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较而言,弟弟武攸暨则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年纪要小两岁,对武攸暨来说, 太平时不时地呼唤, 就似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一样,武攸暨觉着太平从来都看不起他们,毕竟他们是从并州那个小地方而来, 连并州的口音直到现在还未完全改掉, 太平有时候听着两兄弟说话, 就会大笑起来,说他们的口音好笑,令正是年少气盛的武攸暨羞愤交加。
在发现太平闷闷不乐之后,武攸宁开始打听公主是遇到了什么事,然而不管是伺候太平的宫女太监,还是其他宫中的人,竟没有一个知晓的。
武攸暨那日陪着太平无意偷听绝密,虽然也忖度到太平的悒郁可能跟此有关,但却不敢擅自告诉兄长此事。
他也不愿让武攸宁继续追查此事,便故意说:“公主那个性子,指不定又是因为什么猫儿狗儿的不快呢,哥哥难道不知她?过不多久也就好了。”
武攸宁道:“已连续几日,我看这次跟先前不大一样。”
“这种娇贵的公主,出入身边都有几十号人伺候,能遇到什么事儿?”武攸暨嗤之以鼻,“哥哥放心,要她跟着我们在并州住几天,就不会像是现在这样无病呻吟的了。”
“阿弟!”武攸宁有些不悦,“怎么可以这样说公主?让人听见,怕是要惹祸的。”
武攸暨揪了一片树叶咬住,道:“我说的是实话罢了,若不是怕惹了她哭听得我心烦,我当着她的面儿也说。”
武攸宁啼笑皆非,才要再训斥几句,就听太平的声音道:“怎么,你当我听了你的坏话会哭?你也太小看人了。”
两兄弟大为意外,各自转身。
武攸宁变了脸色,武攸暨却还一如平常,两人行礼间,武攸宁急欲将方才之事抹去,便陪笑问:“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平道:“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们背地里嚼我的舌头呢。”
武攸暨道:“我们是大大方方在说,也没有嚼舌,都是实话。”
太平啐道:“好,就算你敢欺负我,那么你敢到母后面前也这样说?”
武攸暨正要回答,却给兄长狠狠地拉了一把,只得噤声。武攸宁笑道:“阿弟的嘴是有名的坏,公主不要理他,他向来是嘴硬心软的。”
太平把武攸暨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如果真是那样,我才更瞧不起呢,那岂不是成了表里不一了?”
武攸宁还要解释,太平回头看他:“我口渴了,想吃果子,你帮我拿些过来。”
武攸暨最恨她如此指使人,皱眉道:“叫宫女去拿就是了。”
武攸宁却正欲赔罪,忙笑说:“我去,他们走的慢,我走的快。”
太平偏偏道:“你不要走太快,慢着些就成,怕你笨手笨脚地跌坏了琉璃盘。”
武攸暨变了脸色,武攸宁握了握他的手臂,带笑去了。
太平回头望着他走开,又吩咐宫女们退下,才看着武攸暨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我?”
武攸暨道:“我难道说错了吗?”
太平道:“你知道我不高兴,不是因为那些别的琐碎事情。”
武攸暨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是为了女官吗?”
太平轻轻叹了声,正要在旁边汉白玉石阶上坐下,武攸暨道:“等等。”自己从怀中掏出一方粗布的巾帕,给她垫了。
太平瞥他一眼,这才落座:“这些日子我总不能忘记,偏偏她去了雍州,我更担心了。”
武攸暨道:“去雍州又担心什么?”
太平道:“你当然不知道,我贤哥哥……”太平正要说,又觉着这种事不大好出口。
武攸暨心头一动:“难道,沛王喜欢女官?”
太平见他知情,叹了声低下头去:“连你也知道了?”
武攸暨道:“我隐约听说前些日子,没有赐婚之前,陛下仿佛很中意女官,是因为沛王殿下看中了她。”
忽然他噤若寒蝉:“如果女官当真是……那么沛王殿下岂不是爱上了自己的……”
太平抬手,及时堵住了他的嘴。
唇上忽然被香软的手掌覆住,武攸暨一愣。
幸而太平很快缩手,武攸暨咳嗽道:“怪不得你这样担忧,不过,陛下跟皇后知道此事,他们应该会暗中告诉沛王殿下……”
太平叹道:“这种事是那么好出口的吗?且不说背后牵扯着什么,就只说贤哥哥,他可是极喜欢小弦子的,如果给他知道了小弦子是……我真想不到贤哥哥会是什么反应。我又是担心又觉着可怜,反而恨不得他一辈子也不知道。”
武攸暨道:“叫我说,此事殿下迟早会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太平抬头看着他,过了片刻,忽道:“我想去雍州,阿暨,你帮我好不好?”
