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录——八月薇妮
时间:2017-12-12 16:05:50

  英俊道:“尚可。”
  阿弦道:“我身上热得很,我去洗一洗,你要是有事就叫我。”
  英俊沉默:“哦……”
  阿弦便去井里打了一盆水,自回了柴房,心不在焉地擦洗了一番。这井水冰凉,洗过之后,整个人就有些发起冷来。
  先前在堂屋里跟英俊对坐,倒也没觉着怎么样,如今回过味来,阿弦忙捡了一件旧衣裳披了,摸索着系带。
  她心里着忙,探头看时,却见堂屋里空空如也,竟然无人。阿弦一惊:“阿叔?”忙掩着领口跑出来,果然堂屋里并无英俊,阿弦悬着心跳进东屋,却见英俊俨然正坐在炕上。
  阿弦抚着胸口:“差点儿没把我吓死,阿叔你不声不响地跑进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
  英俊原本正凝神“看着”阿弦,此刻忽然慢慢地将头转开。
  阿弦只顾惊那“失而复现”,低头才发现没系好的衣襟因方才松手的时候已经开了,露出里头的绛红肚兜。
  一惊之下,忙又掩起来,却自觉犯了傻,以为他不见了,衣裳都顾不得穿好就往外窜。
  阿弦咕地笑了声:“得亏……”
  得亏老朱头不在家,也得亏英俊“看不见”。
  利落地系好了衣裳,阿弦道:“这里头比外头还闷热,我给阿叔打点水擦洗一下。”
  英俊咳嗽了声:“阿弦。”
  阿弦止步:“什么事?”
  英俊道:“你伯伯怕你心里闷着有事,才特意出去了。”
  阿弦一愣,英俊道:“有什么不能跟你伯伯说的,可愿意说给我么?”
  兴许是因为才擦过身,火燥的心情舒缓了些,也兴许是英俊的声音、语调、以及那种虽看不见却在静静倾听的模样太过打动人。
  阿弦将今日遭遇的种种尽数告知了他,连预见袁恕己的“将来”也未曾隐瞒。
  阿弦道:“我也不忍心去杀死一个孩子,但是我很怕,怕将来大人真的被蒲俊所害,阿叔,我真不是心狠手辣,我只是受够了时不时会看见袁大人遇害的场景。”
  英俊道:“我知道。”
  阿弦道:“阿叔觉着我是不是做错了?”
  英俊道:“你并没有做错,你只是想维护袁大人而已。”
  阿弦忽又想哭,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喃喃道:“那一刻,我真的想亲手杀了蒲俊。但是袁大人不相信我。”
  英俊道:“他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不敢认。”
  阿弦不懂。
  英俊道:“比如现在有人跟你说我会死于非命,你肯深信不疑么?”
  “不会的!”阿弦冲口而出。
  英俊一笑:“你这会儿的心思,就是袁大人那一刻的心思。他不是不信你,他只是……恐惧,还有些怒意。毕竟他那样飞扬跋扈的人,如何肯承认自己会死在一个弱质少年手中呢?”
  阿弦呆怔,若有所悟:“那……我该怎么做?”
  英俊道:“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人会预料到纤毫不差,甚至是你。给袁刺史一点时间,你也不必再为此苦恼,明日去府衙就知道该如何了。”
  阿弦颇为宽慰。
  她回到柴房,半梦半醒里,隐约听见门响。
  是老朱头回来,喃喃道:“阿弦,你该管教管教玄影了,把他给惯的,我大发慈悲给他块下水,他居然一狗脸的嫌弃!”
  阿弦听着“一狗脸的嫌弃”,梦里也笑出声。
  玄影似乎自知理亏,拱开柴房的门进去趴在床边儿。
  老朱头抻脖子看了看,见阿弦耷拉着手在抚摸玄影狗头,面上依稀有些笑意。老朱头长松口气,放轻手脚将门带上,自去厨下料理东西。
  处斩了马贼之后,豳州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安泰。
  距离善堂挟持事件也已经过了十天了。
  次日阿弦依旧去府衙,因昨儿跟袁恕己不欢而散,不想自个儿再主动凑过去,心想反正他若有需要便叫人来传了,于是一头钻进府库。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吴成派人来叫,道:“大人让你速去善堂。”
  阿弦只当是有什么公干,一路来至善堂,见工程进展迅速,先前曾央求过她的那工匠见她来到,满面喜色。
  原来数日前袁恕己亲自过问了工钱拖欠之事,责打了两个弄鬼的工头,补发了欠下的工钱,因此工匠们都十分高兴,至为感谢阿弦。
  阿弦问了袁恕己人在何处,沿路而去,正找寻间,忽然耳畔听见响亮地念诵之声,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犹如一个信号,阿弦浑身绷紧,惊慌而茫然地四看。
  正在紧张之时,童稚的声音又继续往下,却是:“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阿弦呆立原地,苦思出神,身后响起一声咳嗽。
  来者正是袁恕己。
  
 
第65章 天籁
  两人见了, 袁恕己道:“怎么到的这样迟, 还以为你赌气不来了。”
  阿弦规矩行礼,垂头问道:“不知大人因何事召唤?”
