谢殿下相救,不知我能不能跟我大哥先离开府衙?”
她的态度冷淡非常,比初见时候判若两人,李贤心中纳闷:“不用着急,方才大夫说张翼的伤一时半会儿不能移动,要静养才好,何况这里的汤药都是一应具备的,何必再挪地方。”
阿弦看看浑然无觉的陈基:“好吧。那殿下当真能让李洋罪有应得吗?”
李贤皱眉道:“我已经将明德门的事禀告了父皇,他已经申饬了李义府,让他管教儿子,没想到他回头就变本加厉了。我明日即刻再进宫禀奏。”
这夜,阿弦便守在陈基身旁,子时过后才朦胧睡着。
次日请来天已经大明,阿弦去取汤药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昨天凌晨,就有李相府的人来到,说是封了皇命,特将李洋无罪释放,改罚在家中自省。
这个“判罚”,近似于无。
原来李洋出事后,李义府进宫求情,果然得了皇恩。
李洋自京兆府大牢中被放了出来,忍受了大半夜牢狱之灾的李公子,怒不可遏,气愤愤地回到府中后。
李义府不免问起个中详细。
李洋并不觉自己有任何错误,把在明德门冲撞,京兆府狭路相逢,处罚两人的时候不巧遇见沛王李贤,毫无隐瞒地一一同李义府说了。
李义府斥责道:“你就算是胡闹,也不该在明德门那样显眼的地方,那地方人多眼杂,难保有亲王、御史等出没,简直像是把明晃晃地把柄送到人的手上!”
李洋道:“怕什么?难道他们能奈何我们李家?父亲莫非没听说,人家都说,我们李家的李,跟皇室的李是一样的。”
李义府忙喝道:“住口!因为你的事我进宫求情,天后尚且罢了,皇帝陛下却亲口对我说,让我管束一下自己的家人,说是听见了好些对我们不利的传闻。你若再胡闹下去,小心我保不了你们!”
李洋悻悻低头:“怎么只是我胡闹,那小子在明德门当着那许多人斥责我,就像是您如今这般——老子训儿子一样,且还伤了我,我如何能容忍?后来在京兆府里,他仍是指着鼻子骂,说什么京兆府是李义府的、景城山庄鬼嫁女之类胡话……我当然是要打死他了,谁知沛王偏生搅局。”
李义府本紧锁眉头斜睨儿子,忽然听到“景城山庄”四个字,脸色僵住:“你、你说什么?”
李洋一头雾水,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李义府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刚才胡说什么景城山庄、什么鬼嫁女?”
李洋这才想起:“啊,我当是什么呢,就是那天那个打伤我的小贼,忽然没头没脑问出这句,说什么、问我记不记得景城山庄的鬼嫁女,简直是失心疯……”
李义府半晌不言,最后道:“你过来,我有件事要吩咐你,”
李洋忙上前,李义府低低叮嘱了几句,“此事要做的机密!”
李洋道:“父亲要我拿那小子做什么?”
李义府悄然道:“你只管去,速速将这少年绑来府中,以及将他的底细也查清楚些,千万不要给我再出纰漏!”
李洋先前只是任由自己的性子胡闹,如今得了李义府“首肯”似的,自然喜不自禁,简直如猛虎出闸,张牙舞爪。
李洋去后,李义府有叫管家,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立刻去许府,把许敬宗请来!让他立刻来!”
腊月的最后一天,因陈基伤势稳定,阿弦出府衙在长安城内走动,想要碰碰运气,寻一寻玄影跟英俊。
正无功而返,想要回去,穿过一条巷道之时,前方几个人拦路。
阿弦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出对方似来者不善,她立刻见机应断,回身便往来路而去,谁知才走三四步,便见路口也被人堵住。
阿弦站住脚,那两队人却极快靠近,阿弦见对方人多,心头凛然:“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我跟你们无冤无仇……”
说到“无冤无仇”之时,才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冷笑道:“臭小子,看这回还有什么沛王、太子的来救你?”
阿弦见是李洋现身,心中叹道:“真是阴魂不散。”
她只当李洋是来报复,又怎会知道他还有其他意图。阿弦见李洋面色得意,意态猖狂,想到先前他被关入大牢却很快又被释放之事,可见“正不胜邪”,心中火起。
阿弦道:“李大人,你只叫爪牙来动手是什么意思?你是堂堂地千牛卫,人称一声‘将军’,我就问你,你敢不敢跟我动手份个胜负?”
李洋对这提议略觉诧异,眼见阿弦眼中透出挑衅之色,李洋:“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竟敢跟我动手?本来我该好好教训教训你,只是今日有别的事。”
李洋说着使了个眼色,他底下那些家丁奴仆一拥而上,阿弦并不慌张,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落花流水,正好儿将英俊所教的那数招都练了个遍。
眼见地上倒了四五人,李洋骂道:“一帮废物,连个孩子都捉不到。”
举手一拍,自他身后闪出两道人影,皆是灰色长袍,形容枯瘦。
阿弦毕竟也算是半个“武功高手”,高手过招,不必动手就已经嗅出那天生自带的气息。阿弦一看那两人,本能地知道自己是赢不了的。
李洋笑道:“你想跟我动手也使得,但需要先跟我手底下的这两个走几招。”
阿弦方才动手击退小喽啰的时候,扯动先前身上所受的伤,正强忍痛苦,听了这话,虽知不妙,却不愿示弱,硬是咬牙站直了身子。
果然高手过招,胜负立判。
那两个灰衣人上前,阿弦勉强只在他们手底过了三四招,便已经被点中穴道,呆在原地。
其中一个灰衣人打量着她,忽然说道:“你方才所使的那些招数,是何人教导你的?”
