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车行半途,窥基忽然大喝道:“好畜生!”
车子尚未停,人已经掠了出去。
阿弦震惊,探头往外,却见一只异鬼不知为何狂性大发似的,逼住一个行人,正贴面吸气,眼见那行人面色枯槁,白里泛青,窥基急纵身跳到身后,一掌拍落。
那异鬼长啸,身形化作飞灰消散天际,但被他几乎附身的那行人却也因此委顿在地。
旁边众人本在围观,见此人无缘无故昂首朝天,身体僵硬颤抖,还以为突发疾病,见他倒地才来相扶。
不料手碰到对方身体,却绝的透骨寒凉,当即吓得倒跌。
窥基低头,眼中透出一丝怒色。
此时禁军赶到,因见是窥基在场,不敢造次,一人上前探了探,惊道:“此人已是死了?!”
禁军统领行礼:“法师如何在此,不知发生何事?”
窥基喃喃念了几句超度经文,皱眉道:“急病,好生安葬就是。”
此处阿弦也跳了下来,窥基道:“此处离大理寺不远,你我步行前往。”
阿弦见他脸色郑重,便不再出声相问,只随着他往大理寺急赶。
一路上并未撞见异鬼,却又看见一个被异鬼害死之人横尸街头,几名禁军正围着查看,不知究竟。
眼见大理寺在望,遥遥地只见一团平静。
侍卫瞧见窥基同阿弦一并前来,忙上前行礼,还未开口,窥基问道:“先前拿住的那番僧呢?”
侍卫一愣,然后答道:“法师问的是此人?先前梁侯来到,将人提了过去。”
阿弦听说是武三思,心中一凉:“案子是大理寺的,梁侯为什么能提人?狄大人跟袁少卿呢?”
侍卫道:“先前宫内传召,狄大人跟袁少卿进宫面圣尚未回来。至于梁侯为何会提审犯人,我们也不知情,不过现如今正卿在里头,想必是知会过正卿的。”
窥基道:“不必说了,梁侯以势压人,这位正卿不愿得罪,让他把人提走了也是有的,狄仁杰跟袁恕己回来之后自会质询,官场上的事我不想插手,也非我等可以插手的,只去找摩罗王,终究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把长安搅的群鬼横行。”
阿弦道:“我随法师。”
窥基方又微笑道:“你这般模样,又是这个性情,很合我的意思,倒是可以给我当个伴行的小头陀。”
与此同时,大明宫。
袁恕己同狄仁杰垂手立在殿中,前方案后之人,却并非是高宗李治,华服高髻,粉面朱唇,含威不露,却正是武皇后。
这番召见两人进宫,却正是因为周国公府搜捕番僧之事,分别听袁恕己同狄仁杰将经过说罢,武后沉吟。
顷刻,武后道:“自从魏国夫人殁了,周国公的行事比之先前便更见荒诞不羁了,只是想不到这次竟更破格至此。这番僧既然是如此心怀叵测又有邪法手段之辈,他却着意请用,却不知是何意图?”
袁恕己揣测武后话中之意,却有些像是怀疑周国公“图谋不轨”。
狄仁杰在旁道:“周国公重用番僧,同时还囚禁了户部的朱给事,据臣所闻,这位给事人称十八子,是个体质有些特殊之人,而传说番僧又有一种能够役使鬼灵的邪术,所以臣大胆揣测,周国公此举,恐怕是跟魏国夫人有关。”
袁恕己略松了口气。
武后道:“哦,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周国公想让魏国夫人……还魂?”
狄仁杰道:“这是臣的揣测,还未证实。”
武后低低一笑:“要证实也容易。”却并不说如何容易法,只又说道:“狄爱卿跟着番僧是面对面交手过的,照你看来,他是招摇撞骗,还是真有其实?”
狄仁杰想到当时提刀不行一幕:“天底下高人逸士多不胜数,这摩罗王之前在并州也曾犯下血案,照臣看来他的确有些能为。”
武后叹道:“当此盛世,长安城内卧虎藏龙,但大唐兼收并蓄,四海来朝,自然更有这些牛鬼蛇神之辈混迹其中,他们若安分守己倒也罢了,若敢作乱,定不能饶。”
“是,”狄仁杰道,“当时情形有些难为,幸而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及时出现,才得破局。”
武后笑道:“不错,窥基法师乃是玄奘法师得意高徒,法门正宗,岂是那些旁门邪道能够比拟的,长安城有这般正道大法师坐镇,自不会被末微之流搅乱正统。”
武后又问袁恕己道:“现如今十八子如何?”
