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见了银子,背上的伤顿时自动痊愈:“黄老爷真是豪爽!”
黄老爷又亲自斟酒来敬两人,黄侪也一扫先前躁动积郁之意,满面春风,跟着寒暄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高建看着他猴急的背影,笑道:“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看样子令公子去了积秽,要把先前没得的春宵一刻补回来呀,恭喜黄老爷了。”
黄老爷哈哈大笑,因见阿弦在旁坐着不语,便道:“对了,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十八子……是看见了什么?又是怎么才让犬子恢复正常的?”
阿弦看见了什么自然知道,只是不便跟他详说而已。
至于法子……可知她也一片茫然。
高建却明白她的心意,忙举杯来岔开了。
阿弦看他意气洋洋,又瞥一眼旁边的银子,果然是明晃晃的一百两银子,唾手可得。
如果老朱头看了,应该会无话可说了吧……那个人也终于可以安稳留下了。
一念至此,略觉宽慰。
正要举杯喝一口压压惊,目光转动,却见厅门处,一道影子伶仃垂手站着。
阿弦端酒的手停在半空,凝视着那道方才消失的影子,终于将酒杯放下,起身往外。
身后高建正忙着跟黄老爷推杯换盏,并未留心。
阿弦自走到厅边,同厅外的女鬼面面相觑。
终于,阿弦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枯发之中的那只眼睛里慢慢地流出血泪来,女鬼并不答话,只忽然探手,猛地将半是枯骨的手插进了阿弦的胸口!
就像是尖锐冰冷的冰棱刺入,阿弦闷哼一声,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轻颤。
双眸睁大,右眼之中赤色流转,同时,更有无数影像在里头闪现!
——她终于知道了,这女鬼在此盘桓的理由。
黄府内宅,新妇朱氏的房中。
黄侪因终于不再“鬼遮眼”,又惦记着新娘子的美貌动人之处,因此一席酒还没吃完,就按捺不住春心蠢动,急急跑了回来。
将丫头们打发出去,黄侪看着眼前美人儿,垂涎三尺:“我先前是怎么了,竟把天仙似的娘子堪称青面獠牙鬼,实在是该死,让娘子受委屈了。”
朱氏见他这样油嘴滑舌,面上羞怯心里喜欢。
黄侪凑近:“不如娘子打我,也好出出气。”握着朱氏的手要往自己脸上打。
朱氏忍不住笑着抽手,这一笑越发可喜,黄侪连吞口水,正要抱着压到,忽听到外头有人道:“你不能进去……”
黄侪诧异,忙松开朱氏:“谁在外头吵嚷?”
房门打开,进来的却是阿弦。
黄侪忙换了一副笑脸:“我当是谁,原来是恩人……”
朱氏也含羞起身见礼。
阿弦并无笑意,双眸眯起盯着黄侪。
黄侪见她脸色肃然,便笑:“十八子是怎么了,如何不在前面吃酒,难道,是想让我们夫妻敬你一杯?”
他一挥衣袖,居然真的把桌上事先预备下的交杯盏取了,端着走了过来:“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多亏了你,我们夫妻才能……”
话未说完,眼前一花。
酒水被掀翻,直泼在脸上。
黄公子才要捂眼,下颌骨“嘎”地一声,竟挨了一拳。
黄侪眼睛流泪,酸痛难当:“你干什……啊!”原来肚子上又被重重踹了一脚。
后背撞在桌子上,一桌子的酒菜等撞落地上,跌得粉碎。
“住手!”黄侪昏头昏脑,还要挣扎起身,阿弦却如一只发怒的小豹子,猛地跃起。
她一把攥住黄侪胸前衣襟,拳头犹如疾风骤雨,噼里啪啦地往黄公子脸上招呼,边打边说:“年前你在城郊林子里做了什么!”
第31章 扶我起身
黄老爷正跟高建在前厅你推我让, 相谈甚欢, 忽见管家如救火似的跳了进来:“老爷,大事不好!”
众人鸡飞狗跳地奔至新房, 还未进门,就听见新娘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有几个丫头围在门口,也都吓得色变, 见黄老爷来到,忙都退避。
路上管家已将大致情形略说了一遍,此刻冲进屋内,却见满地杯盘狼藉,碎片四散,桌椅板凳横七竖八。
朱氏瘫软在床边, 吓得哭个不住。
另一侧,黄侪正从地上爬起来, 顺手举起一张椅子向着阿弦扔了过去。
高建先前在厅内饮酒, 飘飘欲仙,神魂如在九重天,此时见了这幕,兜头似有冰水浇落, 陡然回到人间。
他还未反应,阿弦已经跃起避过,顺势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中黄公子脸上。
黄公子仰头跌倒, 口中血水四溅。
阿弦提拳又要上前再打,在黄老爷的尖叫声里,高建总算醒悟过来,忙冲上前硬生生将阿弦拉住:“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黄老爷魂飞魄散,窜过去扶着儿子:“侪儿!”
