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娘子也随着看去,便轻声笑道:“他们实在混账,大人亲临竟也不知道,竟叫我失礼了,大人快请里头坐着说话。”
袁恕己道:“三娘子这儿有客,我是不是打扰了?”
陈娘子摆手笑说:“并没有,都是自家人。”闪身入内,引袁恕己落座。
袁恕己且坐且问道:“自家人?”
陈娘子指着阿弦道:“上回我同大人说过,我便也当阿弦是自己的亲子侄一般。这位英俊先生,自然也不是外人了?”
阿弦回头,见她引着袁恕己进来,又如此介绍,立即道:“别瞎说,谁跟你一家人了?”
又转头愤愤地对英俊道:“阿叔跟我回家。”
陈娘子不等英俊开口,忙制止:“还未吃酒菜呢,做什么急着走?”又看阿弦,半是娇笑半嗔怪道:“阿弦,你是同刺史大人一块儿来的,自然也是没吃酒饭,快些听话一块儿坐了吃,我做东如何?”
她不由分说拉了阿弦一把,差点儿将她拉倒。
此刻袁恕己已经落座,见状在阿弦手上一扶,笑道:“小弦子,三娘子盛情相邀,不如就也一块儿同吃?”
阿弦仍是挣扎要起:“我若知道大人是要来这儿,我才不跟着呢。”
袁恕己按着她肩头:“怎么,这儿不好么?还是你的亲戚。”
阿弦正要反驳,陈娘子笑道:“阿弦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犟些,我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你想吃什么,我叫厨下做去……对了,常常听陈基说你喜欢吃那个‘雪团子’,正好儿晚上有新鲜上好的大黑鱼呢,我吩咐人炸给你吃可好?”
阿弦怔了怔,因为一句“陈基”,让她瞬间有些恍惚。几乎想问陈三娘子陈基是什么时候告诉她的,又为什么连这个也跟她说了。
心里忽然有些难过,阿弦垂头不语。
袁恕己已经问道:“什么叫‘雪团子’?”
陈娘子掩口笑道:“怪不得大人不知道,这个会做的也少,整个儿豳州怕只有老朱头一个人会,就是把新鲜上等的鱼肉片,留神剔除骨碎等,然后剁的粉碎,再用大量的鸡蛋轻合了,团成团子,油炸,是最考验刀工跟火候的。”
袁恕己惊奇:“怎么只有老朱头一个人会?既然只有他会,你这里又怎么会做?”
陈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弦一眼,说道:“这件事儿若不是在这里恰巧说起来,我也是不会对人提的。是我侄儿在的时候,跟我说说阿弦喜欢吃这一口,倘若他心情不好之类的,老朱头就会破例给他做……只是那鸡蛋珍贵难得,所以不会常常吃,我侄儿暗中求我,让那厨子偷偷学会了……虽然不似老朱头一样做的十分好,却也有个六七分了。本来是预备给阿弦一个惊喜的,谁知……”
袁恕己挑眉,转头看向阿弦,道:“没想到这陈基倒是个有心人。”又笑对阿弦道:“怪不得你一心想维护他呢,却是个值得交的真心实意的好朋友。”
阿弦鼻子发酸,心底五味杂陈,只听陈娘子又道:“那是当然了,我那侄儿在的时候,就当阿弦是他亲生的弟弟看待,临走还交代让我多照应……”
阿弦听到这里,陡然起身,往外就走。
袁恕己道:“喂,有好吃的……”
陈娘子也拉住她的衣袖:“阿弦!”
香风扑面,阿弦顿时又想起曾经看见的那幕,急一甩手要出去,却又停下来,回身走到英俊身边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拉。
英俊随之起身,被她拽着往外而去。
陈娘子着急起来:“阿弦呀,你这是干什么?才说的好好的。”
袁恕己也仰头张望,却见英俊垂着眼皮儿,不言不语,任凭阿弦拽着,竟是显得十分“乖顺”。
袁恕己莫名觉着这一幕甚是违和,就如一只小猫儿拽着一头狮虎,偏狮虎还驯顺异常。
怔忪中,阿弦已拉了英俊出门。
陈娘子一时顾不上袁恕己,跟着追了出来,强拦住她:“弦子,你胡闹什么?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了?你处处给我下不来台?”
阿弦瞪她一眼,正要挣脱,忽然前头酒桌上有人高声道:“说起来那岳家的事儿,虽然听来荒唐,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
原来是几个围着桌子吃酒的客人,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正在闲谈,不免说起这两日轰动的岳家那宗人伦案子。
另一个道:“这话我不明白,公公跟儿媳通奸,生生地气死儿子,难道还情有可原?”
