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漆里舍洗漱卸妆后,辛苦学习了一天的郭圣通很快就入睡了。
半夜里,她无端地醒了过来。
她打了个哈欠,阖上眼想继续睡着。
但下一瞬间,她的睡意就消散了几分。
空气中浮动的不是闻惯了的阇提花香,而是一股从锦棠院回来时在回廊中便闻着的栀子花香。
漆里舍并没有种栀子花啊,锦棠院中的花香又怎么会飘这么远?
郭圣通心下有些惊疑,唤起守夜的羽年来:“羽年——羽年——”
然而就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般,她拼了命般地大喊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来。
郭圣通在心下想,她这是梦魇着了?
她曾听人说,梦魇着了的人就是似她这般意识清楚,但却使不上劲。
没事的,没事的。
郭圣通在心下安慰着自己,她努力地叫自己睡去,不管这股像被压制住的感觉。
她想或许睡着了就好了。
然而事情总是不会顺着人的心意朝最好的局面发展,寂静的黑夜中刻漏滴滴哒哒的声音混着她激烈不安的心跳声无限放大。
郭圣通的神经已然十分敏感了,恰在此时耳畔又响起了那场怪烧前曾听到的纷扰嘈杂。
“太后——母后——”
郭圣通被唬了一大跳,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瞪出来。
若不是身上没劲,她早都躲进被中瑟瑟发抖起来了。
倘若说莫名其妙而来的先知和梦境中见到的神秘男子还在郭圣通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那这诡异渗人的泣血哭喊声已然超出了郭圣通的认知。
她没办法来解释这哭喊声,心底甚而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会不会哭喊声中所唤的人就是她?
可这大胆的念头一冒出来,郭圣通自己都觉得荒唐之极。
怎么可能会喊的是她?
纵然天下已然不稳,但一时半会也还不至于到改朝换代的地步吧?
行,就算局势真会坏到这样的程度,后位又如何会落到她的头上来?
郭圣通很快便将这个可笑的念头抛诸了脑后。
这一夜她直到累极方才从梦魇中挣脱开去,约莫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听见侍女在外轻声唤她起身。
郭圣通头昏脑涨地醒来,完全忘记了昨夜发生过的事情。
羽年一面为她梳妆,一面望着铜镜中郭圣通眼底的乌青道:“女公子昨夜没睡好吗?”
郭圣通唔了一声,皱着眉头惘然地道:“好像是做了一夜的梦,又好像是后来醒了就没睡着,我也不记得了。”
常夏便笑着建议道:“女公子,不若夜间时换了安神香来燃着吧,有助睡眠。”
郭圣通嗯了一声,觉得也好,并不以为然。
又叫羽年为她敷粉:“好歹盖住些,免得叫母亲看了担心。”
常夏应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拿了粉扑在她眼底下盖了一层。
打眼看来,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但郭圣通去到锦棠院后一直撑不住地打哈欠,到底还是漏了马脚。
母亲便道:“既然困倦,便在家里补觉吧,你大舅母的病不会多严重的。”
郭圣通摇头,正常说来大舅母的病至多两天就好了,如今越来越严重显然是侍医没有切中脉,倘若耽搁了再沉珂起来可就糟了。
许多要人性命的大病,初时都是起于细微,万万不可轻视。
“我同阿母一起去吧,也是我的一番孝心。
至于补觉,下午回来也行。”
母亲笑笑,也不再坚持。
母女俩出门登了车往真定王宫去,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
大舅母身旁最得用的宫人朱碧亲自来迎,母亲摆手免了她的行礼,担忧地问:“王后怎么样了?”
朱碧恭敬地答道:“王后咳嗽的不那般厉害了,只是还有些低烧。”
母亲松了口气。
郭圣通却暗自皱了皱眉,大舅母听起来是好多了,但若是真对症最先减轻的应当是发烧才是。
她没有说话,随着母亲一起去了大舅母的寝殿中。
大舅母见母亲三番五次地来看她,心下本就感动不已,现下听说外甥女也来了,脸上更添了几丝笑容。
她有心撑坐起来见客,但浑身困倦疲乏,不过略动动就微微喘起来,额上也冒出细汗来。
母亲忙道:“大嫂快躺下吧,我和桐儿又不是外人,不用讲这些虚礼的。”
郭圣通也应是,借此细细地打量大舅母,见她也不似是还有别样病症,心下不由有些不解起来。
另一边大舅母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又叫宫人奉上郭圣通爱吃的点心瓜果来。
母亲问起大舅母的日常起居来。
大舅母满是疲惫地笑了笑,“就是疲倦的很,吃什么也没胃口——咳——不碍事的——咳——”
郭圣通的眉蹙在了一块,短短两三句话间,大舅母便咳了两次。
正逢此时,有小宫人端了一碗乌黑似墨的汤药来,苦涩的药香味立时扑鼻而来。
☆、第二十二章 三剂
郭圣通闻了闻,便知道有葱白、淡豆豉、防风、荆芥、杏仁。
葱白味辛性温,可发汗解表、通达阳气。
淡豆豉微苦性平,可解肌发表、宣郁除烦。
防风性温辛甘,止痛祛风。
荆芥气味芬芳,性微湿味辛,可解表散风。
杏仁味苦微温,止咳平喘。
全是治伤风病症的药啊,怎会退不了烧?也不能完全止咳呢?