阿弦只是冷冷回答:“为虎作伥,羞耻!”
两名灰衣人对视一眼,不再做声。
这会儿李洋见胜负判断,便上前看着阿弦,大多数人生气的模样都不会好看,但是眼前的人不同,她的双眼里似有火苗跳动,微红的眼珠,清丽的容颜此刻显得有几分别样的……比“媚”更少一分的动人。
李洋若有所思笑道:“咦,没想到,你长的竟还不错……”
阿弦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你、想杀就杀……”
“我忽然有些不舍得杀了。”李洋笑起来。
他说话间便凑近过来,在阿弦的颈间嗅了嗅,却见领口处的脖颈,雪白如玉。
阿弦屏住呼吸:“滚开!”
李洋忽然举手握紧她的肩头。
阿弦汗毛倒竖,想要挣扎,偏偏穴道被点,一根手指也无法挪动。
正危急关头,有个懒懒散散,似漫不经心的声音道:“李三,你在这里玩什么这么热闹?”
众人回头。
李洋的脸色也有些变化,忙离开阿弦,回头看向来人。
只见巷子道口停着一辆马车,有个人正从巷口往这边而来,身着粉白色的鹤氅,大袖飘飘,里头是朱红色的缎服,额头上束着同色镶宝的金抹额,生得鼻挺口方,容貌俊美,通身有一种风流不羁的气质。
李洋咳嗽了声,暗中示意手下将阿弦带走,自己上前拱手行礼,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周国公,失敬,不知您如何在此?”
贺兰敏之的目光从他脸颊上谢谢擦滑开去,落在前方的阿弦身上:“我是为了这个孩子来的。”
李洋道:“您莫非在开玩笑?”
贺兰敏之眉眼微抬,淡淡道:“我的样子,像开玩笑么?”
李洋张了张口,几番犹豫:“这小贼得罪了我家翁,我正奉命要将他拿回去,让家翁处置,殿下若肯周全,家翁跟我都将感激不尽。”
贺兰敏之闻言,大袖一挥,笑道:“我几时这样会周全别人了?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他说着举手,指着阿弦道:“我说过了,我要他。”
贺兰敏之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周国公,于帝后之前荣宠无双,就算是李义府等闲也不敢跟他相争。
如果是平时,李洋一定会识趣退让,但这件事乃是李义府亲自交代,故而李洋竟不敢轻易放弃。
他还在迟疑,贺兰敏之已经大步往这边而来,他生得极为出色,虽是男子,却在英武中又透出一丝奇异的妩媚,行走间仿佛松形鹤步,赏心悦目之极。
但,李洋却忐忑不安,隐约嗅到一丝不祥意味。
正在掂掇之时,贺兰敏之已经走到押着阿弦的两名李府家丁之前,道:“放手。”
那两人不敢抗命,正要看李洋示下,眼前蓦地一道剑光闪过!
左边一名家仆,胸口刺痛,低头看时,血已涌出,他惨叫扑地,临死之前的表情仿佛无法置信。
另一人却见机极快,吓得忙撒手倒退,贺兰敏之冷笑,右手将剑倒转,竖藏于袖底,左手把阿弦一拉,拉到自己身边。
阿弦因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贺兰敏之见状,很不耐烦,便举手将她抱住,犹如扛着一个麻布袋一样,头朝下扛着便走。
李洋跟底下家奴们哪里还敢多嘴,面对贺兰敏之,却犹如群臣对他们李府的感怀一样“敢怒而不敢言”。
贺兰敏之扛着阿弦,旁若无人地离开巷子,将她放在自己的车上,纵身跳入,驱车而去。
剩下李洋跟众奴仆面面相觑,李洋道:“回家禀告老大人!”带众人仓皇而退。
且说贺兰敏之载着阿弦,乘车往回。
他的马车乃是特制,格外的宽敞,能够对面各坐三人而不嫌拥挤,又布置的极为华丽,地上铺着波斯来的名贵地毯,车壁上镶嵌着夜明珠以照亮,珠光宝气,梦幻而华丽。
贺兰敏之拉开特制的匣柜,先取了一块儿湿帕子擦了擦手,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将金杯捏在掌心,并不放下,贺兰敏之斜睨地上的阿弦。
阿弦虽被点中穴道,但除了不能动外,眼睛尚能视物,从贺兰敏之露面,出手,将她带到车上,阿弦一概都十分清楚,此刻她的眼珠直直地盯着贺兰敏之,仿佛有所思。
敏之看了半晌,嗤地一笑,举手在她身上一拂,阿弦微震,发现自己能动了,忙爬起身。
贺兰敏之斜斜地靠在车壁上,好整以暇道:“你可真是能耐啊,还未进长安,就先把长安最炙手可热的人家得罪了,你可知你那句‘明德门是四夷五方来朝的地方,是天子的脸面……在此搅乱便是给天子脸上抹黑’,连皇上跟天后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