先前那人道:“那是你不开眼,你可知道在长安,现如今咱们的圣上圣后,还不是一样的……哈哈……”
豳州毕竟地处偏僻,天高皇帝远,这些又是醉汉,说话越发不知忌讳了,轰然四响。
陈娘子见袁恕己未曾出来,倒也不甚怕,又因是熟客,便笑啐了口:“灌了两口黄汤,便不知东南西北了。”
当即吩咐小二劝止,不令他们再喝。
不料那些人见了陈娘子,越发笑起来,有的说道:“何必说那远的,现成不是有个三娘子么?”
陈娘子脸色微变,却仍是笑吟吟地:“果然是快醉死了,竟编排到老娘身上来了。”
座中一人道:“这可不是编排,先前陈基在的时候……”
阿弦趁着陈娘子呵斥那些人的时候,拉着英俊又走,如今已经快到门口了,猛然听了这句,便站住脚。
身后英俊正跟着她而行,冷不防她停了下来,英俊轻轻撞上,忙扶着她腰侧站住,才要往后一步,却觉着阿弦将自己的手松开了。
虽然目不能视物,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英俊道:“阿弦?”
耳畔却听到有人道:“你干什么?哎吆!”变成痛呼之声。
伴随着阿弦的怒喝:“你再敢胡说八道!”
无数声音嘈杂起来,堂内人群乱跑,有人受惊,有人看热闹,慌不择路,挤挤挨挨,不免多有磕撞。
英俊身形几度摇晃,只勉强稳住身形,仍立在原地。
又屏息听着耳畔的声响,却听见挥拳痛打声,桌凳杯盘掀翻打碎之声,有人痛呼有人喝彩声……众妙毕集。
又有陈三娘子厉声喝道:“阿弦,你胡闹什么?还不住手!”
但一来众人只顾看热闹,二来酒馆的伙计们都知道阿弦跟陈基最好,不便强拦着她,正在无处可想的时候,还是袁恕己上前,拦腰将阿弦一抱,生拉硬拽地将她扯开了。
袁恕己笑道:“怎么一时看不住你,你就成了小霸王了?”
阿弦兀自气愤难耐:“谁让他们平白诬赖好人声誉!”
先前听见有人嚼舌陈基,正是触中了阿弦心中痛点,积攒的怒气如同油见了火。
那被打之人满地乱滚,哀叫连连。
旁边有人道:“怪不得十八子不快活,陈基在的时候跟他是最好的。”
也有人悄悄窃窃道:“那个、那个拉开十八子的,是不是咱们的……”
一句话未曾说完,被打的那人已经大声叫道:“你打我做什么?我诬赖谁了?我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有本事你去长安,打皇上皇后去呀!谁叫他们开了个好头儿,大家伙儿才都跟着有样学样的呢。”
阿弦怒不可遏:“你这厮!”
袁恕己只得牢牢束住她不敢放手,耳闻此人说的越发难堪,才要喝止,阿弦已指着那人道:“你不要得意,皇上皇后又怎么了,做了丑事不许人说么?就因为是皇上皇后,丑事就能成为美事?就值当你们一个个跟着学么?”
她站直身子,环顾周围之人,最终目光落在陈三娘子身上。
两人目光相对,三娘子先是微微皱眉,有些疑惑,看清阿弦眼中的憎恶之后,猛地想起一事,脸色便变了。
醉人醉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袁恕己本还想喝住他们也就罢了,忽然听阿弦说出这句,忙咳嗽道:“行了。”
阿弦却仍咬牙道:“有朝一日我真见了当今的皇上皇后,倒的确是要问一问,身为圣主,更加要给子民一个好的榜样才是,为什么居然……”
“我的天爷!”袁恕己才要捂住她的嘴,不料有人比他更快。
鸦默雀静中,是英俊道:“阿弦。”
阿弦闻声转头,却见英俊仍是立在原地。
他道:“该家去了。”
胸口起伏,阿弦觉着还有话没说完,可听了英俊的这句,那许多话不知怎地极快淡了。
她哼了声,挣开袁恕己的手,穿过人群走到英俊身边儿,仍旧握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身后一酒馆的人呆若木鸡。
陈三娘子到底八面玲珑,最快反应过来,因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多吃了几杯酒,就都说起梦话醉话来了,胡闹一场,让大家伙儿受惊了。”
当下让伙计再上一轮酒,由她做东,又免了那被打之人一桌子的酒菜钱,复安抚了几句。
那桌人也看见了袁恕己,知道阿弦是同他一块儿来的,正自心虚畏惧,见三娘子如此知情识趣,反而欢喜无限,扶着那人急急去了。
陈娘子快刀斩乱麻将场面镇住,回头看袁恕己站在雅间廊下,陈娘子靠前,陪笑悄悄地说道:“不知大人还有没有兴致吃酒饭?”
