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外间,母亲坐到她边上来,欲语还休地似是有什么话同她说。
郭圣通便撒娇地挽住母亲的胳膊,低声和她说:“您不用担心,我都明白着呢,您不放心也是为我好。”
母亲堵在胸口的话被她抢了白,又是好笑又是欣慰地道:“你这孩子。”
说着又把自己的打算和郭圣通说了:“我原托了你大舅母为你留意,但你既然这般有天赋,阿母想进长安城中为你寻些高人来教导你。”
郭圣通忙摇头,若是岐黄一道寻高明的来教也就罢了,相面一道上母亲若真找来一个世外高人。一眼就看穿了她,再说她是妖怪可怎么办?
“我也就学着好玩,您要这样给我弄成了枷锁,我也就不感兴趣了。”
她觑着母亲脸色,也并未把话说死:“倘若我真学得越来越好,教习们都教不了我了,我再求您好吗?”
母亲想了想,也觉得甚好,左右开始就没指望女儿能学出什么样子来。
现下虽然显出了些天赋,但女儿不愿意也无法。
母女俩又说了会闲话,就有侍女来请说是王后已梳妆更衣好了。
她们重新进到寝殿,见大舅母李昭宁洗漱更衣后,在殿中走动了一圈气色愈发红润起来,精神气也有了。
眼见得是大好了,母亲便和大舅母告辞要回家去,大舅母苦留叫用过晚膳了再家去,又说若是惦记郭况便派人一并接了过来,一家人就在这歇一夜。
还是郭圣通说大舅母病刚好,当清静清静多加休息,大舅母才不再苦留。
郭圣通临走前又叮嘱大舅母说饮食上禁生冷、五辛、酒酪、油腻等物,先以清淡为主,到后日便可正常进食了。
大舅母知道她是为了稳妥起见,当下也一一应了,叫朱碧亲自把她们一路送出宫去。
回家的车上,母亲真正地放松下来,搂住郭圣通夸了又夸:“阿母都万万没想到你能学的这般好,从前还以为你就是好玩。”
她感慨地道:“这果然不论学什么,都得感兴趣才是……”
☆、第二十六章 摇车
郭圣通趁机又说起弟弟郭况来:“所以您要相信,只要弟弟有了兴趣,学什么也都能学好了。”
母亲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阿母的桐儿都能教训阿母了——是是是——桐儿说的对呢——”
笑过后,又怕郭圣通不明白方才为何执意要她说出怎么知道大舅母生育艰难的事来,“……这若是旁人向你说的……你大舅母能不惊心吗……阿母当时本还想着说是阿母告诉你的……又怕真是那嚼舌的告诉你的……”
郭圣通虽然已经明悟其中道理,却还是耐心听母亲说完,方才眨巴着眼睛狡黠地道:“我知道,您开口正好叫大舅母没话说——”
母亲望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笑意就止不住地漫上嘴边来,她自豪地搂住女儿:“你们姐弟俩,可真是都像极了你父亲的那股聪明劲。”
母亲高兴之下,说话也就没那么多计较,但话一落音母女俩都不禁默然了下来。
自从上次郭圣通哭着说出再也不说父亲的不好后,隔在母女俩之间的坚冰渐渐消融,但此后却没有再说起父亲。
现下提起父亲,气氛就有些微妙地尴尬起来。
父亲去时郭圣通还不满三岁,弟弟都还没抓周。
弟弟对于父亲的记忆几乎是没有,不免对两个舅舅格外孺慕。【零↑九△小↓說△網】
郭圣通记着些关于父亲的事,却被漫漫时光冲刷的只剩下一些隐隐约约的光影。
但不论怎么样,她心中都是记着父亲的,舅舅再亲再好终究取代不了父亲。
母亲从前便很爱和她说父亲的事,说起父亲的温柔,说起父亲的风趣,说起父亲的才华……
她忍不住在心中反复地描摹父亲的模样,她想父亲若在一定会很疼很疼她和弟弟。
但自从无意间知道了父亲把百万家财让给了叔叔,而没有对和她和弟弟还有母亲做一点安排时,她心下就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般,任凭母亲说再多父亲的好处也回不到从前了。
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父亲是不是不爱她和弟弟?
…………
这些问题日夜噬咬着她,她开始排斥母亲说起父亲,动辄就极尽言语之锋利。
父亲就是母亲心中的神,如何能听人说父亲半点不好?
一来二去,母女俩都颇有默契地不再提及父亲。
但母亲不提就真的忘了吗?
