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相见,却见许公子鼻青脸肿,唇边带着血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是被人痛殴过,但是许昂乃是许府长公子,又是在府门之内,竟是何人如此行凶?
这倒似乎果然是个大案子。
许昂被打,仓皇中竟也认出了阿弦:“十八子?”
阿弦道:“是什么人这样大胆在许府打伤了你?”
许昂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神色,还未回答,里头传来一个暴跳如雷的声音,道:“谁拦着我就杀了谁,都给我滚开,今日我一定要宰了那逆子!”
阿弦瞠目结舌。
许昂低头道:“你们知道了,要杀我的,正是我父亲。”
陈基跟阿弦面面厮觑:许敬宗要杀许昂?虎毒不食子,且父子之间无隔夜之仇,如今却又是怎么样?
这一瞬间,果然就见到里头气冲冲地赶出一个人来,身形略有些瘦削伛偻,手中却握着一把长剑,一眼看见许昂在门口,便喝道:“不孝逆子,给我站住受死!”
陈基见许敬宗来势凶猛,便对阿弦道:“扶着许公子。”
阿弦还未反应,陈基将许昂往她身边一送,自己踏前一步挡住许敬宗道:“许大人,且稍安勿躁。”
许敬宗早看见是大理寺的公差在此,见陈基拦住,便喝道:“这是许某人的家事,不必惊动大理寺!”
陈基道:“若是涉及人命,只怕并不是老大人的家事了。”
许敬宗冷笑道:“无知混账,好大的胆子!”将陈基扫量一眼,“区区一个小小捕快,也敢在我府上耀武扬威?还不快滚!”
陈基道:“卑职只是当差而已。且就算要走,也要带着令公子离开,免得他有性命之忧。”
许敬宗气的脸白,胡子翘动:“连个小捕快也敢如此忤反,好,你报上名来!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敢如此猖狂。”
就在两人对话之时,阿弦身不由己地扶着许昂,几乎顾不上担心陈基。
她吃惊地看着许昂,几乎忍不住将这青年给推开一边。
许昂却未曾发现她脸色有异,只是望着前方,听许敬宗威胁陈基,许昂道:“父亲息怒!”又小声道,“家丑不可外扬。”
许敬宗听到“家丑”两个字,手中长剑挥舞,脸色铁青:“我杀了你就一了百了!”
陈基及时抽出腰间铁尺举手一格,许敬宗毕竟只是个老迈文官,虽然陈基并未用十分力气,却仍是将他手中的长剑震飞。
连带许敬宗踉跄趔趄地往后倒退出去。
许昂见状,撇开阿弦,扑到许敬宗身旁:“父亲!”
他双手扶住许敬宗,不料许敬宗抬手,抡圆了胳膊扇了下来,“啪”,狠狠一记打在了许昂的脸上。
许昂却只是捂着脸低头道:“请父亲息怒。”
许敬宗打了一巴掌,怒气不休,又摸索着去拿那把剑:“我的剑呢?来人!”
许昂见势不妙,便又倒退出去,陈基将他扶住:“令尊似在气头上,许公子不如且避一避。”
许昂仓皇点头,两人往外而去。
阿弦却立在原地,双眼不眨地盯着许敬宗。
当初所见的跟李义府在暗室密谋的那个模糊的影子逐渐显形,他叫道:“今日他自个儿送上门来,如何容他轻轻松松全身而退?”
就如同现在许敬宗颤巍巍道:“混账,给我回来!今日我定要杀了你!”
正叫嚣中,许敬宗看见阿弦站着,复怒不可遏:“你又是谁?”
阿弦无法回答,眼前却有许多乱影沸沸扬扬,来的太快太多,让她目不暇给。
许敬宗见她站定不语,便握剑一步步走上跟前儿,他看着阿弦咬牙道:“吓傻了?大理寺越来越出息了,挑的这是什么东西!”
阿弦忍不住道:“是你。”
许敬宗怒道:“你说什么?”
陈基正扶着许昂出府,他本来以为阿弦会跟着出来,回头看时,却见阿弦正跟许敬宗对峙似的。
陈基大惊失色:“弦子!”
阿弦对陈基的呼唤置若罔闻,只是看着许敬宗道:“我一直不知道跟李义府密谋的那个人是谁,原来是你。”
“当啷”一声,许敬宗手中的长剑坠地。
阿弦的目光一转,看见剑锋坠地,原本雪亮的锋芒中忽然泛出一抹血色。
在那血色之中,一道人影辗转挣扎,她披头散发,衣不蔽体,脸上身上隐约见伤,正瑟缩后退哭道:“放过我,放过我!”
