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之人都看出杨立情形不对。
阿弦张了张口,本想说人并不是杨立所杀,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吗?
终于还是沉默。
钱掌柜,黑衣人,宋牢头,景无殇。这四个人都是不系舟中人,黑衣人替钱掌柜身死,宋牢头被人所杀,景无殇死在杨府。
钱掌柜的同伴接连死亡,加上满门被灭的惨痛,终究让他失去理智。
因见杨立供认,袁恕己命人将钱掌柜带进堂中。
杨立抬头。
钱掌柜将在场众人统统扫过,冷冷一哼。
杨立道:“你认得景无殇?”
面上透出讥诮之色,钱掌柜不答反问:“是你杀了他?”
此时钱掌柜的声音十分淡然平静,就仿佛问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
钱掌柜问罢,杨立道:“是我害了他。”他喃喃说罢,问道:“那天他私下里偷偷去见的人,是不是你?”
钱掌柜道:“是我。”
杨立道:“他可跟你说过什么话?”
钱掌柜沉默片刻,旋即冷笑:“他说,他不想再欺瞒你,他想退出。”
像是被人一箭穿心,杨立呵呵而笑。
他后退一步,想要离开,脚尖绊在门槛上,顿时往前栽倒,晕厥过去。
杨思俭忙命人将他搀着抬扶入内。
厅中,钱掌柜却也笑了两声:“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我们自诩是天地间最豁达通透之人,可是到最后,我们却都不懂不通起来,何其可笑。”
在场的这些人,杨思俭,许圉师,袁恕己,贺兰敏之,杨立……都不懂钱掌柜这话的意思。
除了阿弦。
之前拿下钱掌柜后,阿弦曾清楚地看到这男子跪在地上,痛苦绝望哀嚎。
他厉声叫道:“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生死本有命,我要他们付出代价。”走投无路,伤心欲绝,像是在指责老天的不公。
对钱掌柜而言,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就算是牢记于心的不系舟的宗旨,都无法掩盖抹淡失去至亲跟同志的痛苦。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但他的惨痛经历,令他无法释怀,他已无法庄周梦蝶,而成为了一只坚硬的茧,在牢不可破的苦难跟痛楚之中,永远无法成蝶。
所以说,绑架太平并非不系舟的本意,而是钱掌柜自己的意愿。
他不惜违背教义宗旨,就如同景无殇为了杨立,也不惜要选择脱身逃离一样。
事发之后,长安城里外都在悄然紧密地找寻太平,但凡有丝毫可疑的府邸都会被搜查的掘地三尺,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身为皇室宗亲、且女儿又将是未来太子妃的杨府,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而钱掌柜将藏匿太平的地方选在杨府的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景无殇。
景无殇不明不白死在了杨府,杨府又是举足轻重的皇亲国戚,若太平被藏在杨府,或者出了意外,这样才是一件旷世奇闻,杨思俭也必然百口莫辩。
钱掌柜一箭双雕:一来报复了武皇后,二来也算是为景无殇报了仇。
此时,杨思俭见事情都已说穿,沮然垂头。
许圉师匪夷所思之余,不禁苦笑。
袁恕己想不到这背后竟还有如此离奇的故事,定了定神问道:“你果然将殿下藏在杨府?”
钱掌柜冷冷地瞥着他:“你们不是已经洞察明白了么?何必问我?”
杨思俭方也反应过来,若说被不系舟的人潜伏于身侧而未曾察觉是不察不明之罪而已,那太平公主若被藏匿府上且有个万一,却不仅仅是一个“不察”能够说的过去了。
杨思俭想的极快,当即走到袁恕己身边儿,同他低语几句。
又叫了杨府管家而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管家面露诧异之色,却也领命出门,这边儿袁恕己也传令底下差官,众人一块儿前去。
钱掌柜眼见如此,忽道:“老先生的太子岳丈,只怕是当不成了。”
杨思俭心头一窒:“混账,这不必你操心,快些交代你把公主怎么样了?”
钱掌柜却看向阿弦道:“你不是最能察人心的么?你不如告诉他们,那个女孩子如今在哪里?若找不到,也不打紧,以后你可以向武皇后详细说明……她是怎么死的。”
阿弦道:“把对皇后的恨,报复在公主身上,你跟鸢庄灭门案的凶手们又有什么不同?”
钱掌柜一震,然后昂头道:“不错,但正是他们教会了我,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阿弦道:“可是你忘记了一件事。”
钱掌柜道:“什么事?”
