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升便道:“哥哥这个也不记得了?逢生是你从小儿养大的老虎,自从你下落不明后,逢生数日不吃不喝,家里的人都以为它要不行了,也从未听它叫过,但是前几日却忽然时不时地躁动……现在我才明白,自然是逢生也知道哥哥回来了,是在给我们报信呢。”
崔晔不语。
崔升道:“哥哥要不要去见见它?”话才说完,自觉失言——毕竟崔晔看不见,所谓“见”,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面色惴惴然。
不料崔晔道:“也好。劳烦了。”
崔升方松了口气,举手望他面前一搭:“哥哥扶着我的手,只怕逢生也按捺不住想见哥哥了呢,它今日叫的格外频繁大声些,却像是在唤你。”
雪落了厚厚一层,几乎能没了脚脖子。
平康坊。
小院内也落足了雪,玄影趴在屋门口,时而假寐,时而睁开眼睛看看天际乱雪飞舞。
陈基站在门口打量了半天,回头笑道:“说来也怪,我来了长安这两年多,这还是头一次下这样大的雪,莫不是你把桐县的雪都带了来吧?”
阿弦正把头上围了一块儿褐色麻布,身上也披了一件儿旧布短斗篷,雄赳赳地走了出来。
陈基道:“你干什么?”
阿弦从墙根儿拿了把扫帚:“我扫一扫雪,免得踩着地上滑,大哥的伤才好了不久,万一滑倒了却大不好。”
陈基道:“不用忙,就让它先多下一会儿,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扫雪吗?”
心头微窒,阿弦顿时想起在桐县时候,她跟老朱头关于“扫雪”的对话。
阿弦仓促一笑,转过身去:“以前年纪小不懂事。”
陈基不由笑道:“这才不过两三年,你的年纪能大多少?”
阿弦不答,只是低头打扫,陈基看她默默的背影,唇边的笑也渐渐隐没。
到底是从小儿长大的,他如何会不懂阿弦的心思,早知道她必然想起跟老朱头的往事。
陈基心头转动,故意俯身,从旁边雪地里抄起一把雪在掌心里捏的结实。
瞅着阿弦的背,陈基稍微用力,把个雪团子扔了出去。
阿弦正在吭哧吭哧扫雪,忽然听见玄影“汪”地一声。
阿弦闻声回头,却不料“啪”地一声,胸口正好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
耳畔又传来陈基哈哈大笑的声音,对玄影道:“你还给他报信儿呢?”
玄影见反而坏事,便“唔”了声,趴着往回倒退了几步。
陈基俯身又握雪捏另一个雪团儿:“好久不曾这样玩了,弦子还记不记得?”
雪中,阿弦拄着扫帚,看着陈基脸上的笑,心里一阵柔软。
当初她年纪尚小的时候,陈基带着她四处玩耍,下雪天里最喜欢的就是扔雪球。
陈基明明能把她打的无还手之力,偏偏每次都让着她,还故意被她打中,所以阿弦格外喜欢这种游戏。
但自从渐渐长大后……极少再玩此道,何况后来陈基又离开了桐县。
眼前的飞雪朦胧了她的眼神,正在出神之时,耳畔听陈基道:“小心!”
玄影忍不住又“汪汪”叫了两声,而阿弦定睛之时,一个雪团子早迎面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打在她的额头上。
幸亏陈基极有分寸,用力很轻,是以只是微疼。
阿弦叫了声,捂着额头。
陈基有些慌张,忙跑过来:“你怎么不让开,呆呆地想什么?打疼了么?”
他将阿弦的手掰开,低头看她的额角,小心翼翼地将上头沾着的雪花抹去,瞧底下的肉皮儿受伤了没有。
却见那处依稀有些发红,陈基轻轻给她吹了吹道:“疼不疼?怎么不答,难道是打傻了么?”
阿弦低下头去,脸上略略地有些发热,声若蚊呐道:“不疼,没事儿。”
陈基笑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这要是放在以前,早就不依不饶追着我一定要打回来了。”
多半是雪融化的水滑进了眼睛里,阿弦举手揉了揉。
没来由地,阿弦忽然想起苏奇来打扫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阿弦把手中的笤帚握紧了些:“大哥……”
“嗯?”
阿弦道:“大哥……在长安有没有……”
一句话还未问完,就听得“砰”地一声,院门被推开。
在阿弦跟陈基看清来人之前,已经有个声音惊喜过望地叫道:“阿黑!”
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从门口提着裙摆跑了进来,她双眼发亮地盯着屋门口的玄影,仿佛发现目标,脚步不停地直奔而去。
阿弦反应极快,将扫帚一抬挡住:“你是谁,怎么擅自闯到别人家里来?”
