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况高兴起来,两三口吃完了饭就跳起来:“阿母,我先去温书了。”
说罢,也不待母亲应就跑了出去。
母亲忙叫“慢点”,回过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叹息道:“这孩子啊,就是沉不下心来念书——”
郭圣通知道母亲担心什么,但她却不以为意。
她自信弟弟况儿将来一定能成为这世间顶好的男儿,足够母亲和她为之骄傲。
她对母亲笑笑,继续低下头用饭。
女儿难得在锦棠院待这么久,母亲见状便也不再说别的,专心用起饭来。
母女俩安静地用过午膳又漱口过,侍女奉上清茗来,母亲终于想起了问郭圣通要不要做不做法事。
郭圣通来之前就想到了此节,心中早有应对之策。
她微微皱眉,作出厌恶的样子。
“阿母,我不喜欢那些道士。
到时候还要开神坛,再把漆里舍弄得乌烟瘴气的,我还要不要住了?
再说了,我现在好得很,别再被那些道士给吓着了。”
母亲听她话中满是不敬,蹙眉训她道:“这孩子,真能胡说八道——”
但说到底郭圣通最后那句别再被吓坏了打动了她,她望着郭圣通红润的脸色心下也安心了许多,便不再提做法事的事,只是反复叮嘱她道:“小孩子阳气不足,你到了晚上别四处乱跑,去哪都带着常夏同羽年。”
郭圣通点头不止,母亲想了想又道:“晚上还是叫人给你守夜吧,这样我才能放心。”
郭圣通扶额,“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要母亲同意了不叫道士来家,别的什么也不算什么。
母亲对她的乖觉很是满意,放下手中的青釉瓷茶杯起身:“我去瞧瞧你弟弟读书。”
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来带着些期待问郭圣通道:“晚膳还在母亲这用吗?”
她欲盖弥彰地解释道:“要是在母亲这用,厨下好早些安排。”
郭圣通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连连点头,轻声道:“好。”
母亲得着了肯定的答案,唇边绽开一丝极明丽的笑容,施施然而去。
母亲走后,屋中虽还有伺候的侍女在,但郭圣通却觉得陡然冷寂了下来。
她深出了一口气,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干什么来消磨这漫长的下午。
本来家中为她请了女教习,她也是要上学念书的。
但母亲担心她病没好全,想着要她好生休养,就放了女教习半个月的假。
琴棋书画什么的也不许她碰,怕她费神。
女红伤眼睛,就更不用说了。
若说像从前一样闲下来就玩乐,郭圣通不知怎地也似乎不太感兴趣了。
反而在看到母亲檀木书架上的那册似乎是记载前朝历史的《史记》时,她来了些兴趣,起身抽了来歪在软榻上看。
☆、第十一章 熟悉
午后的碎金阳光漫了一地,通室明亮。
庭风送来馥郁花香,四下里静谧的连平缓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郭圣通歪在软榻上,靠在绣花大迎枕上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轻轻展开手中的这卷帛书。
不知为何,她竟对《太史公记》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从前读过一般。
但是怎么可能?
她虽也念书进学,不过也是跟弟弟郭况一般学些儒家经典罢了,还不曾看什么史书啊。
可一目十行地扫下去,那股熟悉感愈发强烈。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
…………
时播百穀草木,淳化鸟兽蟲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
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一面看下来,几乎是读一句而知后十句。
郭圣通心中狐疑,难道这也是先知?
她凝神望着手中书卷,脑海中竟翻腾起其后的文章来。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为嫘祖。
…………
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
…………
其民夷易,鸟兽毛毨。
…………
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信饬百官,众功皆兴。”
她大惊,微颤着手翻过书卷,果见开篇便是“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先知吗?
可这种感觉怎么竟像是从前曾手握这书卷日夜诵读,才能如此烂熟于心。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家里怎么会有《太史公记》?
纵便如刘向、扬雄曾赞曰“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但因其是非谬于圣人的言论而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谤书”,并未能广泛流转。
加上《太史公记》中记载大量前朝皇室秘辛,更为前朝皇室所严加控制流传。
便是当时诸侯亦难见《太史公记》,东平王便曾求书被拒。
说是禁书半点都不为过,如今虽是新朝,但家中哪来的《太史公记》呢?
