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兄弟,总是血浓于水的。”
她话音淡淡,神情缓和,显然是不似从前那般耿耿于怀地计较了。
母亲舒展开眉头,欣慰地笑了笑:“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叔父。但你父亲就他这一个兄弟,还是该多和你叔父来往亲近些。”
郭圣通默然,不置可否。
母亲也不再多劝,私心里也觉得小叔子的确是做的过分了些,也就难怪孩子不愿尊敬亲近。
她另起了话题道:“明日不用进学,好好地歇歇,早膳我就不等你了。”
郭圣通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回去了。
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满含着欣慰笑意的双眸终于黯淡了下来。
她缓缓阖上双眼,想着女儿那句“血肉兄弟,总是血浓于水的”只觉得痛彻心扉。
转天午膳时郭圣通便问起母亲叔父有没有回话?
母亲说一早就打发人去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郭圣通不免想难不成叔父都不肯见他们家的人?
若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好来往的了。
长嫂如母,叔父本就该对母亲尊敬有加,似现在这样年节里从不登门就已经是不把母亲当一回事了,若是母亲派人去请都不搭理,那还有什么好惯着他的?
两家最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什么兄弟会在长兄去世时都不来扶持葬礼一二?什么兄弟会处的比陌生人还不如?
难道父亲还不算厚待他吗?
郭圣通的火气霍然就往上冒,正要对母亲说若是叔父不愿来没得还求他的,就见急匆匆跑来一个侍女:“翁主,二公子一家已然举家搬走了。”
母亲同郭圣通俱是大惊,母亲也顾不得叱责侍女的慌里慌张,皱着眉头问起来:“问过周围邻居了吗?什么时候搬走的?去了哪?”
侍女答道:“听说已经搬走两三个月了,邻居也不知道搬去哪。”
母亲便添了几分怒气:“他要去哪随便他,竟然一声招呼都不来跟我打,是真没把我这个长嫂看在眼里啊!”
侍女垂下脸去,不敢接话。
两三个月?
郭圣通细细算来,正是自己风寒怪烧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母亲无暇分心去理旁的事,全心扑在为她延医请药上面。
叔父那时候搬走,又没有遣人来知会。
待郭圣通病好后,知情的人还只当母亲早知道了,也不会在她面前多嘴绕舌。
如此一来,母亲竟是现在才知道叔父一家悄没声地搬走了。
母亲自然也想通了此节,她气怒交加地道:“若不是桐儿说浴兰节请他们一家过来,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
郭圣通起初的惊讶过后,反倒觉得再好不过。
叔父一家若是还在真定,无论怎么样总还是要打些交道的。
她便对母亲笑了笑:“既然叔父一家对我们避之不及,连搬家这样的大事都没来和母亲说一声,从此后再互不来往谁也挑不出我们的错处来。母亲就随叔父去吧,有什么好生气的?”
话是这样说,母亲到底气过后又遣了人去问是搬到哪去了。
用她的话来说,不能年终祭祀时对着先祖没个交待。
郭圣通知道她就是担心,也懒得戳穿她。
四五天后,便有消息回来说是去了蜀中。
蜀中,是二婶母齐婉儿的娘家所在。
这是阖家去投奔岳家去了啊。
母亲又是无奈又是窝火地冷哼了一声,也终于放下心来,再不提叔父一家,全心筹备起浴兰节来。
弟弟郭况数着日子盼望起浴兰节好痛快地玩一天,一早就约好了玩伴要去城郊采艾、蒲、凤仙、白玉兰、柏叶、大风根、桃叶回来煮成兰汤沐浴去毒。
母亲知道他采药是假,能借机出去疯玩才是真,却也不愿说破孩子的一番期待之心,反倒每日晚膳后都会和他凑趣说起怎么采药。
像菖蒲生在水边,地下有淡红色根茎,叶子形状像剑,肉穗花序。根茎不但可做香料,还可入药。
像凤仙还可以拿来捣碎了染指甲。
像白玉兰还可以拿来煮粥或和蛋一起蒸成蛋羹。
在母亲轻柔的话语中,浴兰节转眼就到了。
