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晔窒息,但是看着阿弦恍惚的模样,他欲言又止,只是起身又换了一块儿干净帕子,重又给阿弦擦拭双手。
脸上跟手上都干净了,崔晔道:“来,把这衣裳脱了。”
阿弦一震,本能地抗拒:“不!”
崔晔道:“都污脏了,换下来不要了。”
阿弦愣愣看了他一会儿,才不做声了,崔晔小心地将她身上的“血衣”换了下来,细看身上,并没有伤痕。
至此,方松了第一口气。
崔晔自取了一件新袍子,给阿弦披上,系了带子。他摸了摸阿弦因才擦拭过而格外湿润的脸:“好了,现在好好地睡一觉,”
阿弦原本面无表情,听到这里,才宽慰地笑了一笑,道:“是啊,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啦。”
终于不用担心周利贞再去残害她所珍视的那些人了,所以不觉着后悔。
这一种杀机是从桐县的时候就种下的,只是那时候还没有勇气,也没有决心跟狠心,但是现在……高建的死像是一个警钟,让她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该在桐县他还叫蒲俊的时候就杀了他!
阿弦缓缓躺倒。
崔晔坐在旁边,见阿弦闭上眼睛,他的双眸里才禁不住地透出忧虑之色。
忽然阿弦喃喃道:“阿叔,别让少卿为难,我知道杀人者死,都不必为了我费心啦。”
崔晔的眉头紧皱:“阿弦!”
阿弦道:“我只是做了我一直都想做的事,就像是阿叔以前告诉过我的一样,有些事我一定要去做,就算是……双手染了鲜血……也不会、后悔……”
那是在崔晔带着她往长安来的路上,遇到拦路抢劫杀人的贼徒之时,他教诲的。
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用到。
崔晔俯身,轻轻地将阿弦抱住:“你这个傻孩子。”
阿弦虽闭着双眼,却摸摸索索地探出手臂,将他拦腰环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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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住崔晔,把脸靠在他温暖的胸口的时候,阿弦镇定了好多。
原先在心底晃动的之前的那些场景,才像是阴云遇到阳光般,悄悄地暂时退散。
先前她因过度担心袁恕己,到大理寺找寻,他偏不见。
又听说是去了殓房,正好击中她心中担忧的那点。
当她冲到大理寺,却见周利贞手持凶器,正在解剖一具尸首。
也许是关心情乱,阿弦紧张过度,却见他手上揪着的那血淋林地头颅,正是袁恕己的脸。
那血肉模糊的五官,几乎将她击溃。
她的头疼得更加厉害,血管里突突地个不停,几乎要炸开,而眼前的血红色一层层蔓延,逐渐把眼前所见都遮蔽住了,天地景物,凶徒尸首,都浸在一团浓的化不开的红色血影里。
诡异的红影之中,周利贞转身:“女官?”
阿弦道:“你在干什么?”
周利贞将那头颅提高了些,道:“是师傅让我拿这个来练习的。”他笑的谦卑无害,像是个好学而勤劳的学徒。
但是阿弦却忽然在那红影里看见了另一个周利贞,他神情阴郁,低头打量那头颅,啧啧道:“这样是不是有些太可惜了?先切断了喉咙,整个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又有什么趣味?”
而先前的那个周利贞因见阿弦不言语,便又说道:“女官怕是误会了我,这案子的确不是我做的,那个高建也跟我无冤无仇,我实在是冤枉。”
他旁边那阴郁的周利贞却狞笑数声,道:“无冤无仇?那小子是桐县的仵作,所有桐县出来的人都该死!是他们,是你们,逼得我走投无路的,只可惜还没干完,就被你们打断了,实在是让人心里不快。”
阿弦死死地盯着那两道看似截然不同,实则一样的身影,隐约有些明白,这个阴郁的周利贞,是周利贞内心的化身,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阿弦道:“为什么……对他,有什么你该直接冲着我来。”
周利贞仍是笑的极谦卑:“女官……是在说笑么?莫说我并非凶手,就算是凶手,也断不敢对女官有什么非分之想。”
阴郁的周利贞接口:“你想知道我的非分之想是什么吗?就是用这把刀子,划开你的衣裳,先在喉头切开一道,慢慢地放血,至少半个时辰死不了,又会让人无法动弹,然后,我就可以……”
他肆无忌惮地目光落在阿弦身上,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她完全赤裸。
阿弦反而镇静下来:“住口。”
周利贞摇头:“女官不信也就罢了,横竖……少卿已经还我清白了。”
说到“清白”的时候,他的笑里透出了几分怪异。
旁边那个笑的越发刺耳:“不错,袁恕己已经还我清白了,你又能怎么样?”