  袁恕己打量她片刻, 嗤地一笑:“怎么,是记恨我了?”
  阿弦道:“小人怎么敢。”
  袁恕己含笑看她, 摇头叹道:“我昨儿……不是有心要对你怎么样,只是……”
  毕竟有些难以出口, 他便话锋一转:“小弦子,你总不是那样小心眼儿的人吧?”
  阿弦听他语声顿促,才抬头瞪过去,疑惑问道:“大人,你莫非是想说……你昨儿做的不对么?”
  袁恕己手拢着唇,又咳嗽了声:“我说了吗?”
  阿弦侧目。
  袁恕己望着她的眼神, 无奈笑道:“好好好,我就是这个意思, 成了吧?果然是个小心眼儿的小弦子, 我看你才是‘睚眦必报’呢。”
  这会儿,孩童的背诵声再度响起。
  阿弦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忽然问道:“大人,他们在背的是什么?”
  袁恕己道:“这都不知道?是《滕王阁序》, 听说英俊先生这几日一直在教导孩子们背诵这个。不对,你明明是知道的,先前不是向我提起过的么?如何又问?”
  阿弦道:“我是问他们现在正背的句子。”
  “哦,原来是你的耳朵忽然不好使了, ”玩笑归玩笑,袁恕己侧耳听了听:“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他忽地再度警觉:“你又想说什么?”
  阿弦不答,只直直地看着袁恕己,若有所思。
  袁恕己见她凝神发呆,心里又一紧,试探问:“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在这里也能看见什么……吧?”
  阿弦道:“不是,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袁恕己不解。
  阿弦看着满面疑云的青年,忍不住笑了声。
  阿弦现在听见的安善他们所背诵的,是袁恕己方才所说的“君子见机”一句。
  但是当初在她噩梦中所见的,却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那段,安善当时曾说是他们当日才学的。
  虽然那次在善堂因为有英俊挡灾化险为夷,可因为这个,又知道“关山难越”这段本该是他们七八天后才学到的,所以阿弦仍提心吊胆,生怕此事还不算完。
  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可能,她几乎想让英俊不要再教孩子们背念此文了。
  但是这会儿才知道,她担心的那段早就背过了。
  这意味着她梦中所见的那一幕,再也不会出现。
  马贼已死,危机亦过。
  这会儿那朗朗地背诵声,犹如天籁。
  阿弦觉着体内的血液都有些难以按捺地喜悦欢腾,便道:“大人,你曾经说我所预感之事,往往就会成真,所以之前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是善堂里的这件事,却并非如此。”
  袁恕己道:“嗯……你想说什么?”
  阿弦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想说的是,既然这一次未曾成真,那么,其他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袁恕己皱眉:“你……”
  阿弦对上年青刺史锋芒毕露的双眼,曾经所见的有关他的将来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被压下。
  如果她所见的孩子们遇害的一幕未曾成真,那么……她所见的袁恕己的命运,也未必不可以被改变。
  阿弦道:“大人,正如你先前所说,就算知道前路难行,也当竭力抗争。何况那命运也未必是真。”
  袁恕己垂眸,四目相投,他微微一笑,往前走去。
  阿弦跟在身后,慢慢地将到了善堂正殿,从新修的敞开的槅门看进去,正可见佛像低眉善目的半面,似洞察无限世事,眉间无限慈悯。
  袁恕己驻足,遥望那菩萨佛像。
  阿弦亦沉默相看,夏日的风拂过,殿前门口的古树摇曳,绿叶簌簌,发出令人身心放松的轻响。
  顷刻,袁恕己轻声道:“小弦子,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过来吗?”