黄侪一手拢着嘴,又惊又恨地瞪着阿弦。
黄老爷一边儿叫嚷去请大夫,一边回头怒视:“十八子,你这是在干什么,是疯了么!”
阿弦道:“半年前,城外十里坡林子里的事,你敢说不知道?”
黄侪竭力仰着脖子叫道:“我就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敢情公差就能诬陷良人了?”
高建满头雾水,不知为什么一转头的功夫,相谈甚欢的场面就变得势若水火了。忙周旋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大家伙儿有话好好说……”
黄老爷看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糊了半边脸,不由怒从心底气:“十八子,你是失心疯了么!不要仗着自己是公差就肆意乱来,我今儿请你来是降妖捉怪,不是来殴打良民的!”
阿弦哈地一笑:“良民?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黄老爷气得脸发青:“你、你……”
高建回头看阿弦,苦着脸求道:“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要说了!”
高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看见了那一盘子明晃晃的白银长了翅膀,纷纷向自己挥手作别。
风从门口吹了进来。
阿弦回头,却见新房门口,仍是伶仃立着那女鬼的身影,正怔怔地望着她。
右眼难以遏制,迅速发热。
先前在厅门外,当女鬼探手碰到阿弦之时,阿弦看见了这女孩子身上经历的一切。
那瞬间,连同她的恐惧,痛苦,愤怒,阿弦一并感知。
她无法按捺,甚至有那么一瞬几乎失去理智,想要干脆在这里将黄侪打死。
双手紧紧握拳,阿弦道:“半年前,你出城打猎,遇见一位流落寻亲的女子,你贪图她的美色,将她逼奸,杀死后抛尸在荒郊。”
黄侪的嘴唇哆嗦,看一眼旁边的老父,又看了看花容失色的朱氏,咬紧牙关:“十八子,不要凭空污蔑!”
黄老爷呆了呆,也忙道:“不错,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你却有什么证据?”
阿弦道:“我的确有证据。”
阿弦说罢,又看向旁边的朱氏:“若不想做寡妇,就即刻同黄家一刀两断。”
一声惊呼,是朱氏终于难以承受,晕厥过去。
黄府是中午出的事,午饭过后的功夫,县衙陆芳捕头亲自带公差到黄府拿人。
然后立刻又带领捕快,押着黄侪出城。
原来黄家有一块儿家传玉佩,这一辈自然在黄侪手中,只是数月之前,据说是不小心丢了。
县衙公堂之上,黄侪听提起这个,更巧舌如簧道:“我向来东奔西走,那玉佩也不知丢道哪里去了,且不管是落在哪里也都是寻常,又或者是被偷儿偷走了呢?当初我丢了那玉也觉着甚是可惜,也找过许多地方,却一无所获。”
陆芳道:“黄公子为什么没有去长水湖畔找一找?”
黄侪眼中掠过一丝慌张:“陆捕头,不要听十八子失心疯的胡说,我并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芳一字一顿道:“十里坡,长水湖畔的埋尸之地,若你只说不懂,不如我们一并去瞧一瞧,到底是十八子失心疯,亦或者真有其事。”
黄侪的脸色惨白,本要狡辩,却因太过震惊,一时居然无话。
陆芳喝道:“黄侪,你还不如实招供么?”