血光闪烁,变化之中,是年纪轻些的许大人,迫不及待地脱下衣衫,合身扑上。
那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然后就成了低低地啜泣。
阿弦的右眼有些胀痛。
就好像剑锋上的血飞溅到了眼里,又热有涩疼难当。
阿弦揉了揉右眼,眼睛却似被血迷了,眼前朦胧昏暗。
阿弦喃喃道:“那个被你们掳来的女子……被你糟践的女子,她真的死了吗?”
许敬宗浑身发抖,面如雪色,摇摇晃晃地想要后退。
剑身上的血光继续闪烁。
场景转换,女子先前垂腰的长发已经过了腰臀,身上隐约可见种种愈合的伤痕。
她侧身而卧,脸容憔悴,但看着甚是喜悦自在,似乎还笑了两声。
直到一支长剑从后刺来。
伤口在胸前,犹如一朵艳丽血花绽放。
惨叫之声似从剑身上飞了出来,震得血泊都颤动不休。
阿弦低头,仿佛看见自己的胸前也突出了一枚带血的剑尖。
“你杀了她,”无限的怒意仿佛随着那剑锋的刺入一泻而出,阿弦叫道:“你杀了她!”
手臂被人拉住,阿弦欲要挣脱,整个人被抱起,双脚腾空,被带着往门外去。
陈基把阿弦带出了许府,许敬宗却未曾追出来,更再也不曾叫嚣过一句,许府里一片死寂。
门外,许昂莫名看着阿弦:“方才十八子……跟我父亲在说什么?”
阿弦不答。
陈基道:“许公子,劳烦你跟我回大理寺一趟,将今日之事记录明白。”
许昂却有忌惮退缩之色:“这个……只怕不便。诚如我父亲所说,此毕竟是家事……”
陈基见他想私了此事,略有些失望,但以他的身份自无法奈何这些权贵。
正要勉强答应,就听阿弦道:“这不是家事。”
许昂一愣:“十八子说什么?”
阿弦道:“已经动了兵器,许公子身上又有伤,此事不能私了,请随我们回大理寺记录在案。不然的话,以后倘若许公子当真被许大人杀死,长官们要责我们警惕心不够办事不力。这是规矩,请随我们走一趟。”
许昂之前在飞雪楼跟她相见,印象里是个十分清秀可人的少年,但此刻忽然换了一副冷冰冰的口吻,许昂心中一颤:“十八子,网开一面就是了,毕竟我跟卢先生也是……”
阿弦淡淡道:“公子不肯去大理寺,是怕今日的事曝露于天下吧,你以为不去……就万无一失了?”
许昂脸色一僵:“你、你说……”
阿弦眼神冷冽:“请。”
许昂直直地站在原地,双唇紧闭。
就在陈基纳闷又且悬心的时候,听许昂道:“既然如此,我便随你们走一趟。”
许昂屈尊来到大理寺,将正在值班的大理寺少卿都惊动了,忙亲自出来接着。
许公子在寺里呆了半个多时辰,少卿才派人将他送出门去。
随后,又半是忐忑地传陈基跟阿弦靠前儿,将来龙去脉又亲自问了一遍。
这一番做完之后,已经是半夜了。
陈基同阿弦往回,玄影跟着跑了一天都累了,起初阿弦将它抱着,后来陈基怕她累,便接了过去,抱在怀中。
回到家中后,陈基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就问阿弦今日在许府到底如何。
景城山庄的事,陈基虽听闻,但李义府获罪并非因此——阿弦自忖朝廷之所以只字不提此事,或许真的跟李义府曾说过的是“太宗授意”有关,怕犯忌讳而已。
阿弦道:“跟李义府密谋的那人就是许敬宗,这件事是他们两人所做。”
陈基头皮发麻:他本来想避开这件事,没想到命运竟如此之……
正苦笑,阿弦面露愧疚之色:“大哥,对不住,我原本不知道,今儿见了许敬宗才想起来。”
陈基道:“没什么,这不过是命罢了。”忽地又问:“那么许公子又到底是怎么样?许敬宗因何要杀了他?难道也跟景城山庄的事情有关?”
阿弦道:“据我所知……应该不是。”
陈基好奇:“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着实想不通是什么深仇大恨。”
先前许昂在大理寺留证供的时候,只说是因为口角之争,惹怒了许敬宗,老父一时怒发才打骂想杀而已。
劳动这位贵公子来此已是难得,大理寺少卿也不便继续追问,就只暂时如此了结。
所以陈基不解,回想当时许昂推脱不肯来大理寺的时候,阿弦态度强硬,依稀似是知情,故而才问。
阿弦道:“是因为一个女人。”
陈基道:“是不是你之前提的那可怜你的女人?你还说跟山庄无关?”