用过早膳后,姐弟俩迎着母亲含笑鼓励的眼眸饮了一杯蒲酒。
蒲酒蒲酒味芳香,有爽口之感,郭况颇爱,便伸杯又要。
母亲摇头不许,说小孩子家不宜多饮酒,又从红玉捧着的托盘上取过朱砂酒,用棉布蘸了在姐弟俩额头手心上擦拭。
口中念念有词地道:“染过朱砂,辟邪解毒,虺蛇不近,平安康健。”
冰凉凉的酒水辛辣中又带着些芬芳醇香,染在身上叫人有些昏昏欲醉之感。
郭况笑眯眯地任凭母亲摆弄完后,说了句母亲我走了,便迫不及待地领了家人子跑出去。
母亲叫道:“早些回来,等你回来沐兰汤。”
郭况远远地应了一声。
府中上下正在用菖蒲艾蓬蘸了朱砂酒四处洒,没一会那辛辣芬芳的香味就从窗间溜了进来。
经了太阳一晒,愈发气味浓烈。
门框廊下悬着用红纸束成一束的艾、榕和菖蒲,节日气息浓烈喜庆。
母亲见弟弟出了门玩耍,怕郭圣通无聊,便叫人砍了柳条来射柳。
☆、第三十三章 孤寂(2500推荐票+)
午后大舅母又遣人送了角黍来。
所谓角黍,是以菰叶裹黏米,杂以粟,以淳浓灰汁煮之令熟。
味道算不上太好,却也不坏。
母亲一口气吃了三四个,同郭圣通说节里就该吃些节日才吃的吃食。
母女俩玩了一上午,下午太阳又大,便坐在软榻上喝茶看书。
弟弟郭况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进门就喊“今天斗草我赢了”。
郭圣通便支起胳膊,抬眼问道:“文斗赢了?还是武斗赢了?”
所谓斗草,还分文斗和武斗。
以对仗形式互报花名、草名,多者为赢,此为文斗。
摘了韧性十足的车前草相互交叉成各自用劲拉扯,此为武斗。
郭况得意洋洋地道:“我都赢了。”
他一口喝尽侍女奉上来的凉茶,“我把姊姊借我的那卷医书都看了,识得了许多药材。”
母亲同郭圣通便把他夸了又夸,赞他聪慧。
郭况得着表扬又不好意思起来了,说了句热着了要去沐浴更衣就跑走了。
晚间郭圣通泡在兰汤中想起弟弟还忍不住想笑,弟弟还是这时候最可爱。
等等——
为什么要说这时候?
难道长大了就不可爱了吗?
郭圣通蹙起眉头,雾气萦绕间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在珠玉绮罗间孤单萧索的背影。
况儿!
她只一眼就肯定那是况儿!
她闭上眼,极力想感受地更清楚。
“况儿——况儿——”
她在心中大声地呼喊着。
在她的期待中,郭况终于慢慢地回过头来。
果然是况儿。
是成年后的况儿。
减去了幼年时期的稚嫩圆润后,郭况变得棱角分明起来。
从前的跳脱激扬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坚定。
只是,郭圣通总觉得他不开心。
哪怕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中笑意璀璨,但郭圣通还是觉得他不开心。
就像那笑是勉强装出来的一般。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唤他道:“况儿——来——”
“女公子——女公子——”
一阵急促的呼唤声唤醒了郭圣通,常夏见她醒来便道:“您困了,便唤婢子进来服侍您更衣起身。可不能在浴桶里睡,水虽热去也有可能着了凉啊。”
做梦?刚刚她是做梦了?
郭圣通的瞳孔陡然变大了几分,但旋即她就把这异样的情绪掩盖了下去。
她不能叫自己的异常被人探知去,这是她只能深埋于心底腐烂的秘密。
她胡乱应了声,就从浴桶中站起身来由着侍女们服侍着擦干了身子,换了干净舒适的中衣躺在了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被窝里。
灯火摇曳中,愈发显得打在窗棂上的月光清幽无比。
四下里彻底安静下来后,郭圣通终于放心放任心中的不安茫然表露在脸上。
她在浴桶中是看见了弟弟的以后吗?
弟弟身处珠围翠绕、金玉满堂之地,是不是可以说他将来衣食无忧、富贵无比?
倘若是这样,郭圣通倒也能安心几分了。
人之幸福,或多或少总和物欲享受挂钩的。
如一个人连生存下去都变成了问题,又还怎么奢谈其他东西?
她万万不愿见到弟弟的将来会活得穷困潦倒、衣食无继。
可想到弟弟那萧索孤单的背影,她的心又被猛然吊起来。
他为什么不开心?
而且又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装开心?