母亲闲下来爱的是看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木偶戏。
难道是父亲的?
郭圣通心中存疑,继续翻阅着帛书。
室中的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窗外传来云雀婉转甜美的歌声
有暖风徐徐吹进来,窗前薄雾般的纱幔便荡开一地的涟漪,榻前的珠帘亦是轻轻晃动。
错金铜博山炉中燃着设落翅香,袅袅轻烟从金丝同金片拧出的云丛中缓缓盘旋上升,水雾氤氲间几如蓬莱仙境。
温暖潋滟的阳光斜照在郭圣通脸上,时间一久竟叫她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耐着性子看完了《五帝本纪》,终于精神不济打了个哈欠想要把书丢了眯一会眼。
一阵脚步声惊走了她的几分睡意,来人虽然放轻了脚步声,但四下里落针可闻时些微动静都被无限放大,何况脚步声。
郭圣通撑坐起来抬眼望去,原来是羽年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她见惊扰了郭圣通歇息,忙歉意地一笑又要退出去。
郭圣通止住她,“是你长兄来了吗?”
羽年道:“婢子让他明天再来。”
郭圣通摇头,“来都来了,哪有回去又来的道理?”
说话间她便下了榻招手示意羽年为她整理仪容,羽年迟疑了一下方才上去。
郭圣通便笑道:“这会睡了,我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郭圣通在外室见了羽年的长兄——白雄,见他虽然拘谨却不谄媚迎上,说话间也条理清晰,知道是个踏实肯做事的,便颇有些好感。
她含着淡笑把先前的说辞说了一番,白雄一说起正事来紧张也去了大半,详细地问起了郭圣通的要求。
郭圣通本只是寻个借口才这般说的,见状也不忍拂了白雄的认真,主仆俩足足说了三刻钟,羽年站在一旁和常夏都插不上话来。
白雄走时,日影已经西斜。
郭圣通可怜羽年自幼就到了她房中伺候,原来的名姓都没能留下,更别说和亲人间的相处了。
便叫她去送送她长兄,兄妹间也好好说说话。
羽年走后,郭圣通想着母亲和弟弟也该回来了,便起身准备去书房看看。
刚走到回廊上便碰着了母亲同弟弟,俱是满面笑容。
见郭圣通出来,郭况喜不自胜地扑上来:“姊姊,我背下来了。”
郭圣通笑着夸他道:“我就知道我弟弟况儿最聪明了。”
郭况受了表扬,愈发开心,献宝似地把《公孙丑》在郭圣通面前背了一遍。
母亲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郭圣通看她一眼,劝道:“况儿聪明着呢,您别总压着他学。
像现在有了兴趣,不就好了。“
母亲点头,同郭圣通小声道:“你弟弟聪明劲还是有的,就是不肯用心。
今天你答应他明天放木鸢,他这一下午专心致志地温书,不过半个时辰就背下了。”
说到这,她有些担忧,“念书是为了知礼明事,不是为了玩乐而念书,我怕时日长了他本末倒置。”
郭圣通握住母亲的手劝道:“您别总是顾虑这顾虑那,况儿大了自然就知道这些道理了。
像表哥从前不也哭闹着不肯进学吗?
现在不也心无旁骛地想着要博览群书,好知天下大义?”
母亲想了想,也觉得很少,当下安心了不少,长出了一口气。
她余光见着软塌上那卷《太史公记》,便问郭圣通道:“桐儿,是你拿下来看的吗?”
见郭圣通点头,便担忧地道:“阿母不是跟你说了,先好生休养一阵子吗?”
郭圣通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的,岂不是无聊死了?”
她许久没和母亲这般撒娇卖痴过了,母亲很有些高兴,便半是无奈半是宠纵地道:“你想看便看吧,不过晚上可不许看,费眼睛。”
郭圣通应下后,又好奇地问道:“这是不是父亲的书?”