郭圣通怪烧后,母亲喜极而泣地搂住她说,一定是父亲在天之灵再保佑她……
大舅和大舅母劝母亲另嫁时,母亲眉目坚定执拗地说要守着父亲过一辈子……
弟弟郭况顽皮不肯好好进学,母亲愁眉苦脸地说弟弟将来长成了纨绔霸王,可叫她怎么去见父亲……
郭圣通于岐黄和相面上展露了天赋,弟弟也开始好好念书,母亲就说是像极了父亲的聪明劲……
母亲哪忘了?
不过是深深地把痛苦孤寂深埋在心里,轻易再不与人分说罢了。
郭圣通望着年不过三旬眉目如画、气质温婉淡雅的母亲,猛然心中一酸,厚重的雾气迅速在眼中凝结成泪,差一点就扑簌落下。
她吸了吸鼻子,勉强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阿母,我想听您说父亲。”
母亲微微一愣,旋即望着郭圣通稚嫩认真的脸又笑了:“好。”
郭圣通分明看见了母亲点头应好间眼角中飞快闪过的泪光,她心下酸楚,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挽住了母亲。
她从前真是太不懂事了,幸而现在转过了弯。
人生在世,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来为难身边人。
母亲轻柔的声音缓缓地响在车厢中,脸上挂着恬淡的笑。
“……生了你后,你父亲高兴的不行,晚上也不叫乳娘照顾,非要我们自己带……”
这事,郭圣通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说,原来父亲这么在乎她吗?
她忍不住瞪大了双眼问母亲:“然后呢?”
“然后啊——”母亲握紧了她的双手,哭笑不得地说下去:“你小时候好带,听话的很。夜里既不哭闹,也不尿床什么的。就只有一点,太能踢被了,那小腿又有劲,没几天我腰上就被你踢的青紫一片。”
“那就让我自个睡呗,小孩儿不都睡摇车吗?”郭圣通道。
“我也这么和你父亲说,我说不放心叫乳娘带,就把你的摇车挪到我们卧房来不就是了?”母亲说到这脸上的灿烂笑意止也止不住,“后来我才知道,你父亲也不知道听谁说的,小孩儿从小要和父母多在一块才和父母亲。”
郭圣通又是愕然又是感动,“那弟弟呢?”
母亲笑盈盈地答道:“你弟弟就没有你那么听话,一夜哭闹三四次那都是常事,没几天我和你父亲就熬得眼底下都乌青发黑。
等一个月后,你父亲终于受不住了,同我说不亲就不亲,左右女儿是亲手带大的。
儿子以后要是不孝顺,就叫女儿招婿上门留在家里。”
郭圣通也被逗笑了,从母亲活灵活现的描述中她几乎都能触摸到父亲的脸了。
父亲一定面如冠玉,长得极为英俊,不然母亲如何能一见倾心?
他的双手一定又大又温暖,不似母亲这样纤弱无力。
…………
慢慢地,郭圣通的泪又要朝外滚出来,她哽咽着掐了自己一下方才把泪意逼回去。
她深深地垂下眼帘,怕叫母亲看出自己的异样。
好在母亲沉浸在回忆中,一时半会并没注意到她。
话题到这已经无法继续了,因为再往下说就要说到父亲的过世了。
关于父亲是何时过世,又是为何过世,这其中的种种细节,母亲向来不肯多说。
父亲的早死,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
她只愿意提到父亲活着时的风采无双。
母女俩在短暂的沉默后都默契地没有再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母亲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弟弟郭况来。
“也不知道我们都不在家,没人管束着他,有没有好好读书?”
郭圣通莞尔,“您还是想想晚膳时我们要吃什么吧?我都饿坏了。”
听说郭圣通饿了,母亲果然不再提弟弟。
“你爱吃羊肉,回去叫厨下炖个当归红枣羊肉汤……况儿爱吃嫩韭菜,做个韭菜炒芥菜莴笋好了……”
☆、第二十七章 行宫
在母亲轻柔悦耳的声音中,车很快就到了郭府外。
郭圣通下了车才发现,不觉间竟已到了迟暮时分。
浅蓝发白的天边,晚霞如火般熊熊燃烧着,璀璨的霞光映红了高大华丽的房屋楼阁。
风暖煦煦地拂来,不冷不热地正叫人心旷神怡。
郭圣通先回了漆里舍中洗漱更衣,方才一身清爽地往锦棠院而去。
郭况午膳时发现了姊姊和母亲都出了门,本想跳起脚闹着叫侍女家人子服侍着他也出门去。
但转念想想再有三四天他就能痛痛快快玩一天了,姊姊还说只要他肯好好念书,从明年开始便学一月休五日。
郭况便按捺下了心中的鼓噪,恶狠狠地用了两碗饭一碗汤。
母亲不在,他吃饱一点总可以吗?
