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说罢起身,道:“你们两位甚是忙碌,我在此也帮不到什么,就先不打扰了,稍后再来看望两位。”
狄仁杰跟阿弦只得送了他出门,李贤往外去的时候,正看见陈基返回。
原来陈基被车辕砸了一下肩膀,肩颈跟手臂动作不灵,想必是手臂的骨头有了伤损。李贤慰问了两句,才自去了。
阿弦跟狄仁杰先接了陈基,也又询问了两句。
陈基道:“入内细说。”
三人入内后,陈基方道:“这件事古怪的很。”
先前本来不必陈基前往,因这卢屏寺的老和尚有些名气,李贤还曾想亲自去请的,是陈基自告奋勇替代了。
同那高僧慧卢禅师说明来意后,禅师道:“阿弥陀佛,虽然是沛王殿下的旨意,但这件事贫僧只怕不便插手。”
陈基便问如何,慧卢禅师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贸然相抗只怕有血光之灾。”
陈基道:“如今天后派了大理寺的狄大人跟户部的女官前来查案,大师怎么竟这样畏首畏尾,佛家不是说普度众生的么?”
慧卢禅师听着“普度众生”一句,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的确是我短视,我佛慈悲,还曾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我又何必自惜区区一副臭皮囊呢。”
当下便起身乘车,同陈基往雍州城来,不料车行半路,正走到一处山石陡峭沟壑深深的所在。
陈基本已经在提防,命手下放慢速度,不料拉着禅师的那马儿忽然间不知怎地,似受了惊一样人立而起,嘶声大叫,然后发疯般往前疾奔,义无反顾地往那深沟之中猛跃过去。
陈基见势不妙,还想将禅师救出,他拼命跳上车,但还未拉扯到禅师,就因那马车倾斜,车辕横扫,重重地打在他的肩头,令他整个人往外跌去。
眼看陈基要被那马车覆压在下面有死无生,慧卢禅师合身上来,用力地在陈基胸口一拍。
陈基身不由己倒飞出去,饶是他机变,回手抓住身后的岩石稳住身形,而慧卢禅师却因这一掌之力,更跌入车中。
马车就在陈基的眼前摔落谷底,七零八落,陈基顾不得身上有伤,急急跳下沟壑,同其他士兵救援禅师,总算从车中将人带出,却见禅师受伤甚重,颈间像是被什么豁出一道血口,脸色惨白,血染半身!
陈基惊心动魄,指挥众人小心将禅师带上,眼见禅师如此,自是去不成雍州了。
他想到禅师先前那句“血光之灾”,不由胆寒。
狄仁杰跟阿弦听了陈基所说,两人也都心中凛然。
明知此事有蹊跷,但却偏无迹可寻。
陈基忽然道:“是了,禅师临去,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两人忙问是什么。陈基想起当时,——禅师似奄奄一息,忽然伸出血手拉住陈基,陈基心中愧疚,想若不是自己那句“普度众生”,也不至于害的禅师如此。
禅师却撑着道:“让十八子……提防、惑心之……”
尚未说完,便已不省人事。
陈基道:“我也不知是否听清楚了,不晓得是‘祸心’还是什么别的。”
狄仁杰想了会儿,问阿弦道:“这件事透着诡异,你说是不是你所见的那个……”
阿弦不知如何作答。
陈基问道:“你看见的什么?”
阿弦道:“你的伤怎么样?不要大意。”
陈基虽知道她是转开话题,但见她关怀自己的伤,便一笑道:“骨头折了,不过只是小伤而已。要是有什么差遣,你们两位说就是了。”
阿弦垂眸,忽然看向狄仁杰,向他使了个眼色。
狄仁杰便道:“陈大人,伤筋动骨,不是好玩的,你且休息,让人来给你瞧瞧。”
陈基心似明镜:“好,两位也请便。”
这边阿弦便跟狄仁杰又走到里间,狄仁杰道:“你想说什么?”
阿弦问道:“狄大人,方才咱们跟殿下说起……高僧的车驾出事的时候……”
狄仁杰不等她说完就道:“你也看出来了?我还觉着疑惑,方才殿下听我们报说马车翻了,脸上并无多少惊愕之意……倒好像是……好像是已经知晓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齐齐噤声。
直到外间传来刺史贾昱的声音:“陈大人……这是怎么了?伤的可严重么?”原来贾昱听说陈基受伤,便忙来探望。
陈基笑道:“不妨事,小伤而已。”
贾昱道:“该死该死,这是我的失职了,竟让陈大人在雍州受伤。”又吩咐下人传大夫前来。
听着两人在外的寒暄客套之声,狄仁杰跟阿弦走到窗户旁边,狄仁杰凝视着半开的窗扇外头,道:“恕我大胆的问一句,你觉着殿下跟马车摔落谷底可有什么关系?”
