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至此,郭圣通急急转身想去同大舅分说,好叫真定国能早做准备。
但刚迈了两三步,她就颓然地止住了脚步。
大舅平素虽然疼她,但这么大的军国大事又岂是能凭她一个黄毛小丫头张嘴一说就能下定论的?
更何况,她如何解释自己的先知?
要是没说中还好,大舅只当她是风寒把脑子烧糊涂了说胡话。
一旦说中,她又没有学过奇门遁甲,她该如何解释这个突来的天赋?旁人又会如何看她?
第一女神相鸣雌亭候——许负幼时便展露了出乎寻常的相面天赋,襁褓中的她有时会笑的天真灿烂,有时又会哭闹不休。
开始人们不以为意,只以为那是婴儿的天然反应。
但当人们渐渐发现,凡是许负笑脸相迎的人家中都会喜事连连,而对之哭泣的人家里则会连遭厄运。
许负天然的相面之能并没有叫她获得众人的喜爱,反而被人看做带着诅咒之力。
那些家中遭祸的,都觉得是许负的哭声诅咒了他们。
人们总是没来由地恐惧未知的神奇能力,尤其是当这种能力是能预知未知的未来时,更叫人恐惧。
许负因为异能而被秦始皇传召,她不愿自己也落到那样的境地。
大舅虽然绝不会把她当做奇货可居的宝贝,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愿成为大家眼中的异类。
所以,她要牢牢地守住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她应当徐徐图之,找到合理的解释理由后再劝说大舅。
这般想着,她便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回来慢慢地往飞鸿阁去。
蓝天之下,重重宫阙隐没在茂盛葱茏的花木间望也望不到头,赤金的瓦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悠扬悦耳的丝竹之声随风隐隐传来。
来往的宫人侍女面容姣好,仪态优雅,见着她来恭谨地俯身拜下。
她轻轻点头,拾阶而上。
心下却半是苦涩半是感慨地想,从她生下过的便是这般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而这样的日子表面上看去似乎还能维持许久许久。
是以,她从来不担心以后。
但当她猛然发现眼下的富贵安逸就像烈阳下的一层薄冰一晒即融后,她又如何不心焦?
如何还能像从前一样做一个不知世事、专心于玩乐的贵女?
回到飞鸿阁后,郭况问她是不是走丢了,她也没心思逗他,只是敷衍了两句就坐下玩叶子戏。
是心中存着事,哪又还能玩好叶子戏?
她牌拿在手里总是忘了出不说,还一直犯低级错误。
没一会功夫,就输了一袋子银裸子。
刘得看不过眼,抽了她手中的牌。
郭圣通还以为走神被发现了,没想到他轻轻一笑,温柔地劝她道:“不舒服就去歇着,看你玩的跟受罪一样,回头我母后又要骂我没照顾你。”
郭况也扑过来问她:“姊姊哪不舒服?”
他声音稚嫩甜糯,清澈纯净的双眸中满是关切。
郭圣通怎么还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心不在焉,她僵硬地笑了笑:“我没有不舒服……可能是昨晚睡的不好……精神不济……没事……”
郭况却不肯就此罢休,他把手里的牌丢下,起身拉她:“姊姊,去睡吧。”
见拉不动郭圣通,嘴里就开始嘀咕:“要是病了就得喝那种好苦好苦的药……我每次不喝阿母都骂我……姊姊你不想喝就要听话……”
郭况这般人小鬼大的模样逗乐了一阁人,纷纷都说他懂事可爱。
郭圣通也笑了,连声说“好”顺着弟弟的意思站起身来。
但望着弟弟的笑脸,她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心酸。
她才是姊姊,但弟弟许多时候却表现的像她兄长一般。
母亲总嫌弟弟皮猴子一般顽皮,又不肯好好读书,怕他将来大了跟那些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没有两样。
就总是跟弟弟说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儿,要快快长大保护阿母和姊姊。
她伸出手摸摸弟弟的头,“好,姊姊听你的。那你就在这跟表哥玩,一会开宴了来叫姊姊好吗?”
她抬手间宽大的袍袖缓缓地滑下去,露出一截白皙纤弱的手臂,似上好的羊脂白玉般泛着柔光。
唇边泛着柔和温婉的笑意,整个人如庭中梨花般清丽动人。
刘得望着她,不知怎地竟觉得有某一瞬间被她的笑靥晃花了眼。
他心下微动,第一次好好地打量起自己唯一的表妹。
从前在他心中,表妹和表弟是差不多的。
但今日细细打量下,哪是一样的?