袁恕己道:“回娘娘,有些小伤,并无大碍,如今已经回到户部当值了。”
武后垂眸思忖片刻,轻笑道:“此子真真是个异数,还未进长安就已扬名,直到如今,似事事都同他相关。”
袁恕己听了这句,不知吉凶:“这次也是无妄之灾,毕竟周国公所做无人能料及。”
武后道:“少卿似很是维护此子。”
袁恕己心头一震:“毕竟,臣同她在豳州就相识,也向来知道她的品性。”
“此子品性如何?”武后轻描淡写问道。
“她……”武后如此着意询问阿弦的事,袁恕己心中竟生惶恐,不知是好是坏。
然而箭在弦上,袁恕己道:“臣在豳州所行种种,想必娘娘早就知晓,十八子从来都跟随左右,几乎每一件案子都有她相助……”
提起旧事,往日那些看似平常的片段涌上心头,连阿弦的身影也在心底滴溜溜地转了几个来回,袁恕己眼中竟有些微热:“她是个最正气热心的孩子,甚至让人自惭形秽,望尘莫及……”
武皇后眉头微蹙,眼中透出些疑惑之色。
“回娘娘,”狄仁杰忽地从旁说道:“我想少卿的意思,窥基法师早有解释。”
武后这才诧异回首:“怎么,窥基法师也跟十八子相识?”
“并非旧日相识,而是在周国公才认得。”
“那么,法师竟是怎么说?”
“法师说十八子,”狄仁杰缓缓抬头,正色道:“‘有度世之慈柔仁心,世界也必报以明光’。”
武后面上流露罕见的震动之意:“度世慈仁?”
狄仁杰道:“是。一字不差。”
含元殿内良久沉默,然后,武后笑道:“连窥基法师都如此赞赏,可见十八子果然不差,也不亏少卿你如此盛赞。”
袁恕己手心微汗。
“对了,我尚有一事不解,”武后却又敛了笑,微微眯起双眼看着袁恕己。
袁恕己道:“娘娘不解何事?”
武后缓声道:“昨晚上风大雨大,为什么少卿你这样凑巧地就出现在周国公府门前?”
袁恕己一怔:“臣……正是无意中从那处经过。”
武后道:“大理寺距离周国公府倒是不远,那不知少卿在十天里有几天会经过周国公府?”
袁恕己如鲠在喉,无法回答。
武后冷笑道:“十八子原本是周国公的随侍,周国公召他入府自也寻常,未必就真的有什么不良企图,但是少卿你的举止就有些令人不解了,倒像是事先知道,所以故意前去接应的。”
袁恕己情知在此人跟前狡辩无用,双拳一握:“瞒不过娘娘,因为之前臣知道小弦子……知道十八子她并未回平康坊,且平康坊内的虞娘子跟玄影都不见了,无意中查明是周国公所为,故而担心才去查看。”
武后喝道:“我若不问,你便不肯说明此情了?”
袁恕己道:“臣只是觉着此事不说也无伤大雅。”
武后冷笑:“无伤大雅?事情未曾查明之前你就撺掇十八子在大理寺出告,如果敏之并无恶意,岂不是损了他的声誉?于我面上又有什么好处?”
袁恕己强忍不语。
武后则道:“我看你是关心则乱……对那个十八子太过上心了!”
袁恕己忍不住道:“臣的确是有些关心太过,但周国公私心不轨的事实却并未因为臣的关心而改变分毫。”
“大胆!”武后怒喝。
袁恕己一震,单膝跪下:“娘娘恕罪。臣并非故意冒犯,而是据实禀奏。”
武后看着他,却并不言语。
狄仁杰从旁垂首道:“娘娘,此案少卿虽略见唐突,但却也因此揭出番僧摩罗王之事,可谓无功有过。若娘娘要降罪,连臣也一并有罪。”
武后看看两人,过了片刻,才慢慢道:“我只是见不得因公徇私罢了,袁爱卿起来吧。”
袁恕己谢恩,武后瞥着他:“当初听闻你在豳州所做,我便赞赏你年青果决,前途无限,今日如此,不过是告诉你,切勿因私废公。”
袁恕己道:“是。”
恩威并施,似雷霆雨露,令人无法应对。
武后命退之后,袁恕己迈步出了大殿门口,后背已经尽数湿了。
沿着廊下又行几步,袁恕己叹道:“方才在殿内,多谢狄大人。”
狄仁杰笑道:“少卿谢我做什么?”