阿弦一愣,继而明白狄仁杰是在怀疑沛王李贤,忙道:“不不,绝不会!”
狄仁杰道:“那为何殿下的反应这样奇异?”
阿弦也想不通,然而心里却有个可怕的猜测:“总之殿下绝不会做这种事,我相信他不会如此。”
狄仁杰跟她对视片刻,终于道:“好,殿下一向性情宽厚仁慈,我也不愿把他想的那样,之前殿下放胡浩然出狱,因此有引发了新的血案,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回长安,天后是个严苛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宽恕。”
阿弦轻轻一叹:“但这也非殿下的本意。”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狄仁杰说到这里,“但是,出现在案子里的那厉鬼来历不明,倘若你能查明缘由,证明是这恶鬼唆使杀人,也许……天后面前可以为殿下辨明辨明。”
阿弦很以为然,拱手郑重答道:“我会尽力。”
这夜,阿弦跟狄仁杰分头行事。
一个审讯命案,一个继续翻阅有关昔日递呈的田产纠纷卷宗。
不知不觉,子时已过。
阿弦揉了揉有些发花的双眼,喝了口茶,那茶却是冰凉的。
不以为然地放了回去,顷刻,身旁有人道:“喝这个。”
阿弦抬头,却见是陈基不知何时来到,右手被上了夹板,吊在胸前。
阿弦一怔:“陈大人还未歇息?”
陈基听着“陈大人”三字,面上却仍带笑如故:“你们都还没睡,我怎么敢就先歇了。”
“你身上有伤,跟我们不同。”
阿弦道,低头不去看他,目光转动,却又看见他方才放在桌上的那盏茶,是热茶,散发着袅袅热气,旁边还有一碟子点心。
陈基笑道:“趁热喝一口,我记得你喝凉的就会犯恶心的。”
阿弦不知如何作答,只低着头嘴角略一牵动。
陈基见她不动,便道:“若不是太着急,不要又熬一整夜,你毕竟不是……铁打之人。”说罢退后几步。
阿弦抬眸瞥了眼,见他竟然出门去了,又扫了眼那茶,终于端起来吃了半杯,果然心口的那股森然寒意散了好些。
这半夜却并没有白熬,阿弦把手头上的八宗田产纷争卷宗看过,包括胡浩然跟今日凶案的王叁王明两家,心里大抵有数,将卷宗分作两叠放好,略做了标识。
直到此刻,心里才有了几分底气,阿弦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便叫两名副手先去歇息。
副手去后,一阵风从外吹来,烛影摇动。
阿弦又看见桌上的点心,不免有些饿了,见左右无人,便拿了一个吃了,入口却觉得十分香甜,正觉着受用些,谁知袖子一动,无意中将茶杯打翻了。
里头剩的茶水翻流出来,顿时湿了面前的卷册。
阿弦忙去收拾,将茶水抖落,又去擦拭,那一抹茶渍却迅速殷开,深色在眼前晃动。
眼前模糊,意识也有些不清,阿弦摇了摇头,倦意迅速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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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双眼之时,却见身处一处桃林之中,晨雾飘渺,冷风沁然。
阿弦正觉茫然,耳畔忽然听到有人念道: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吟诵的声音,清朗中透着寂寥,念的却正是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句子。
“是殿下……”阿弦诧异,忙循声而去,走不多时,果然见晨雾中有一道身影伶仃独立。
阿弦不由放慢了脚步。
正前方的一株桃树下,李贤便站在那里,一身银白色王服,簪冠玉带,衣袖随清晨的寒风簌簌发抖,青年的身影看来如此孤独。
心底竟有一抹伤感掠过,阿弦走前几步:“殿下怎么一个人在此?”