阿弦道:“皇后的心,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伤不了她。”
面前的这张脸孔,因极痛而有些扭曲。
阿弦道:“你其实也跟那些杀了你的家人的凶手不一样,不然的话你早就对公主动手了,现在还来得及,公主到底在哪里?”
钱掌柜怔然之时,外间大理寺的差官来禀道:“少卿,外头有一位金吾卫姓丘的将官,说是奉旨前来协助少卿办案。”
正说了这句,外间一人道:“看样子我来的正是时候,听说袁少卿已经擒住了一名贼徒?”
话音未落,走进一名五短身材,胡须连鬓的中年男子,两只眼睛里满是精诈之意。
敏之见了此人,从齿间“嗤”了声。
许圉师眼神微变,神情却还如故,杨思俭的脸色却越发不好了。
原来这来者,姓丘并神勣,原本也算是官宦之后,为人狡诈多变,如今在金吾卫中任中郎将一职,督管京城左右六街巡事,且此人正也是武皇后的心腹。
丘神勣来的这样恰如其时,杨府内的事当然很快也将被武皇后知道的一清二楚。
钱掌柜原本还有些出神,见丘神勣来到,却怪异地笑了一笑:“爪牙来了,好啊,那就在这杨府里掘地三尺吧。”
丘神勣早知贺兰敏之在场,此刻目不斜视地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敏之道:“怎么,皇后不放心袁少卿办案,特意叫丘郎官来督管的?”
丘神勣道:“万万不敢,只是圣后因格外挂心此案,生怕袁少卿一人忙不过来,所以让我来当个左膀右臂而已。”
敏之不理。
丘神勣先向着许圉师做了一揖,又对杨思俭道:“杨少卿,来的唐突,还请您勿怪,一切都是奉命行事罢了。”
杨思俭不置可否,丘神勣便看向钱掌柜:“这就是才拿住的贼徒了?”
袁恕己对此人却也有所耳闻,知道他官职不高,却是个不容小觑的棘手之人:“不错。”
丘神勣似笑非笑看了袁恕己一眼:“袁少卿果然能耐,一出手就见真章,此人可招供了么?”
袁恕己道:“正在审问。”
丘神勣笑道:“就这样大家彼此的站着,空口审问,只怕一辈子也问不出什么来。”
袁恕己道:“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丘神勣道:“将此人交给我,不出半天时间,必定让他供认不讳!”
许圉师跟杨思俭不约而同的皱眉,原来此时,朝中有两个名字,最叫人闻风丧胆。
一个名唤索元礼,乃是胡人,于内掖负责审讯,索元礼生性残暴,尤其最擅长刑讯逼供,犯人们一见到他,就如见到活阎王般,那种种叫人匪夷所思的酷刑,就如同阴司的十八层地府刑罚再现。
另一个便是丘神勣。丘神勣同索元礼有些不同,他擅长的并非刑讯逼供,而是死缠烂打的追查,一旦被他盯上,就算再清白的人,也会被他无中生有地罗织罪名,枉死于其手中的人不计其数。
所以杨思俭虽然贵为武后的眷亲,但看见此人,仍觉着头顶阴云重重。
袁恕己当然也听说过丘神勣的大名,见此人一双环眼微微暴凸,果然是一副凶残之相,袁恕己道:“如今已有些眉目,已确定公主殿下是被藏在这府中,待我……”
丘神勣色变:“你说殿下在杨府?”
杨思俭心头一颤,只得勉强镇定。袁恕己道:“十有八九。”
丘神勣眯起双眼,走到钱掌柜跟前:“你把殿下藏到哪里去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落在我手上的人,还没有一个能硬抗到底的。趁早儿招供好得一个痛快,不必平白多受些皮肉之苦。”
钱掌柜只是冷哼了声,脸上又透出轻蔑之色,道:“妖妇的爪牙,呸!”
一语方落,丘神勣握住他被捆在身后的手腕,用力一拗,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钱掌柜痛呼出声,右手腕已生生被掰断了。
就在同时,有人低呼出声:“住手!”