为了怕母亲起疑,她补道:“您可不爱看这样的书。”
母亲笑笑,神色中多了些怀念,
“是啊,是你父亲的书,他是个爱书如痴的人。
当初为了这卷《太史公记》,可着实花了大心血呢。”
☆、第十二章 舜(500推荐+)
郭圣通想,果然是父亲的书。
但是父亲怎么千辛万苦得来的这本书,母亲却似乎并不准备说。
正好弟弟背了书后去洗漱更衣回来了,吵着说饿了,母女俩的话题便被打断。
郭圣通也不想叫母亲从这些陈年往事中又伤怀,便在晚膳后向朝母亲讨要《太史公记》,至于书的来源已经无意探问。
她自从知道建兴帝是前朝孝平帝的岳父,郭圣通也对前朝历史感兴趣起来。
“阿母,我一定格外珍惜,看完了便好生给您送回来。
你就让我带回漆里舍去看吧……”
弟弟郭况见她撒娇,朝她挤眉弄眼地笑她。
郭圣通毫不在乎,继续求母亲。
虽是父亲心爱之物,但郭圣通讨要母亲还是爽快地道:“好,好,你既喜欢,那你便带回去看。”
又和姐弟俩感慨,“你们父亲在时,常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读也是大有益处的。”
郭况看看母亲,又看看郭圣通,“那姊姊看过了后,我也读来看看。”
母亲刚要欣慰地点头,就听他接着道:“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姊姊快和我去挑一个明天放的木鸢。”
母亲同郭圣通俱是失笑。
郭圣通依着郭况给他挑了一个墨鹰木鸢,又约好了明天一起在锦棠院用早膳后,就在园中放木鸢,他才开开心心地跟着侍女们回穹霄院去。
弟弟走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郭圣通也起身回去,母亲见状便派了四个侍女把整整两箱子装着《太史公记》的帛书送到漆里舍去。
出了锦棠院,清冷的夜风迎面而来,叫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几如秋夜。
也就是这风中裹满了甜蜜的花香,才叫人觉得春到底来了。
廊下明灯高挂,映在地砖上的人影淡淡地,却被拖得老长。
月光皎洁透彻,却总是带着几分冷意。
郭圣通脚下步伐便不免快上了几分,待远远望灯火通明人声熙攘的漆里舍,才放缓了脚步。
到门口后,她叫常夏赏四个辛苦送书来的侍女每人三百钱。
常夏面上露出微微讶异,却还是顺从而去。
郭圣通先还没当回事,进了里室洗漱更衣后在软塌上拿起下午那卷《五帝本纪》时,她才想起从前自己从未赏过什么人。
自己屋里这些伺候的年节赏赐,全是母亲为她做主。
乍然说要赏人,也就难怪常夏奇怪了。
但当时自己怎么没感觉出不对?
就像是经常做的一样,不过顺口一说。
郭圣通想起今天读《太史公记》时亦是这种恍如经历过的熟悉感,心下一动,陷入了沉思中。
难不成自己不单是先知?
但除了先知又如何解释?
她不过是病了一场,怎么倒像是重活了一次?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打在郭圣通胸口上,叫她周身都有些发木。
她手脚冰凉,心中大骇。
她甚至大胆地想,她会不会已经在那场怪烧中死去了?
若不然怎么解释这种种离奇?
但心脏强有力跳动的声音却彷如响在耳畔,她活着,她确确实实活着。
何况便是她是死后复生,亦不能解释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圣通脸色惨白地攥紧了帛书,手上骨节都泛出青白色犹不能减缓心中的半点惊恐。
她心中滚过千百个念头,洪水般地席卷过来,压得她心神不安。
室中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本该是清脆悦耳,但现下听在耳旁却有些承受不住的惊心来。
常夏脚步轻盈地转过屏风来,就见郭圣通闭着眼全身发抖地坐在软塌上,脸色惨白的渗人。
她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许多了,疾步上来问道:“女公子,您怎么了?哪不舒服?”
说着便搓热了手往郭圣通额头上摸去,显是上次郭圣通的怪烧把她吓得心有余悸。
郭圣通微微收回了些心神,她极力勉强自己睁开眼冲常夏笑了一笑。
“我没事,就是……”
不管她身上的种种离奇究竟为何,都不能让旁人知道。
常夏自然值得信任,但也不能保证在听着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后心下不为之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