那样白皙柔嫩的肌肤,那样双瞳剪水的双眸,那样娇嫩甜丝丝的声音……
他再看表妹时不知怎地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像从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去看着表妹已经有些不大好了。
但是哪里不好,一时间他还真说不上来。
☆、第七章 皇后(长评加更)
刘得心神恍惚地玩了好几盘叶子戏才渐渐收聚了心神,等着宴席开后,他望着坐在对面的表妹又不由有些骄傲。
他的表妹桐儿,长大了啊。
华灯初上,宾客散尽后,他踟躇了半响终于对母后说:“我想要一个妹妹——就像桐儿那样的——”
真定王后被独子的话逗乐了,“桐儿现在不是你妹妹吗?”
刘得道:“那也只是表妹啊,她现在不就回自己家去了?我想要一个亲妹妹。”
真定王后笑笑,不再说话,心下倒是暗忖得儿都十岁了,也站住了,是该费些心思想想怎么才能再生养一个。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向小腹,这么多年没再生养,她的子嗣上确实也艰难了些。
但望着气度俨然、丰神俊朗的独子,她又大为庆幸:上天到底还是厚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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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圣通这一天也是心神不宁,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时甚至都想不起来是怎么和大舅、大舅母还有二舅告辞的。
暮色四合中的漆里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生气满满。
见着她回来全都拜伏在地,向她问好。
郭圣通含着淡笑点头而过,夜风微凉吹拂起她的裙摆。
月不知何时就挂在高高的天穹上,清冷皎洁的光辉漫洒下来,屋顶上台阶上都银白一片,远远望去似一层秋霜般。
她忽地平心静气下来,天下大势若是已乱,凭她一己之力也是无力回天的。
纵然是现在就说服了大舅,又能如何?
难道大舅就能力挽狂澜?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她能先知,可以对未来做出应变,便已经是万幸。
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郭圣通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清冽微寒的空气,方才抬脚进去。
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再次证实她的先知的确存在,而不是胡思乱想。
郭圣通由着侍女们伺候着洗漱更衣后,就把她们全打发了,只留下常夏和羽年同她说话。
不知为何,她很笃定这两个照顾着她长大的侍女值得她信任。
纵便是从她嘴里吐出什么惊人之语,她们惶恐不解之下也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句。
这种自信,就好像她们不止是伴了她八年,而是伴了她一生,已经用漫长的时间证明了她们的忠诚。
青铜连枝灯上烛火摇曳,满室明亮。
蜀锦窗幔已经从银钩上放下去,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中燃着馥郁甜香的阇提花香,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觉得分外安心自在。
漆里舍天然就带给她一种安全感,是以她开门见山地问常夏同羽年:“王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圣通记得她怪烧之前曾确确实实听到有人叫“母后”、“太后”的,会不会和王皇后有什么关联?
常夏同羽年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眸中看到了讶然。
女公子病了这一场后,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懂事了不少,像今日在马车上就听了劝乖觉地关了窗。
但又似乎不止那么简单,像今日在碧玉轩外听见真定王和王后劝说翁主改嫁时,她们就该劝女公子走。
但不知为何,望着逆光而立女公子的背影,她们两个都有些不敢去劝。
从前是怕她发脾气,今日却似乎单纯地就是有些畏惧。
事后她们回想起来时还当是错觉,但此刻迟疑下迎上上首女公子的目光时心下竟真有些乱跳。
女公子身上似乎多了点气势,就像是真定王身上的气势。
莫不成是外甥似舅?
“咳——”
郭圣通清了清嗓子,微微蹙眉催促着常夏同羽年。
她知道她忽然问起王皇后是有些叫人生疑,但小孩子家对凤座之上荣耀无限的皇后好奇也属正常吧。
还是,王皇后根本没她想象的那般风光?
郭圣通心下蓦然一跳,凛然看向常夏同羽年。
常夏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眸中闪过哀切同情之色。
“说句僭越不敬的话,王皇后也实在是个可怜人,听说眼睛都已经哭瞎了。”
啊?
郭圣通瞠目结舌,谁敢给一国之后气受?
旋即她脑中晃过一个念头:是皇帝?