为什么?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所有的为什么都没有答案。
就像她随着怪烧而来的先知,任凭她翻遍了家中能找到的医书,也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郭圣通忽然很想做梦,她有一种很奇怪却很笃定的感觉:这一切都和那个神秘男子有关。
初夏的夜里,不冷不热,正适合睡觉。
郭圣通阖上双眸后,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窗棂上,透在散落的如云窗幔前时撒下一地光影。
郭圣通早早地就醒了,望着一地光影发呆。
她昨夜没有做梦。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睡前翻来覆去地把那几个梦到过神秘男子的梦境在脑子中过了又过,却还是一夜酣眠,什么也没有梦见。
难道这梦还真是自己想来时才来?
郭圣通叹了口气,不再去纠结沉思。
“羽年——”
羽年应声而入,先卷了她榻前帷帐,才来服侍着她更衣洗漱。
常夏推开轩窗,灿烂明媚的阳光便一倾而入,她回头对郭圣通道:“女公子,今天天气可真好。庭中的几株茉莉花都开了,您闻——可香了——”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果然闻着了茉莉花独有的馥郁香味。
她惊喜地道:“这么快就开了?昨天看还打着花苞呢。”
羽年笑道:“花就这样,一夜就开了。”
郭圣通梳妆好后,在庭中看了好一会茉莉花才往锦棠院去,还特意叮嘱羽年道:“这花快开败了,就摘下来晒干了制成茉莉花茶。”
去到锦棠院中,郭况也才进门。
见着郭圣通便扑上来,“姊姊,你今天不用念书要玩什么?”
他墨玉般的眸子清澈纯净,镀满了孩童独有的纯真,神情中写满了快活惬意。
他读书进步越来越大,母亲的夸赞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他受此鼓励,不再觉得念书是苦差。
但孩子天性,还是喜欢玩乐。
是以听说郭圣通要读《太史公记》来打发时间,便甚为可惜:“姊姊,念书什么时候不能念?趁着天气这么好,跑跑马,打打马球,多好啊。”
他嗤之以鼻的模样逗得郭圣通哈哈大笑起来,把母亲都引了出来。
“姐弟俩一早上说什么说的这么高兴?”
郭况哪敢告诉母亲是教姊姊少读书,忙打着哈哈嚷着饿了推搡着母亲往里进。
母亲心知有鬼,却也不去计较。
郭圣通走在其后,望着快活顽皮的弟弟,想起昨日梦见的那个孤寂背影,心下无端地酸了一酸。
但旋即心中又生了无限斗志:就算弟弟将来真的会抑郁不得志又怎么样?
难道就不能早做打算,徐徐图之吗?
命运就真的是一成不变的吗?
她不信。
郭圣通扬起笑脸,提起裙摆大步地走进去。
☆、第三十四章 姑姑
时光荏苒,转眼就进了六月。
郭圣通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本该有的轨迹上,她不再做梦,也不再从心底冒出莫名其妙的先知预感。
仿若从前一切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
她想,也好。
可又如何当做什么真没发生?
所梦所见就算做是虚幻云烟,可治好了大舅母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的。
尤其是还似乎预见了弟弟的未来,就更不能视若无睹。
想的多了,心中只觉分外疲惫茫然。
八岁的她,心性又能坚韧到哪去?
纵便一次又一次下定了要改变未来的决心,但潜意识里到底还是盼着这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如此,最好不过。
天气晴好的时候,郭圣通念书念累了,就会爬上漆里舍最高的阁楼。
纵目望去,偌大的郭府尽收眼底。
天际低垂,好似伸出手就能拽住一般。
她想起已经离家两月有余的商队,禁不住想不知此时他们走到了哪里?有没有踏上归程?天下情势究竟如何?
郭圣通望着掠过头顶的飞鸟,心生羡慕:真想也能这般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地间,而不是万事都得从旁人嘴里听来,真假莫辨。
她的日子慢悠悠地从念书学医相面中滑过,转瞬间就到了六月六。
六月六这天,除了家家户户都要把压箱底的衣物拿出来暴晒外,还是姑姑节。
所谓姑姑节,相传因春秋时期晋国重臣狐偃而起。
狐偃出身戎狄部落,其妹狐姬嫁与晋献公生子重耳,狐偃自重耳少年时期便教导辅佐起他。
是时,晋国后宫中最受宠爱的是骊戎国君之女骊姬。
骊姬为了叫儿子奚齐登上国君之位,使计离间挑拨晋献公与儿子申生、重耳、夷吾的感情,迫使申生自杀,重耳、夷吾逃亡,改立奚齐为太子,史称骊姬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