李贤闻声缓缓回身,阿弦看清他的正面,整个人如坠入冰窟。
——只见李贤银白色的袍服已被血染透,连秀丽的脸上也溅了大半鲜血,他手中握着一把极薄且快的匕首,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掉落。
“殿下……”阿弦的舌头几乎都僵住了,望着李贤有些鬼魅森然的脸,忽然间觉着胸腹处剧痛。
她像是预感到什么一样,极为惧怕,却无法按捺地缓缓低头。
目光所及,阿弦惊见在自己的胸口竟赫然开了一道血口,鲜血汩汩奔涌而出。
李贤手中握着的那匕首的尖端,正指着那道伤口,像是才从里头拔了出来一样。
阿弦无法置信,但痛楚却如此鲜明,她手捂着胸前,疼得弯腰。
阿弦望着面前的李贤,不知李贤为何要下此毒手。却见李贤双目茫然,而在他身后,那厉鬼长长地红舌头舔着尖锐如钩的鬼手,狰狞而得意地看着她。
第314章 只属于殿下
但就在今夜,沛王府中, 李贤却有全然不同的经历。
先前李贤回府后, 几位府中官吏迎着,长史房先恭问起今日的行程, 道:“去现场勘查这种事, 殿下何必亲自去,殿下身份尊贵, 那些地方一来晦气重,二来……”
还未说完, 李贤道:“不妨,何况此事或多或少也跟我有些关系。”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胡浩然”一案, 本不好开口, 见李贤主动提起,一发纷纷进言。
房先恭道:“殿下先前赦饶胡浩然, 本是好意, 谁知却给刁民借机闹事, 但虽然我等都知道此事内情,只怕朝中陛下跟天后不知, 如果再被有心之人趁机诋毁……”
另一名参随道:“这也正是我等忧虑的。若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只怕对殿下大为不利。”
李贤道:“这点儿我也想到了,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何况负责治疗的大夫说胡浩然身体虚耗, 再迟几日只怕有性命之忧, 如果他死在狱中, 自然更加会有人趁机生事,说我治下不仁,残害老迈之类,所以这会儿是进亦忧退亦忧,没什么可说的了。”
众人纷纷点头,房先恭道:“殿下所说也甚是有理,既然这样,如今只该想个善后的法子。”
李贤道:“命案是狄仁杰在查,至于田产亦有女官,我是相信他们两人的,各位不必过于担忧。”
大家见他如此乐观,面面相觑,正还要进言,李贤起身道:“我有些累了,稍后再议。”
李贤入内,沐浴更衣,略吃了些汤水,便回房歇息。
他的身子才挨着床榻,耳畔便有个声音说道:“殿下可相信我所说的了?怎么样,那个自作聪明的禅师是不是来不了了?”
李贤转头四看,并看不见有人:“你,就是阿弦所说的那个恶鬼么?”
那声音桀桀笑了几声,道:“恶鬼厉鬼,不过是世人起的称呼罢了,其实鬼跟人一样,有些性情不同而已。”
李贤道:“人若是杀人犯法,便会被缉拿严惩,你呢?”
“我并没有杀人犯法呀。”
“你若没有,胡浩然因何杀人,还有今日的王叁。”
“那不过是十八子的一面之词罢了。要知道她所看见的,并不一定是真的。”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唆使我怀疑阿弦?哼。”李贤不屑一顾地笑了声。
“我当然不会,”那鬼也笑了笑,道:“我知道殿下爱她,不管她做什么殿下都会支持,不管她说什么殿下都会相信,所以你当然不会怀疑她了。”
李贤脸色变化:“你……”
“我怎么会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得到她呢。”
李贤几乎跳起来。
就在这时,两名侍女进来伺候,被李贤的举止吓得一愣。李贤定了定神,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咽了口唾沫,李贤道:“你在胡说什么,阿弦……已经被赐婚给崔晔了。”
“这是当然,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要知道……人心可是最容易变的东西呀。”
不知为何,那声音虽然难听,却让人无端有一种想要倾听的欲望,李贤道:“人心易变,这不用你说,但是阿弦是喜欢崔晔的,而她的心意是绝不会变的。”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难免有些黯然。
鬼道:“殿下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就努力得到就是了。还是说自认为自己比不上崔晔,所以才要退避三舍,先行放弃?”
“住口!”李贤喝了声。
鬼桀桀地又笑:“是被我说中了么?殿下,我是为了你好……毕竟你不知道得到心爱之人的快活之处……”
李贤的喉头又动了几动。
正在此刻,外间有人悄声叫道:“殿下,殿下……”声音低低弱弱,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乞求似的。
李贤回头,他还未说话,耳畔那鬼道:“至少,不是这些下三滥的货色可以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