袁恕己打量这妇人:“那是当然,不知可有什么好酒?”
陈娘子笑道:“有的是金波玉液,只怕大人不来喝。”便仍让着袁恕己回到先前的那间房中,各自落座。
不提袁恕己留在吉安酒馆,只说阿弦拉着英俊离开酒馆,沿路往回。
她因方才之气,只垂头前行,竟不曾理会身后的英俊。
正自置气,忽地听英俊说道:“阿弦,我看不见,你可否慢些。”他的声音温和,依稀带些请求之意。
阿弦心头一震,忙放慢了脚步。
这会儿他们已经远远离开了酒馆,那些喧哗笑语也都抛在身后。
夜风徐徐,有些沁凉,抬头见漫天星斗,闪闪烁烁。
阿弦因惯能见到那些东西,每当夜晚出行,都要格外谨慎留心,等闲不敢抬头四顾,但是今夜却大不相同。
她原本是因拉着英俊出外,才无意中握着他的手,如今反应过来,却也不舍得放开了。
她上看下看,左顾右盼瞧了许久,目之所及,却是极为幽静清澈的夜色,阿弦的心火也极快散了,不由叹道:“真好看。”
英俊问道:“什么好看?”
阿弦看看他淡然若水的眉眼,一瞬哑然。
又走片刻,阿弦缓缓止步:“阿叔又去找三娘子做什么?”
英俊道:“我……”
阿弦不等他说完,便问道:“你是又要离开吗?”
英俊眉睫一动,感觉握在自己腕上的小手松了松,正在他以为她要放开自己的手,那手却又重新握了过来。
阿弦的声音有些艰涩:“上次我被鬼附身,阿叔本来是要离开的对么?”
英俊道:“是。”
阿弦道:“为什么?”大概是觉着自己问的太急,便又试探问道:“阿叔可是想起自己的来历了?”
英俊道:“并不算是。”
阿弦疑惑:“你没想起来?那为什么要走,又要去哪里?”
夜风中吹来一阵淡淡香气,旁侧一户人家的墙头爬满了夏日蔷薇,小小地白花在夜色里自在绽放,犹如一只只星星的眼。
英俊道:“还记得我跟你说,我若是个江洋大盗的话么?”
“你不是!”
英俊道:“我或许不是,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坏人才危险。”
阿弦怔道:“我、我不懂?”
英俊默然道:“有人要害我,或许是要置我于死地,他们现在也许还在追踪我的下落,我留在这里,若是把那些人引了来……”
英俊还未说完,阿弦已忍不住叫道:“原来你是因为怕连累到我跟伯伯才要离开的?”
那天醒来后,阿弦渐渐想起被附身后的种种,包括玄影“请”了救兵前来。
虽然老朱头跟英俊、包括袁恕己在内都未曾提起此事,阿弦又怎会不明白。
英俊听到她声音中透着惊喜:“这几天,你便是因为知道我要走,才不理我了么?”
阿弦偷偷吐舌,挠了挠头道:“我只是、只是生气,你要走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英俊忽地问道:“陈基当时也是偷偷走的?”
阿弦一怔,摇头道:“其实他早就说过很多次他想去长安。”
英俊道:“假如有朝一日我想起来,我也要走呢?”
腕子上的小手一颤,然后阿弦道:“我……我会替阿叔高兴,会亲自送你离开!”
英俊笑了笑,复喃喃道:“傻孩子。”
阿弦解开心结,走路也觉轻快了许多,才走四五步,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儿,回头问道:“对了,阿叔为何要跟三娘子厮混在一块儿?”
英俊道:“我已经答应了她,在她的酒馆做账房了。”
“什么?”阿弦一惊,几乎撒手。
不料英俊手腕一展,反将她的手握住,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知道她是何等样人,放心就是了。”
阿弦心慌:“不成!你又看不见,做什么账房?何况看不见……她对你做什么你都不知道呢!”
原先困扰阿弦不去的,是陈三娘子挨向陈基的那暧昧场景,但此刻浮现眼前的,却是方才三娘子倒酒之时,那似乎要把人吞掉的媚眼。
只是英俊看不见,也不知道她自个儿在那里骚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