袁恕己道:“是我一时不慎失言了,想我话说前句,却不如窥基法师一句,还是您高明。”
狄仁杰道:“少卿不必自责,你不过是当局者迷,而我旁观者清罢了。”
袁恕己叹了声,苦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不错,我明明是一片维护之意,却几乎害了她。”
“尚不至于,”狄仁杰道:“皇后大概也只是好奇而已,何况少卿的确曾跟十八子共事,自比别人更了解她的为人,方才之语也不过是发自内心,皇后聪慧,自会了然。”
袁恕己看一眼狄仁杰。
这位新到的狄大人的确是个精干通透之人。
但任凭他再通透,他却不知道阿弦真正的身世。
这也是袁恕己在武后面前掂前顾后,几乎词不达意的一大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同样无法宣之于口,那就是他心中对于阿弦的私心爱慕。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袁恕己已做不到如先前一样冷静地作出判断,无懈可击地应对了。
而且皇后好像起了疑心,以后只怕还会刻意针对……
袁恕己的心因此而有些烦乱。
两人正走间,见迎面来了一人,身着锦衣,头束金冠,身姿魁伟,行走中衣袂飘飘,风流难言。
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袁恕己同狄仁杰两人默契地往旁边让开一步。口称:“周国公。”
敏之却旁若无人,直直地目视前方,昂首阔步地从两人身旁经过,对两人的见礼置若罔闻。
大概是贺兰敏之走的太快,大袖扫过袁恕己手臂,带来一股沁凉冷意。
那股森凉扑面,十分异样,袁恕己皱皱眉,凝望敏之傲然离开的背影。
狄仁杰道:“想必娘娘是要问周国公拿住十八弟的用意了。”
袁恕己喃喃道:“娘娘还怪我不该扫了皇亲国戚的颜面,然而周国公如此跋扈,迟早是要惹出事来的。”
狄仁杰笑道:“不必在意,皇后虽如此说,心中未尝没有主意,我们且行且看罢了。”
正要招呼袁恕己走开,袁恕己却若有所思道:“有些、不大对……”
狄仁杰道:“怎么了?”
袁恕己举手,在鼻梁上摸了摸:“这种感觉……”
原来他忽然醒悟,方才贺兰敏之走过身旁时候,带来的那股沁寒,似曾相识。
狄仁杰到底不似袁恕己一样跟阿弦共事过那许久,对于“那些东西”也接触的多,并不明白,还当他是在意敏之的无礼。
正要劝说,袁恕己却转身返回,狄仁杰道:“少卿哪里去?”
袁恕己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召唤,脚下越走越快!狄仁杰担心他一时不忿闹出事来,忙跟了两步,才要劝阻,袁恕己道:“不对!”
与此同时,含元殿内有人喝道:“你想干什么!”
又有宫女一声尖叫,声音甚是惊慌!
第158章 行刺皇后
含元殿内遽然大乱。
正如狄仁杰所说, 武后召见敏之, 正是为了昨夜之事。
自从魏国夫人殁后,皇后便极少召周国公进宫, 甚至也有意克制,让太平公主也少去周国公府。
虽然面上不说, 但彼此心中早就有一个结。
毕竟那日贺兰氏身死,敏之在蓬莱殿的反应, 让武后大为不悦。
对皇后而言,敏之自比武三思更聪慧可用,故而从来对敏之偏爱非常。可是随着一件件事情发生,武后渐渐发现,聪明而不听话的人,跟蠢笨而听话的狗之间……好像还是后者较得力些。
毕竟后者虽然贪婪愚蠢, 但绝不会如前者一样,会生逆反不轨之心。
所以在听说摩罗王之事后, 武后并没有立即认为敏之是想利用摩罗王为贺兰氏还魂。
她首先想到的是, 摩罗王在吐蕃的劣迹——就曾经想煽动教众,图谋吐蕃王位。何况摩罗王在西域也有诸多恶行。
武后最担心的正是这个,至于操纵贺兰氏还魂,对她而言却是一件小事。
毕竟活着都斗不过她的人, 就算死而复生……想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然而虽然对敏之暗中甚是失望,可是当面召见,武后打量着眼前面容精致的青年,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管是容貌, 气质,武三思跟贺兰敏之之间,都毫无可比之处。
一个犹如土狗癞猪,一个才是正统的天潢贵胄。
但是偏偏,最可观之人,却竟如此不“衬手”。
这世间大概如此,往往并没有十全十美之物。最看重而喜欢的东西,偏偏有让人无法容忍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