被她一挡,来人止步,扬起秀丽的小脸儿看向阿弦:“你又是谁?闪开!”
小脸上写满了倨傲,这来者自然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阿弦看清楚是个极貌美的小女孩子,更加诧异:“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本能地以为这孩子是进错了门。
太平哼道:“谁走错了?我是来找阿黑的,你干什么偷走了我的阿黑?还不让开,我就叫人来捉你啦!”
“什么阿黑!”阿弦见她出言莽撞,毫无头绪,道:“你跑到我家里来,却还叫人来捉我?当真是岂有此理!”
太平道:“你这偷狗的小贼,不赶紧乖乖地躲开,还敢跟我讲什么道理?”
阿弦只觉匪夷所思,正要再说,陈基在她手臂上一握:“弦子。”
原来两人说话的时候,陈基仔细打量太平,见她衣着华贵,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便和颜悦色问道:“小姑娘,你说的阿黑,可是我们的玄影?”
太平这才斜着眼睛扫向他:“你又是谁?跟这偷狗的小贼一伙儿的么?”
陈基却着实好脾气,笑道:“这其中大概有些误会,我们并没有偷什么狗,姑娘若指的是我们家的玄影,那是我们从小儿家养的狗子,并不是偷的。”
太平大怒,指着陈基的鼻子道:“你胡说!我刚才看见了,那是我的阿黑,阿黑是我表哥的狗子,怎么成了你家养的了?你这小贼还敢当着我的面儿扯谎,看我不叫详刑寺的人将你们拿下重罚!”
陈基因看出她身份非凡,自不敢跟她强辩,只想好言相商,便道:“姑娘的表哥是……”
谁知阿弦在旁看太平如此娇蛮,骂自己也就罢了,连陈基也一并骂上,如何能忍?
阿弦便举手,将太平点指着陈基的手一把拍开,喝道:“口口声声小贼长小贼短的,你这硬闯民宅的又是什么?我看你是个强盗!详刑寺是你家里的么?你就敢随意指使,你家大人呢?难道你家里没有人教你礼义廉耻?”
太平看看自己被打开的手,又看阿弦,意外且震惊!
她从出生就受到万千宠爱,到现在为止虽然曾做过许多任性的事,但因天后宠溺非凡,从不敢有人多说一句重话,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打”,又骂的这样狠。
太平跺脚:“好大胆的小贼!我、我不跟你多说,把阿黑给我!”
这会儿玄影早跳了出来,却站在阿弦的身旁。
太平急得不成,忙招手引诱:“阿黑过来,阿黑,到你主人这里来!”
因见玄影不肯过来,太平推开阿弦拿着扫帚的手,俯身就要去捉。
阿弦瞧着太平衣着锦绣,又看见玄影脖子上的黄金项圈,恍然醒悟:“我知道了,玄影脖子上的这个,是你给它戴上的?”
太平双手叉腰:“那当然啦!必然是你们觉着名贵,所以把它偷了来是不是?”
阿弦冷笑道:“哈!原来你才是偷狗贼,你还不出去,别怪我不客气啦。”
太平叫道:“你这小贼说什么!你又敢怎么样?还敢动手不成?”
玄影见两人争吵,忍不住就叫起来。
太平见状,仗着身小灵活,一下子矮身下去,冷不防就抱紧了玄影的脖子:“阿黑,不要怕这些坏人,我带你回去,给你好吃的鹿肉……”
阿弦忙把扫帚扔掉:“放开玄影!”抱住玄影的身子往后拉。
太平毕竟年纪小,知道抢不过她,便攥住玄影的项圈,死活不肯撒手:“表哥,表哥你快来,我捉到小贼了!”
阿弦呵呵笑道:“原来你这强盗还有帮手……你家大人是谁?就纵的你这样无法无天,跑到人家家里来抢东西?”