  阿弦不知。
  袁恕己道:“方才你所说的话,跟之前有个人同我说的颇为类似。”
  “谁跟大人说了什么?”
  袁恕己道:“是英俊先生。”
  阿弦诧异:“阿叔?”
  袁恕己抬头看看天际,夏日晴朗,天色碧蓝,浮云如苍狗,变幻逍遥。
  昨日听了阿弦那些话,袁恕己虽看似大怒,心中实则惊怒恐惧交加。
  他一夜未眠,噩梦连连。几次翻身坐起,握紧枕边的短刀。
  其实若要去杀死蒲俊,又何须用刀。
  有一次他胸口杀意翻腾难以遏制,已经走出门口,又退了回来。
  他始终不肯信自己有朝一日将丧命于这般孱弱的少年手中,几乎赌气般想要将阿弦的话抛在脑后,用他将来的命运跟她赌一赌。
  可另一方面,又因对她的深信不疑,而产生一种挫败哀丧的苦痛感。
  其实早在上次阿弦问他,她那个所谓的“朋友”将会惨死不可言说的时候,袁恕己心里就有些掂掇。
  那时他看着面前的阿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她所说的那人就是自己。
  幸而当时阿弦否认了。
  可直到现在,袁恕己已经明白,没有别的什么人……那个在阿弦口中将惨遭不幸的人,是他。
  情何以堪。
  若一切早就注定如此悲烈的结束,他的满腹雄心壮志,又何以继续。
  次日,袁恕己照例来至善堂查看工程,却正好跟在此地教孩子们背诵文章的英俊撞了个正着。
  那人身着素白色麻布长袍,站在翠绿斑驳半是透明的树荫底下。
  袁恕己第一眼的时候并未认出是英俊,只下意识觉着此人好个风姿,桐县几时竟来了这般人物。
  定睛再看,才哑然失笑。
  但是他越看心中越是惊疑,——当初阿弦坠落雪谷,是他率兵去抢救的,也算是第一个见过朱英俊的人。
  当时场景十分诡异,那时候的英俊,犹如一具枯尸般躺在地上,旁边还有根突兀白骨滋滋燃烧,蓝光汪汪然,一眼看去,还以为阿弦是从他身上抽出的骨头,叫人悚惧。
  同现在的“朱英俊”,简直判若两人。
  他随意站在树荫下,白衣超然,气度清雅,犹如谪仙降落尘凡。
  袁恕己往前走了几步,仔细观察英俊的举止。
  虽毫无证据,也无人相信当初善堂里诛灭七名马贼的是英俊,但袁恕己已然认定了非他莫属。
  然而就如同他怀疑此刻的英俊是否就是当初救上雪谷的那“半死之人”,他同样怀疑,如此云淡风轻的“先生”,会是那个一出手眨眼间就无情狠绝杀死七名匪贼的“绝世高手”。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袁恕己心中疑惑,这浓重的疑惑,将他对于自身命运的恐慌跟忧虑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忽然,他看见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儿的英俊微微抬头,竟是向着自个儿所在的方向。
  这瞬间,虽知道对方是个瞎子,袁恕己却明白——他发现自己了。
  果然,英俊轻轻地拍了拍手,同安善等说了几句,孩子们便蹦跳着离开。
  袁恕己福至心灵,他觉着英俊是在等自己。
  他走到英俊身前,故意不出声,只仍用鹰隼似的眼睛打量着对方。
  忽地英俊道:“刺史大人?”
  袁恕己不由一笑:“先生如何猜到是我?”
  英俊垂眸道:“大人落足虽轻,但步伐稳健。”
  袁恕己心头一动:“那日马贼来袭,英俊先生特意让车夫传信,莫非就是因为听见了贼人的脚步声?”
  英俊并不否认:“是。”
  袁恕己意味深长道:“这么说来,先生也算是习武之人?且是名高手了?”
  看着对方淡然冷静的神色,袁恕己几乎忍不住要当面儿问问英俊,到底是不是他杀了那七个马贼。
  谁知还未开口,就听英俊道:“大人可是想问,那几个贼匪是否死在我手中?”
  袁恕己吃了一惊:“你……那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英俊唇角挑起:“解惑?不敢。”
  往旁边走出一步,探手出去,手掌贴在那古槐树上,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苍皲的书皮,一寸寸纹路,似一道道年轮。
  “昨天阿弦回去,很是不对。”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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