等等,这些药材的性味功效她怎么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是先知吗?
但是她初学岐黄之术时并没有觉得有何异样啊,而且这感觉并不像是乍然从心间冒出来,竟好似是牢记于心一般。
郭圣通满腹疑团无处寻着答案,只得按捺着不解望向大舅母。
小宫人恭谨地把托盘高高举起,“王后,该吃药了——”
大舅母和母亲便不再说话。
大舅母皱着眉拿起调羹,显然是吃了这么多天的苦汤药又不见大好心下也有些不耐。
就在大舅母张嘴的瞬间,郭圣通瞧见了大舅母的舌苔微红。
她心下讶然:怎么舌苔不发白却发红呢?
眼看着大舅母就要喝下药,郭圣通忙站起身阻住:“大舅母,桐儿可以为您把把脉吗?”
她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这药既然不对症喝了也是白喝。
大舅母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母亲就轻咳了一声,带着叱责地唤了声“桐儿”,又和大舅母解释道:“她小孩子家不懂事,刚学了医术就想试一试。”
大舅母闻言却搁下药碗道:“这是我们桐儿待大舅母的一片孝心,有什么试不得的?来——”
她神色中满是疲惫,伸出手腕朝郭圣通微微一笑:“桐儿替大舅母看看——”
大舅母的神色分明是哄着郭圣通玩罢了,但郭圣通已然十分满意了。
她站起身来,半真半假地笑道:“大舅母,您别笑,桐儿真会瞧病的。”
大舅母笑意越发忍不住:“信,大舅母没不信啊。”
母亲在一旁见大舅母愿意纵着郭圣通胡闹,也不好再劝。
郭圣通明白母亲的担忧,知道她是怕自己不会诊脉看症,当下冲母亲安慰性地笑了笑,坐到了漆木云纹枰上,伸出三指搭在大舅母手腕上来定位。
大舅母和母亲见她凝神静气像模像样的样子,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笑意。
但见得郭圣通先浮取再寻脉后按脉后,姑嫂俩的眼眸中都闪过了一抹惊讶之色。
俗话说的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她们虽然不懂医术,却没少叫人诊脉,郭圣通这般样子倒还真像是有些底蕴功夫的。
一盏茶的功夫后,郭圣通就收回了手,语气轻快地道:“大舅母您这是营卫不和,气血双虚。
并不止单单是风寒束表,脉络失和,故侍医用了药效果始终不显。
我给您写开副方子,至多服上三次到晚间也就大好了。”
母亲先时听着郭圣通言辞间论及的医理就已经很有些讶然惊喜的味道了,别管医者是不是卑微,孩子这般天赋异禀总是叫做母亲的从心底高兴起来。
但待郭圣通胸有成竹地说出三剂即愈的话时,母亲还是被吓了一跳。
开方子治人,好了也就罢了,若是吃出了大病该怎么办?
她怕浇了孩子冷水,努力叫自己语气柔和下来:“你这孩子,才学医多久,就敢开方子了?”
大舅母也很愕然,她还当由着郭圣通把把脉也就算了,没想到郭圣通竟然还要开方子治她。
这药是可以乱吃的吗?
郭圣通先时为瞧出了大舅母病症的门路而欣然,但话一落音眼见得满殿人的反应也跟着清醒冷静下来。
她不怪母亲和大舅母不信任她,想来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敢吃一个才学医的八岁小女孩子开的药吧。
但她心底真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心,她肯定只要大舅母肯吃药,晚间就能大好。
细细深究来,便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股自信从何而来,更不要说她又是如何就学会了把脉切症用药的。
所有的所有,她都解释不清楚,但是她就是十分肯定她能治好大舅母。
是以面对母亲的质疑和大舅母的恍然,她并没有如她们所愿做一个会看眼色的孩子,而是站起身来斩钉截铁语气肃然地道:“大舅母是桐儿至亲之人,桐儿既然知道了这方子不对症如何能当做没看到?”