丘神勣侧目,却见说话的是贺兰敏之身旁的一个“少年”。
阿弦本要上前,又被敏之拦住。
身为武皇后最得力的差办者,丘神勣当然知道敏之身边儿有个极为受宠的小小跟随,对他而言,贺兰敏之是不能得罪之人,纵然他身边儿的小猫小狗儿自然也要格外优待。
因此丘神勣并未计较,只又对钱掌柜笑道:“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现在说还来得及,等到了地方你才知道这一点疼才只是开胃小菜罢了。”
钱掌柜额头的冷汗涔涔而落,他微微伛偻身体。
抬头之时,瞥见被敏之握着手腕拦住的阿弦,后者正皱眉看他,眼中似有忧虑之色。
钱掌柜嘴角牵动,忽然对丘神勣道:“你所说的是什么地方?我倒是愿意试一试新鲜。”
丘神勣蓦地敛了笑:“畜生,不识抬举。”一招手,两个差官上前,便要押着钱掌柜离开。
袁恕己道:“郎官且慢,公主的下落交代还在此人身上,你把人带走了又怎么说?”
丘神勣道:“先前袁少卿说公主在杨府,那就开始翻找就是了,不过我看杨府如此之大,要找起来只怕也是难的,偏偏这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如你我兵分两路,你负责搜寻,我负责逼问,看看谁先找到殿下,如何?”
袁恕己见他眼中闪烁狡狯残忍的光芒,心中厌恶。
本要拦阻,许圉师忽然道:“丘郎官审讯是一把好手,有他开口只怕事半功倍,袁少卿不如就依他所言就是了。”
许圉师是个颇有德望的人,袁恕己也早闻名,对他颇有好感,此刻听如此说,他心中转念,便道:“既然许侍郎也赞同如此,我自当随从。”
丘神勣轻轻哼了声,又格外告辞了贺兰敏之,往外去了。
阿弦叫道:“钱先生!”
钱掌柜临出门之时回头,望着她笑了一笑,一言未发地去了。
就在丘神勣前脚刚刚离开,杨府的管家跟一名大理寺的差官匆匆而回,禀告道:“回老爷,少卿,各处都已经找遍了,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杨思俭不知这消息是喜是悲。
方才他回过味来,便命杨府管家同大理寺差官一并出外,满府搜遍找寻太平,如今却一无所获。
就在众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阿弦忽然看见门口处,有一抹粉色的裙裾缓缓曳过。
阿弦迟疑了会儿,迈步出门,扭头看时,却见身侧右手边走廊拐角处,有一道影子正头也不回地慢慢而行,粉色的裙子,底下透出些许葱绿裤脚。
太平公主从失踪,到被找到,不过是短短四天的时间。
虽然私底下曾暗潮汹涌,为此而被牵连其中的人足足上百,但对于长安城大多数人而言,几乎都不知道皇宫内曾发生过这样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
起初是卢氏受辱的话题传的沸沸扬扬,后来又换了一件儿,那就是上官仪被人举报谋反,合家入狱。
大家都在议论上官大人身为两朝老臣,为何竟如此想不开。
但也不乏有识之士,知道“谋反”只不过是一面取人性命的利刃而已,它未必真有其事,而可以无中生有,腾挪自如。
上官仪之所以入狱,起因是太平的失踪,但就算是太平公主找到,上官仪的罪名也并未因此消减,反而更甚。
对于有些人来说,已经迫不及待,兵贵神速,很快上官仪的最终罪名已经定好了。
这一夜,御史台的天牢之中,来了一位探监之人。
狱卒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送人入内,来到最里间儿的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借着幽淡灯火,可见里头一人盘膝而坐。
狱卒将灯笼插在门上,垂首而退。
门口的人道:“上官大人。”
牢房里的上官仪听了这声音,方回过头来。
当看见来人之时,上官仪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落入这般境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却前来探望,难道不怕皇后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吗?”
原先写下废后诏书之后,他心中惶恐,有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但如今自知天命已达,之前的种种惶恐反而散尽,只有满心空茫,双肩轻松。
门口那人道:“是崔晔无能,不能相救大人。”
灯火之中,映出一张眉目入画的沉静容颜。
上官仪摇头道:“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自从起草废后诏的那日,我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只不知我大唐有这样厉害的一位皇后,到底是福是祸。”
此语有几分耳熟。崔玄暐不语。
上官仪望着他静默站在灯影里的样子,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他笑了笑,道:“只是你不该来看我,太冒险了。”
崔晔沉声:“不能相救,定要相送。”
上官仪目光涌动,忽然仰头一笑:“说的好,我领了你的心意了。”
崔晔道:“您还有何心愿,某当尽力完成。”
上官仪思忖片刻:“我有一孙女儿婉儿,年纪尚小,稚子何辜,以后不知飘零何方,你若能救护一二,我于九泉之下也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