阿弦道:“不是那个女人,是个、是个年轻的……”她忽然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当初在飞雪楼,卢照邻引见许昂的时候,阿弦就已经察觉些端倪。
那会儿她才见许昂的时候,他正半醉,眼神乱晃,但阿弦所见,却是双眼发直的许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人的一幕场景。
就算是惊鸿虚见,那股全无压抑的荡漾情怀仍叫人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但是今日在许府,被陈基把许昂推过来后,阿弦似看见了那一幕的后续——
甚是温存的女声,娇滴滴地说道:“我也知道你的心……只是那老鬼实在可厌,时常来纠缠,让人不能畅快跟长公子……”
许昂将她狠狠地抱入怀中:“我也暗恨他色心不足,每个都要沾,你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他偏强收了去……可知道我心里始终都忘不了你?好人儿……”
狎昵温存之声,两人紧紧相拥,犹如一对儿热贴的交颈鸳鸯。
涉及这些男女私隐,阿弦本不欲多嘴,但心里实在闷怪的很,又因痛恨许敬宗,故而压下羞恼,鼓起勇气,便把自己所见所知的这些告诉了陈基。
陈基听完,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如果按你所说,难道……难道许公子是在跟许大人的侍妾……”
许敬宗的妻子裴氏出身名门,只可惜死的早。
从此后许敬宗再不曾娶妻,但却纳蓄了许多妾室,歌姬等,又经常同名妓狎处,最著名的一件事,便是造了七十二间飞楼,让那些妓女在上头飞马取乐。
如果阿弦所说是真,那么就是许昂跟许敬宗的侍妾“通奸”,陈基虽然本能地不信许府这般的高门大户会出现如此丑闻,但……转念一想,只有如此,许敬宗持剑欲杀亲子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才说的通。
男人最憎恨的便是头戴绿帽,如果这给自己戴绿帽的是亲生儿子,那真是世间“惨事”,愤怒之下要杀死“逆子”也就理所当然的了。
且不说陈基被惊得咋舌,阿弦道:“大哥,我要是知道许府发生这种事,就不会让你去啦。”
当时因陈基立功心切,阿弦才听了那鬼的话想去碰运气,谁知事情竟如此复杂?
陈基回神,笑道:“怎么你像是早知道许府会出事?”
阿弦察觉失言,只得又把那鬼指路的事说了。陈基哑然,却又环顾周遭:“这鬼似不怀好意?他现在在么?”
阿弦道:“没有。”
陈基摸摸她的头:“好了,你若不是为了我着想,又怎会让我往东?大哥知道你的心,横竖咱们已经尽力了,其他的,就交给老天罢了。”
这夜,阿弦翻来覆去,不住地想白日在许敬宗府中的情形,奔波忙碌一整天,虽然倦极,脑中却仍是转个不停。
嚓嚓嚓……
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转过廊下,穿月门的时候,手在青砖上按了一把,似要借一把力或者下定决心一样,干枯的手指又紧紧握起。
右手里却提着那把熟悉的长剑。
许敬宗转到内堂,将掩着的门扇一脚踢开:“贱人!”
屋里头一阵惊呼声,有几个侍女跪地,又被他驱赶离开。
许敬宗撩开垂帘,直入里间,骂道:“贱人,出来受死!”
里头响起啜泣声音,许敬宗三两步入内,却见一人正跪在地上。
“实在是大公子逼迫,求老爷饶恕。”女子哀哭起来,抬头看向许敬宗,哭的梨花带雨,却更添一股苦苦可人之意。
许敬宗一怔,女子扑上前来,抱住他的腿,把头埋在腰间:“当初妾身本要一死,又舍不得老爷的爱顾,又怕自己不明不白死了,白白害的老爷伤心……本又想将此事告诉老爷,但……岂不是更教您动怒?所以才一直不敢透露,只自己默默地……希望大公子适可而止,谁知道他居然不肯罢休,还威胁妾身,若是不从,就把此事告诉老爷,让老爷杀了我……现在、老爷若是能宽心息怒,就杀了妾身好了。”她伤心地大哭了起来,花枝雨打似的。
许敬宗听到这里,那紧握着宝剑的手有些松动起来:“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女子道:“我从小儿伺候老爷,难道您不知道,整个府中我只对老爷是一心一意的?如今事情既然都到了如此地步,我也实在没有脸再活下去,把心里的话都跟老爷说了、就死也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