她真诚地望向大舅母和母亲,语气恳切地道:“大舅母——母亲——请相信桐儿,桐儿不是为了好玩。”
说到这又好似突然想起般地道:“若你们不放心,把宫中的侍医召来,桐儿来和他辨一辨。”
母亲怕到时候郭圣通说的不对,叫侍医给辨了下去伤了脸面,便皱眉唤了声“桐儿”。
郭圣通只当做没听着的一般,定定地望着大舅母,眸光中满是希冀。
大舅母明白小姑的担忧,本也想同郭圣通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但见着她如此坚持又怕伤了她脸面,坏了同小姑一家一直以来的亲厚。
她想着纵然郭圣通辩输了也不碍事,旁人只会称赞她一片赤诚孝顺之心,难当还能说是郭圣通无用不成?
便对小姑安慰性地笑笑,示意无妨:“我们都是不懂医理的,若是桐儿真说的对,我们这般岂不是冷了孩子的心?”
母亲此时也转过了弯来,想着桐儿若是真辨输了也损不了多少面子,正好也叫她知道知道看病医人哪是那么轻松的事?
姑嫂两个,竟然没有一个想过郭圣通若是赢了该怎么办。
郭圣通看得分明,却也没有心灰意冷。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年纪小又刚学医,谁能轻易相信呢?
她镇定自若地坐回了漆木云纹枰上,眉目中满是自信。
引得满殿人都在心中猜想翁主家的女公子到底是不知事还是真会治病?
王宫侍医很快就到了。
待他行过礼后,大舅母便和侍医言明了传召他的用意。
侍医听得王后话中再三言明翁主家的女公子只是新近学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当下躬身道:“臣正为治不好王后的风寒而心下恍然,若能和女公子切磋自是再好不过。”
☆、第二十三章 一剂
郭圣通原还以为能当上王宫侍医的人,不论医术究竟如何,想必是有几分清高自傲的,恐怕不屑和她这个八岁女孩子辩医。
但眼瞧着侍医脸上半点都没有不快之色,反倒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郭圣通心下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为人的圆滑,还是该为医者地位的卑微而心酸。
她怔仲间,侍医已经开始说起大舅母的病情来了。
“臣观王后发热咳嗽,身困乏力,食欲不振,脉象浮动迟缓。
当是风寒束表,脉络失和所致,故先用了葛根汤。
但王后的病却越发严重,于是臣改用葱白、淡豆豉、防风、荆芥、杏仁……”
郭圣通耐心听着,不时点头。
大舅母的表症的确是风寒,但舌苔却不是薄白而是发红,这就说明大舅母的病不单单是风寒。
舌苔薄白显润说明病尚在体外并如侵袭入里,风寒并不是什么大病,舌苔当是薄白显润才是。
她缓缓站起来,轻声道:“风者,天地之生气,寒者,天地之藏气。
金水主卫,风中之人,必定金水外泄,以致卫性收敛而风性发泄,内闭营血,而生里热。
木火主营,寒之伤人,必以木火外露使营性发泄而寒性闭蛰,外束卫气生表寒。
风寒束表,营卫不和,大舅母之表症的确是风寒。
但我发现舌苔不是薄白而是发红,这就说明不单单是风寒——”
她侧过身子望向大舅母,笃定地问道:“大舅母生表哥的时候是不是颇为艰难?”
大舅母楞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子嗣上一直艰难的紧,曾在刘得之前怀过一胎却没保住,生刘得的时候又不顺利。
幸好母子平安,只是侍医说伤了根本,须得好好调理气血。
郭圣通点了点头,“这就是了,大舅母气血双虚,是以侍医虽对症用了药却药效不显。
我以为不妨以桂枝汤来治,既调和了营卫,又解肌发表。”
她顿了顿,又道:“大舅母体虚,还可加黄芪益气,以扶正祛邪,侍医以为如何?”
侍医自郭圣通说出舌苔不是发白时就愣住了,他原想着风寒而已,是以只把了把脉就去开了方子,并未仔细观察,更忘了把王后气血双虚算进去。
难怪用药后烧退不了,咳嗽也止不了。
但他始终没有多想,只当是普通的风寒来治,便是药不起效改方子时也没有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