陈基在旁哭笑不得,不知该是扶着太平让她小心跌倒,还是劝阿弦让她放手。
太平到底力气小,争不过阿弦,越发尖声叫道:“表哥快来,有人骂你!”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有人道:“哦?什么人骂我呢。”声音里却透着一抹淡淡笑意。
陈基倒也罢了,因为他对这个声音并不熟悉。
阿弦一听,脸色陡然大变,手上不禁一松。
只听“哎呀”一声,原来是因阿弦松手,太平又用力过猛,抱着玄影往后跌倒。
玄影趁机摇摇头,挣扎着跳起身站到旁边,不住地抖毛儿。
雪地反光,阿弦的脸显得格外雪白,她后退两步,直直地看向院门口,却见一人徐步走了进来,外头披着翠色的羽缎大氅,里头却是绛红团纹的锦袍,雪中显得十分亮眼。
这来人当然就是贺兰敏之。
敏之自然是跟太平一块儿来到这里的,事实上是他带着太平来的,但偏偏不曾露面。
他在门外,默默地看了半天的好戏,见这幕精彩戏码终于发展至不可开交了,才心满意足地姗姗现身。
太平先前半天不见敏之露面儿,也正略觉心虚,见他来了,才像是吃了定心丸,指着阿弦道:“是他!他还欺负我!”
“他……竟敢欺负你?”敏之忍不住唇角的笑,虽问的是太平,眼睛却望着阿弦。
阿弦喉头有些发紧,她对这阴晴反复喜怒无常的贺兰敏之,有种天生莫名地畏怕之感。
先前陈基想要留下的时候,贺兰敏之便是阿弦担忧的一大原因,幸而在陈基养伤的这段时候,敏之并未出现,阿弦的心也逐渐放下,只当他是“贵人事忙”,把自个儿给“忘在脑后”了,暗中谢天谢地。
谁知道就在她最无防备的时候,此人却又陡然现身?
两人对视之际,陈基狐疑地打量贺兰敏之,望着此人凌厉而艳丽的容颜,陈基心头生寒。
原来陈基已经认了出来,眼前这位正是大名鼎鼎的周国公,武后曾亲自赐了“武”姓的,本朝最不好惹的几个人之一。
陈基按捺心头寒意,将阿弦挡在身后,垂首拱手道:“不知道是周国公驾到,无礼之处还请恕罪!”
说完这句,心头忽然更冷!
眼角余光不由瞥向地上的太平公主,此刻陈基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倘若来者是周国公,那么这称呼贺兰为“表哥”的丫头又是什么人?
大概是因为在雪里站了太久,额角有冰凉的雪水顺着滑落,犹如一滴冷汗。
敏之淡淡地瞥向他,哼道:“不知者不罪。”
阿弦原先见贺兰敏之出现,一心惊怕去了,也并未多想太平那声“表哥”代表着什么。
见陈基如此,只得也跟着默默地行了个礼。
敏之盯着她:“怎么,你哑巴了?”
阿弦硬着头皮道:“参见周国……”才说出口,猛地想起上次贺兰敏之说过的话,立刻改口道:“贺兰公子。”
敏之闻听,才又展颜一笑:“哟,你还记得我的话。”
陈基诧异地转头看向阿弦,不明所以。
阿弦略觉尴尬,但内心十分恐惧,因为当初贺兰敏之毕竟曾拿陈基来要挟过自己,这会儿他遽然登门,却不知是福是祸。
太平公主听了两人对话,疑惑问道:“表哥,你说什么,你跟这小贼认得?”
敏之笑道:“别这么无礼,人家可是阿黑的原主人。”
太平公主目瞪口呆:“阿黑不是表哥的吗?”
敏之笑道:“我原本想把这狗子送到皇宫的御苑里头喂老虎狮子的,谁知道你一看就爱上,我就当做顺水人情了。你几时看我喜欢这种不入流的野狗了?”
谁知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声音几乎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太平道:“阿黑不是野狗!”
阿弦道:“贺兰公子!”
两人叫完,彼此对视一眼,互相都有些诧异。
敏之看看太平,又看看阿弦,若有所思道:“我要养东西,就像是崔晔一样,养一只老虎豹子狮子之类……”
阿弦正因他方才说要把玄影喂给老虎狮子而心有余悸气得战栗,猛然听他又说起崔晔来,才复定神。
太平原先只以为玄影是贺兰敏之所有,如今听他坦言,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
她看向阿弦,迟疑问道:“阿黑真的是你的狗?”
阿弦有些神不守舍:“是啊,它叫玄影。”
太平为难:“我很喜欢它,你能不能把它让给我?”
阿弦道:“不行,玄影对我来说不是一只狗,是最后的亲人。”
太平诧异:“你其他的亲人呢?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弟呢?”
阿弦顿了顿,对上太平天真的双眼,摇头道:“我没有其他的亲人,我是伯伯带大的孤儿。”
阿弦因要扫雪,特意往头上罩了灰布,身上披着破旧的短披风,整个人看着更是灰突突地,衣衫破烂,眼神忧郁,仿佛一个颠沛流离的乞儿。
但是太平从头到脚穿锦着绣,浑身透着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气息,两人站在一处,犹如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