“什么?”武攸暨叫道,“你现在连内宫都出不去,还想去雍州?如果给皇后知道……”
太平道:“你没听说过事在人为吗?我很担心贤哥哥,也想……”她放低声音,“见一见小弦子。”
两个人沉默下来,又过片刻,太平道:“你不答应我,我自然找别人。”
武攸暨皱眉:“你想让哥哥陪你?”
太平哼了声:“我要找,人自然多的是。”
武攸暨挺身站直:“哥哥自然是不肯违你的意思,你可别害他。”
两人说到这里,武攸宁回来了,正听见后面一句:“你们在说什么?”
太平跳下台阶,仰头看天:“没什么,我走了。”
武攸宁吃惊:“果子才拿来。”
太平不理不睬:“你自个儿吃吧。”一甩衣袖,转身去了。
剩下武攸宁看着武攸暨,满面狐疑:“公主怎么了?”
武攸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武攸暨隐约知道自己哥哥的意思,他竟是一心想讨太平喜欢,如果太平真的要求他带着出宫去雍州,武攸宁只怕不会忍心拒绝。
然而,事情比武攸暨所想的要顺利太多。
太平竟并不需要偷偷摸摸离开皇宫,而是正大光明的。
原来太平暗中求了高宗李治,说是记挂沛王,想去雍州做客几日。
李治猜疑她的用意,本来不肯答应,也不知太平跟他说了些什么,最后李治竟听从了。
就算武后想要阻拦,高宗反说道:“我知道你担心太平出宫后生事,大不了我们多派些人马跟可靠的人手跟着就是了,女儿一日日长大了,难道你要始终把她禁锢在皇宫之中?如果太平一生都不出皇宫倒也罢了,先前她可时常跟弘儿贤儿等出宫玩耍,你看她这些日子郁郁寡欢,何不放她出去自在快活几日?那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武后闻言若有所思,此事却就此成行。
武攸宁武攸暨兄弟两人皆都在护卫之列,其实先锋官早前一日到达,本是想告知沛王有所准备,但是李贤昨夜因担心惑心之鬼作祟,急急出了王府,正好跟那来使失之交臂,后来又在甘宁过了大半夜,是以竟不知道。
此刻李贤听说太平来到,因对阿弦道:“横竖天下无事了,我们去看一看太平可好?”
阿弦心里却也惦记太平公主,即刻答应了。
两人于是先回沛王府,却早有人入内告知了太平,车驾才住,太平就从里头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武氏兄弟则跟在后面。
阿弦因奔波了一夜,虽尽量避免伤到手,但到底不同于静养,左手已经有些失去知觉,下马之时身子一歪。
李贤眼疾手快,从旁将她扶住。
阿弦笑道:“多谢。”
李贤顾不得去迎太平,只盯着她道:“是不是手有妨碍?”
沛王正要细看,不妨阿弦看太平飞步下台阶,早将手抽回:“没事!”
“贤哥哥!”这会儿那边太平也正叫了声,但看李贤握着阿弦的手,神情一怔。
李贤这才回过身去,笑道:“太平。”
阿弦也笑看着太平公主,却见她烂漫天真,依旧如故,心里不由升起一抹欢悦。
太平却略有迟疑,但看着李贤迎着自己走来,便又换上欢容:“贤哥哥!”上前握住李贤的手:“我来了,你怎么反而不在?去哪里忙了?”
李贤道:“昨夜外头有点事,现在已经无碍了。你怎么忽然来了……父皇跟母后都答应么?该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这一句问话听似玩笑,半真半假,因知道太平是做得出的。
太平笑道:“别小看人,我是正经的奉旨前来。”
说到这里,又看向阿弦,这次脸上的笑却略收敛了几分,反而有些无端紧张。
太平眨了眨眼:“小弦……女官。”本是要叫“小弦子”,中途却生生换成“女官”。
阿弦见她神色有异,连称呼都改了,心中有些诧异。
“殿下!”却仍拱手行了个礼。
李贤正转头看她,一眼看见她的手,顿时色变,一把攥住阿弦手腕,眉头深锁。
太平转头看去,顿时惊呼道:“血!你的手怎么了!”