黄侪摇摇晃晃,却又撑住身形,他喃喃道:“不……这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黄老爷在旁,心中也仿佛有些预感,便道:“犬子方才说那玉佩丢了,或许是被偷儿偷走,如果真的落在那什么长水湖畔,兴许是偷儿作案,或者不慎将玉佩留在案发之地,我儿其实是无辜的……求大人明察。”
陆芳不为所动,疾言厉色道:“不要在此强言狡辩,方才我提起玉佩的时候,黄侪便立刻提起什么偷儿,明明是心虚遮掩之意。如今,便叫你们心服口服就是了。”
当下陆芳带着县衙公差,押着黄侪出城。
黄家成亲的怪事本来就传的极广,如今县内百姓们又听说黄公子涉案,当即便围拢上来。
陆芳出县衙的时候还不过七八个人围着,等出城门之时,身后浩浩荡荡已经跟了不下百人。
只因袁恕己厉害,一来就给了个雷霆万钧的下马威,陆芳心有戚戚然,生恐有朝一日袁恕己的刀锋降在自己脖子上,所以这段日子来,陆芳格外的勤勉行事,生怕再给新刺史握住什么把柄。
忽然冒出黄家的这案子,却是个极好的表现的机会。
是以陆芳一改往日的散漫,变得雷厉风行,不由分说,心想着要干净痛快地办好了这桩命案,以博新刺史的喜欢。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来至河畔,百姓们均都打量黄公子跟陆芳,但陆芳跟黄侪却都在盯着一个人。
阿弦站在陆芳身前,打量着这荒僻的地方,过午的阳光之下,她的右眼笼在阴影之中,显得格外幽深,只是偶尔日光落入眼中的时候,才令人恍惚看出,那眼底隐见血色。
陆芳在后看着,见阿弦走前数步,来到一片绿荫地前,因雪水融化,此地又临近河畔,放眼看去,地上已经流露青青草色。
而就在阿弦目光所及,脚下的青草地上,开着很小地一朵白色的荠菜花,在春风中瑟瑟发抖。
这大概是整片河畔中,最先盛开的一朵花儿了。
阿弦凝视着那朵花,轻声对陆芳道:“挖吧。”
一刻钟后,围观百姓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看着起出的尸首跟同被埋葬之物——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跟边角绣着“黄”字的里衣,陆芳冷笑:“这偷儿的癖好实在特殊,不仅偷了公子的家传玉佩,而且还偷了公子的里衣……且这般辛苦偷了的玉佩,如何竟又轻易扔了?”
黄侪早瘫软在地。
袁恕己是在黄昏时候听说这件“奇事”的。
陆芳亲自带着卷宗押解人犯,来至府衙禀告。
其实这黄府的案子若放在以前,至少要拖一拖,必先向黄家敲些银子出来才是,可是这回陆芳却严词拒绝了黄老爷的贿赂银两,且使出了浑身解数,只用了半天便圆满定了案。
袁恕己看过卷宗,笑道:“又是小弦子挑的头儿,他人呢?”
陆芳早嗅出袁恕己对待阿弦有些不一样,原本也想拉着阿弦一块儿来的,谁知她似有心事,怏怏地只要回家。
是以陆芳道:“朱捕快今日一块儿出城,被野风吹的犯了头疼病,所以先回家歇息去了。”
“被风吹了?”袁恕己沉吟,随手把卷宗又翻了翻:“怎么我听人说,他还把这凶犯打成了猪头?”
陆芳咳嗽了声:“是,据同去黄府的高建说,是凶犯先动的手……所以朱捕快才被迫还击。那凶犯也已经带到,大人要不要过目?”
袁恕己笑道:“我看个猪头做什么。此案既然有小弦子牵头,陆捕头又这样谨慎能为,既找出了受害者的尸首,又在尸首上发现了凶手的家传玉佩跟血衣,连凶手自己都供认不讳了,这样铁板钉钉一气呵成,就不用我再操心了。”
至此,陆芳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袁恕己把卷宗合了,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小弦子身子不适,那也罢了,劳烦陆捕头,把高建传来,我有话问他。”
入夜,朱家小院儿。
阿弦平躺在炕上,毫无睡意。
眼前始终是那女孩子的影子,不管是在黄府遇见之时那样可怖的模样,还是最后在城郊河畔、起出了她的尸骨之时,那因终究得偿所愿而回归本来容颜的天真少女模样。
就在众人惊叹于黄公子的禽兽行径,感慨陆捕头办案神速之时,阿弦却看见那粗布裙子在风中飘了飘,少女回眸而笑,身影蹁跹,消失在湖上粼粼地波光里。
但仍然难以心安。
为什么世间会有这许多残忍丑陋的事发生?
为什么有的人一身无辜,却偏惨遭荼毒,死不瞑目……有的人却能在恶事做尽之后,还心安理得地春风得意?
这一次,如果不是她想要得那一百两银子,那么这女孩儿的冤屈,会在何年何月才会公之于众,湖畔那阴冷偏僻之地,十年八年也不会有人去动,而她所经历的所有,大概就会永远被沉埋在冰冷的泥土里,无人知晓。
可就算是公之于众,恶人伏诛,又怎么样?
阿弦皱紧眉头,又焦躁地翻了个身。
生平第一次,她并不为见到鬼魂而害怕,反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让她心里跟眼中都有些酸涩难禁。
门扇被轻轻地敲了两声。
阿弦知道是老朱头来了,便闭了双眼,假装睡着。
轻悄的脚步声响起,果然是老朱头走了进来,他默默地看了阿弦半晌:“行了,知道你在装睡,起来吧。”
阿弦一动不动。
老朱头啧了声:“今儿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也忒冲动了些,这幸而是在黄家,没什么背景儿的小门小户,家里的护院保镖也没那么穷凶极恶,这要是在长安那些豪门大族……要对付一个小小地公差,就把你吃了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