他突然走到阿弦身旁,道:“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无非是怕我对他不利,怕我像是杀死高建一样也杀死他……当然你可以放心,我不会的,我现在只是练习而已,绝不会把那么珍贵的目标杀死,等我知道如何折磨人才会让人最为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候我才会动手,那时候我才会从中得到更大的乐趣,怎么样,你满意吗?女官……”
他探头往前,伸出猩红的舌头,舔向阿弦的颈间。
就在这时,阿弦挥手,将原本放在案上的刀子攥住,同时顺势往外一撩。
电光火石,身边的周利贞消失不见。
眼前的周利贞诧异:“女官?”
阿弦眼前所见尽数赤红,她握着刀子一步一步逼近周利贞:“我说过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说过,一旦被我发现异样,我会……在律法能够审判你之前亲自杀了你。”
周利贞眼神微变:“你……你不能!”
阿弦道:“你已经杀了两个无辜的人,杀了高建,我不会再冒一丝风险让你得逞。”
周利贞皱眉:“我说过我没有杀人!你这才是滥杀无辜!”他似乎有些惊慌,转头叫道:“来人,来人啊!”
“你认也好,不认也好。”阿弦一步上前,挥刀斩落。
周利贞踉跄后退,堪堪避开:“你疯了?你疯了!”
阿弦紧闭双唇,腾身跃起。
周利贞躲了两躲,忽然叫道:“少卿!”
阿弦手势一停,正欲回头,周利贞合身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劲居然奇大,手掌更是冰冷潮湿,被他碰到的瞬间,阿弦心底蓦地涌出无数难以形容的场景。
那些场景……来自周利贞的心底,是他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最为可憎可鄙肮脏阴暗的欲想。
像是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住一样,阿弦几乎无法动弹,几乎作呕。
周利贞则抬手,在她肩头稍微用力,他假惺惺道:“女官请住手!”
“嗤啦”,肩头衣裳已经挣开了一道口子。
他的目光凝滞在肌肤微露的那处,才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恶意跟自意,突然喉头一疼。
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阿弦的身上脸上,与此同时似乎还有无数尖利的惨叫。
那人的肉身在眼前倒下,一道幽魅的影子却缓缓在跟前出现。
周利贞看看地上自己的尸首,又看向满面沾血的阿弦,因暴怒而面容狰狞:“你终于如愿以偿了,贱人!”
双眼火辣辣地,几乎无法看清眼前,阿弦伸手要去揉眼睛,却觉阴寒入骨。
那是鬼魂贴面而来,尖利的獠牙似乎想要将人生吞活剥,嘶吼道:“我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后悔莫及……哈哈哈……”
像是想到什么至为恶毒的计谋,发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下一刻,在阿弦神智恢复之初,所见的便是满地零落的尸首。
她几乎忘了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崔晔跟袁恕己的到来,直到崔晔上前抱住她,身上那股阴魂不散的寒意才消失殆尽。
第349章 幸运
虽然袁恕己已经严禁走漏风声, 但如李贤所说, 这消息早就不胫而走。
很快的, 长安的市井坊间,纷纷在流传户部女官杀了大理寺仵作之事,甚至有流言说那凶残的连环杀手,正是女官本人。
这些流言且说的有凭有据, 仿佛亲眼目睹一样。
本来有金吾卫将军陈基作证,高建被害之时, 是他跟女官急急赶到的。这本是有力铁证, 证实阿弦跟此案无关。
但却又有人提出奇特的异议, 说高建被害之时, 是女官第一个发现的,她的人就在案发现场——偏偏高建并未如之前遇害的两人般被凶手彻底折磨……所以女官仍有嫌疑。
而第四个遇害的仵作周利贞,现场只有女官一人,且手持凶器。
这些流言并没有被挡在高高地宫墙之外, 甚至宫内也有人在私下里传播, 大家想起素日跟女官照面的印象,又按照自己的想法,构思出无数匪夷所思的花边流言。
虽然说没有人敢把这些离谱荒谬的臆测告诉高宗, 但是长安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 高宗自然不会丝毫都不知道。
高宗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龙颜大怒,先前因病弱而气虚,素来说话都缓声慢气, 然而那股惊怒带来的愤慨之气,支撑的高宗起身,他厉声喝道:“传旨让大理寺跟刑部联手,速速查明真相,再叫金吾卫去详查,到底是什么人在流传这些颠倒黑白的混账话,朕不能放过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账!一个也不能放过!”