常夏接下来的话渐渐证实了她的想法,“王皇后是孝昭皇帝时丞相王訢之孙——宜春侯王咸的掌上明珠,嫁给当今天子后生了四子一女……代汉立新之前,天子曾退隐新野……天子的二子王获因杀了一个奴婢而被天子逼迫自杀……”
郭圣通吓了一跳,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
或许天子如此秉公执法,正好证明了之前郭圣通偶尔听人谈及的天子种种贤德之举所言非虚。
但她就是从情感上有些接受不来,王获是错了,确实该受到惩治,但由亲生父亲将之逼死总叫她心下心有戚戚然。
她也开始同情王皇后,她作为一个旁观者都如此痛心,何况亲生母亲?
常夏还在继续,“元始四年的时候,天子长子因犯禁而被下牢,在牢中饮毒自杀。后来又不知怎么就连天子长孙王宗和孙女王妨也先后死了,王皇后连遭重创,悲伤不已,日夜哭泣……一双眼睛生生哭瞎了……”
说到这,郭圣通已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叫因犯禁下狱?
犯了什么禁?
又是多严重的罪连孙子和孙女都不能放过?
她心下一片冰冷,不由自主地往最坏的可能性想去……会不会是……
要不是的话,为什么王皇后会无力阻止?会哭的眼瞎?
常夏的话到这里却还是没有完,“孝平帝病逝后,当今天子先为为摄皇帝,后从天下请命而称帝。
他的长女是汉平帝的皇后,在汉平帝薨后成为太后。
但在父亲成为新朝皇帝后,她的处境就变得尴尬微妙起来了,先是改称为定安公太后,后来又改称号为黄皇室主。
王皇后怜女儿年纪轻轻便守寡,愈发悲伤,常年卧病在榻。”
郭圣通瞪大了眼,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从前只是隐隐知道在新朝建立之前天下称汉,但她不知原来当今天子还是前朝皇帝的岳父。
☆、第八章 认错(求推荐票啊,小仙女们)
孝平皇后心中想必很苦涩煎熬吧,对新朝来说她是前朝皇后,但对前朝宗室来说又是她的父亲夺了汉室江山。
她两边为难,两边也都不再是她的家。
虽然她还是万人之上,地位无比尊贵,但过的却是寂寞凄苦的日子,便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郭圣通的双眸不自觉浸满了浓重的雾气,她心中已认定建兴帝不如世人嘴中颂扬的那般贤德圣明了。
若是真如此圣明,就不会踩着儿孙的尸骨扬名,就不会把女儿置身在如此忠孝两难全的境地。
还是说她太幼稚天真,为帝者注定要学会舍弃许多私情?
不知为何,思及至此,她的心像被狠狠揉碎一般,痛得有些无法呼吸。
泪眼朦胧中,常夏还在继续含着哀伤的语气缓缓为郭圣通讲述孝平皇后的故事。
是,孝平皇后。
哪怕她现在是新朝公主,但郭圣通还是想称她为孝平皇后。
郭圣通想,她会更喜欢别人这般称呼她吧。
“天子怜室主正当豆蔻年华便守寡,便有意为室主重新择婿再嫁。
选来选去,便选定了立国将军孙健的儿子孙豫。
孙豫是天下第一美男,英俊非凡,且年轻有为。
谁料室主也瞧不上,后来更始将军甄丰的儿子甄寻也求娶过,但室主决心守寡,谁也不嫁。
从新朝将立到现在,室主一直住在冷冷清清的承明宫内。
王皇后想着长子和二子早亡,长女年纪轻轻便守寡,病就从来没好过。
天下各地的名医被征召了一批又一批,也是无济于事。”
常夏最后一句话落音后,郭圣通良久地沉默下来,四下里寂静一片,隐隐能听得翻墙而过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章彩绮丽的蜀锦窗幔柔顺地垂在青玉地砖上,清寒皎洁的月光透在其上,越发衬得其上花纹如星云般流传灵气十足。
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中袅袅上升的轻烟渐渐淡了,大抵是阇提花香快要燃尽了。
羽年看了一眼,见郭圣通兀自陷入了沉思,方才蹑手蹑脚地起身往取了新香燃着。
她跪坐回来后见郭圣通眉头蹙起,心下不忍刚要出声劝慰几句,就听郭圣通道:“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羽年望了她一眼,眸光犹疑,终于还是俯身道诺,同常夏一并退了出去。
两个侍女退下后,室内愈发幽静,刻漏滴滴哒哒的声音听在耳里分外叫人心惊。
郭圣通的目光久久地凝在朱红色帷帐上,只觉得那殷红的颜色仿佛鲜血凝就的,看得久了刺的眼睛都生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