郭况挠心挠肺地熬了一下午,终于见着了母亲回来,正和母亲抗议怎么都能不告诉他就出门。
见着郭圣通来了,同样没放过:“阿姊,你也变坏了。和阿母出去,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怕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吗?”
郭圣通看向母亲,旋即明白过来母亲是怕弟弟吵闹要一起去才没告诉他。
“那你害怕吗?”
郭况自豪地昂起小脸,声音稚嫩清脆地大声道:“我才没有呢,而且我下午也好好念书了。”
看着一脸求表扬的弟弟,郭圣通忍俊不禁:“嗯,况儿好听话啊,真是大了。”
郭况向来最爱听人说他聪明懂事,尤其是从姊姊嘴里说出来就更让他开心了。
母亲见状也唤了他过去,将他夸了又夸。
“阿母就是怕况儿不听话才没告诉况儿的,没想到我们况儿这么懂事——”
郭况脸上的笑就一直没有落下去过,他又缠着母亲问为什么去王宫?大舅母的病好没好?
说起这个,母亲的话就更多了。
她把郭圣通如何一剂药治好大舅母的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郭况听,待郭况目瞪口呆抱着郭圣通的胳膊一个劲说姊姊好厉害的时候,母亲又趁机教育起他来:“……况儿也要像你姊姊这般……学什么就得认真地学……”
郭况摇头晃脑小大人般地接过话道:“我知道,我知道!”
母亲和郭圣通都笑起来。
*****
初夏夜里的风清凉的很,拂在人脸上怪舒服的。
夜空中布满了闪烁的繁星,一弯明月矮矮地挂在高大的樟树上。
真定王宫巍峨肃然的宫墙在这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岿然不动,城楼上下来回巡视的卫队气势凌人,目光如电。
浑身铠甲在宫灯和月光下反射出冷剑一般的白光,叫人望之生畏。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卷起的灰尘直扬上半空中去。
打头之人看不清眉目,但随风鼓鼓扬起的玄黑披风上金丝绣就的云鸟披风和腰间的赤色佩绶已经足以说明来人的身份了。
帝王黄赤绶,诸侯王赤绶,相国绿绶,公、侯、将军紫绶,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青绶,千石、六百石黑绶,四百石、三百石、二百石黄绶……
佩绶的颜色便是身份尊卑的象征,来人只怕是真定王刘杨了。
城楼上的将官却不敢掉以轻心,再三看仔细了方才朝下喊道:“开——”
沉重的宫门刚一被五六个兵士齐心协力地推开,矫健高大的赤练马就跃进来,转眼间就从兵士们的视线中消逝。
兵士们只见着了真定王眉眼间的一片冰冷,心下不免都暗忖起来:王这是又哪不高兴了?
但这注定没答案的念头也是转瞬即逝,他们眼下最需要做的便是巡防王宫。
真定王刘杨心情何止是不好,简直是糟透了。
建兴帝王莽临朝称帝以来,所谓的新政或是复古就没少过。
建国四年的时候嚷嚷什么周代既有东西二都,新朝亦当效仿行之,便以洛阳为新朝东都,以常安为西都。
他初听了诏书便在心中冷笑连连:还真当自己是周公再世呢!
好好的长安城硬是叫改成常安,这都什么路数!
他从前还想王朝兴衰自有命数,若是汉室气数已绝,便交由王莽来称帝临朝也是天命使然。
却不想这新政鼓捣了一大堆,朝令夕改且先不说,是半点作用都没有。
不想着好生补救,却迷上弄什么东西二都。
转年又策划迁都,使洛阳成为唯一的国都。
如此朝令夕改,使得常安城中民心茫然惶恐。
建兴帝为安民心,又以符命称三年后再兴迁都。
转念,改元为天凤。
是年,建兴帝提出要行巡狩之礼,预备完成巡狩后便正式迁都于洛阳。
如此反复岂是天子所为?
终于被朝臣所阻。
但这事还是挂在建兴帝心头,他命诸侯兴建行宫,并令亲信前来巡视。
真定国辖真定、藁城、肥垒和绵曼四县,真定国中的行宫便兴建在藁城。
前两天朝中巡视官员下来,刘杨亲自前往陪同视察,待人走了方才得以回来。
这一路上,他想到建兴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非但没叫天下局面有所好转,反而匪患日益严重、民不聊生就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