原来阿弦手上原先缠着的纱布此刻已经被血洇湿,外面一层且已经干涸了,看来触目惊心。
阿弦忙道:“殿下勿惊,不碍事,一点小伤。”
李贤满面焦虑跟不悦:“罢了,回府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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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转回王府,李贤怕吓到太平,不敢把恶鬼的事尽数告诉。只说阿弦因故负伤。
大夫早为阿弦重又料理妥当,又叮嘱道:“这伤是出了汗,又因颠动,伤口无法愈合,以后可要留意,万千不要擅动,静静地保养最好,毕竟十指连心,可不是小事。”
太平先前好奇看了一眼,被那深深伤痕吓得脸都白了,此刻在旁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细看第二眼,直到大夫离开,才敢靠前。
“是昨夜伤着的吗?”太平问。
阿弦点点头。太平道:“昨夜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我听底下人说什么……争夺田地、人命官司……械斗,也不明白。”
李贤笑道:“你懂这些做什么?横竖如今是雨过天晴了。”
太平瞅一眼阿弦,缠着李贤说仔细。
阿弦因见过了太平,不敢再多跟这两人相处,便起身告辞。
李贤道:“再留些时候何妨,忙了一夜,一定困饿了,我叫人准备些汤水……”
“不必了,”阿弦道:“狄大人跟陈大人只怕还在担心,何况……”是他们兄妹相见,她自然不必在这里久留,“若殿下还有吩咐,只叫人去刺史府或驿馆就是了。”
李贤见她去意已决,道:“且慢,我叫人送你回去。不要再骑马了。”
“多谢殿下。”阿弦也未谦让,拱手应答,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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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回到了驿馆,其实早有随从官回来将大略情形报知众人,且又押送递交了梁家那些有罪之人,关入牢房。
阿弦把详细同狄仁杰跟陈基说罢,狄公笑问:“那么,沛王殿下是怎么从数百村民里准确无误地选出那有罪之人的?”
阿弦道:“这个……就是‘不可说’了。”
狄公笑看着她:“不用说,我自然知道是谁背后指点迷津。”
陈基在旁笑着一摇头,当初他因此借口离开阿弦,如今听在耳中,却另有一番意味深长。
吩咐底下准备饭食,这边儿又听阿弦说罢此事,狄公道:“田地之争落幕,其他杂事殿下自会料理妥当,雍州地方的事情已经大略完结,但是还有一件,起先梁越殴打胡家,那胡家本告官了的,甘宁县却置之不理,已经算是失职,如果地方官在事发之时第一时间料理妥当,后来也不会闹得如此轰动。”
阿弦道:“您说的是,梁家霸道,横行乡里却无人敢理,必有所恃。”
狄公道:“但这是吏部跟御史们的职责,回头奏明,让他们处置就是了,在此之前,就看贾刺史如何作为……我们也该收拾妥当,尽快回京复命。”
说到这里,陈基忙问阿弦:“你昨晚忙了一夜,是不是该先好生休息休息。”
阿弦笑道:“不妨事,在车上补眠就是了。”
当即三人便命底下人收拾妥当,想要下午启程,临别当向沛王辞行。
此刻已近晌午,阿弦困倦的连连打哈欠,无精打采,陈基见状道:“你不必去,我跟狄大人一起过去就成了。”
狄仁杰体恤,道:“陈大人身上也有伤,你们都歇着,我自去沛王府走一趟就是了。横竖殿下知道内情,且又性情宽仁,绝不至于怪罪。”
阿弦打了个哈欠,忽然突发奇想:“殿下昨晚也忙了一夜,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也在睡。”
狄仁杰一笑,自去王府。
狄仁杰去后,阿弦便昏昏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外间狄仁杰跟陈基说话。
说的却是:“唉,殿下因这段日子颠簸劳累,又受了些惊骇,竟病倒了。”
阿弦一惊,几乎跃起,后悔并未随着他前往,忙奔了出来,问道:“先前还好端端地,可严重么?我要不要去看一看?”
狄仁杰道:“不不,你不用去,殿下神智清醒,只说是不能为我们送别了,但以后毕竟来日方长,必会在长安相见的,所以总不急于这一时。”
阿弦听了这般安慰,才不曾执意前往,又想到太平公主在沛王府里,毕竟李贤也有亲人相伴,倒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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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阿弦多半在昏睡,像是要把在雍州的那夜以继日缺乏的睡眠给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