高宗吩咐完后,又一叠声地道:“皇后呢?快叫皇后来见我。”说了这句再问:“女官现在怎么样,传她进宫,即刻!”
底下的太监正要领命,外头传来武后的声音,道:“陛下且稍安勿躁。”
太监见武后来了,知道事情有变,便不敢即刻前去传旨,果然武后向着他使了个眼色,一挥手,太监便退到了殿外。
而高宗已经皱眉问道:“你叫我如何安稳的下来?难道你没听说这件事么?”
武后道:“我正是听说了才来见陛下的。”她扶住高宗手臂,叫他仍旧落座,“我让陛下稍安勿躁,是因为方才我已经传命让负责此案的袁恕己进宫,好歹听他讲明白当时的情形再作打算。”
高宗道:“传他干什么?为什么不传阿弦?”
武后道:“陛下,虽然真相扑朔迷离,但如今阿弦正是众矢之的,这个时候你传她进宫,只怕谣言更要甚嚣尘上了。对她丝毫好处都没有。”
高宗听她如此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含忧带愁:“我怕那孩子受了委屈。”
武后道:“正因为这样,才要快些查明真相,须知道这个关头上,要做的不是安抚她,找到真凶,一切就迎刃而解。”
武后来之前早就命人去传袁恕己,这会儿帝后才说到此,外间已报说袁少卿进见,当下忙宣召入内。
袁恕己把近来所查、以及当日所见所闻一一同二圣说了。
高宗自始至终都紧锁眉头,手紧紧地按在膝头,几次想要打断他,都给武后悄然拦住。
总算听袁恕己说完,高宗先问:“现在阿弦在哪里?”
袁恕己道:“暂时被崔天官带了回去。”
高宗道:“她、她可伤着了?受了惊吓么?”
袁恕己道:“据臣所看,并没有受伤,惊吓么,是有一些的。”
高宗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恨不得立刻把阿弦叫来,或者到她的身边看看她好不好。
武后在旁却道:“女官去大理寺是为了找你的?”
袁恕己答是,武后道:“在高建被害一案中,女官指认了周利贞,倘若她存心要报复,去大理寺的话本正该绕开你,怎么反而去找你?”
袁恕己听了这一句话,心里着实佩服武后心细如发,她竟从这很不起眼的一节之中看出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但是袁恕己却不敢据实相告。
该怎么说?说阿弦知道周利贞以后将不利于自己,所以第一时间要去确认他安然无碍?这种证词对为阿弦脱罪毫无用处不说,反而更加重了她的嫌疑。
于是袁恕己道:“大概是因为大理寺释放了周利贞,女官去找我询问因由,偏我不在。”
这个回答倒也合情合理。
武后拧眉,不动声色地又问:“那你去了哪里?”
袁恕己道:“当时臣去了刑部一趟。”
袁恕己先前去殓房查看高建的尸身,走到半路,突然刑部来人,有关于连环杀手案的最新发现。
他着急心切,便从侧门离开抄近路前往刑部,是以前门的侍卫跟底下的人竟不知情。
武后又问是何新发现,袁恕己道:“刑部的验官找到了杀人的凶器。”
“这么说,周利贞死的时候现场遗留的就不是凶器了?”武后眼中微亮。
袁恕己面露苦色:“不巧,正是刑部推断的那一种,剔骨薄刃刀。”
“你说什么?!”高宗按捺不住,语带怒气。
袁恕己道:“陛下息怒,这件事臣已经详细审问过,这所谓的凶器,是大理寺的验官们拿来做试验的。”
高宗不懂这话。
原来,刑部验官来请袁恕己的时候,大理寺这边儿,验官们也自紧锣密鼓地找寻杀人凶手用的是何种凶器,他们各种刀枪剑刺钩等都准备了一些。
偏偏当时周利贞手中拿着的,是刑部确认了的那一种:剔骨尖刀。
经过袁恕己解释,高宗总算明白过来,因说道:“这个当然也算不得数!只是巧合罢了!又或者,既然阿弦认为周利贞就是凶手,那此物当然就是他所有了。”
武后咳嗽了声,低低对高宗道:“陛下,不要忘了周利贞也死在这把刀底下,而且死状……跟先前几名遇害之人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