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隐约的声音,往灯光大作的中心舱摸去。
那是冬日士兵的解冻场所。
她飞快地往里头打量一眼——这一眼让她看到了她哥哥巴基。他看起来刚从冷冻仓出库,赤着上身,精密的肌肉冒出寒气。
她来晚了,他已经经历了一次彻底洗脑,现在又是那个请长官下命的士兵。
他的声音毫无情绪:“士兵听从吩咐。”
莉齐的手指一点点收拢,不由紧握成拳。
他面前站着的那个是瓦歇利,来自苏联的高级士兵。莉齐记得他被总部上调后,皮尔斯才从他手里获得了几个基地的接管权,那是2001年后的事情了。
现在这个苏联士兵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个笑来,合起了手上印满洗脑单词的红色手册。
“士兵,原地待命。”
“待会儿会安排编号03和04和你进行对战练习,保持体力。”
编号03和04都是注射了九头蛇强化剂的试验品,他们的血清浓度很高,但实验算不上成功,一个个只是空长肌肉的大块头。莉齐的编号是00,只因为她和冬兵一样,是珍贵的超级士兵血清与人融合的成功案例。
苏联士兵的对讲机震了一下,信息被及时接收。他即将步出中心舱空地的脚步顿了顿,脸上露出笑容。
“我们来任务了。”
巴基冷凝地注视他,无动于衷。
瓦歇利若无其事,甚至还很有闲情地掰了掰手指:“01、02都在外面,03和04又有伤在身——”
他从第一根手指数到第七根,又数回去,这才有点快活地停下了,像卸下一个重担:
“哈,幸好我们还有00。”
“00”这个编号一出,莉齐瞳孔缩紧。巴基从刚才一直没有偏离的深碧眼睛闪了闪。
他垂下睫毛,声音沙哑。
“什么任务。”
他知道编号00是他的妹妹。他问出这句话完全出自不受控的本能。
他刚才经历洗脑的、空白一片的大脑有一根神经被触动了,像小木棍在深海里搅了一下,挑起了他残余的一点自主意识。
瓦歇利慢条斯理地复述:“任务目标:霍华德·斯塔克,任务内容:替我们劫到神盾局的超级战士血清。备注:目标地不留活口。”
他们需要倚仗神盾局的技术,做出更完美的试验品。如果成功,他们将是新的敢死队主力。
听到霍华德的名字时,莉齐在那一瞬间如堕冰窟。
瓦歇利眼睛里闪着光芒:“怎么,你有兴趣?”
在所有人眼里冬兵是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但在瓦歇利眼里不同。
他能看到微弱的个人意志,在冬兵心里闪着光呢。
当初留下他和莉齐·巴恩斯的血脉链结而没有选择洗去,这种方法有利也有弊:不好的地方就在这台“机器”的程序有时会被小小的亲情病毒打乱,这意味着掌控他要花更多功夫。
但好处是——
你看,多么有趣的血脉联系,给他送上了一份惊喜。
霍华德的名字一出,冬兵有所感应。但那只是短暂的十分之一秒,这点情绪起伏很快被压在了冷酷汪洋下面。
但瓦歇利的眼神何其毒辣,他捕捉到了这个停顿,于是不无遗憾地闪动着毒蛇一样的眼睛:
“well,well,我们没这么多时间给你犹豫。”他拍了拍红色手册上的灰尘,“如果你愿意,那将会是任务的最佳人选;如果你没有这个打算,编号00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巴基用无机质的瞳仁盯着他。
他嗓音低沉,没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别找她。我接了。”
……
莉齐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似乎并没有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但胸腔里仍然耸动着一股非常奇怪的情绪,它淹没过她的所有感官,如果非要把这种情绪安一个名字,那估计是——
绝望。
然而这种“绝望”被她硬生生用心理控制给压下去了。这很不容易,她觉得压抑住感受的地方流出一团淤积的血,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十三次时间回溯中,三百七十分钟,两万两千两百秒,她是一只高度待命的虫子,躲过了无数次杀虫剂的袭击,到了这一刻,却轻易地被蜘蛛网捕获在墙角。
她被巴基的一句话击溃了。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越喊越响:
原来是因为你。你才是整个悲剧的源头。
她的情绪被强劲的心理暗示给封住了,眼泪被装在一个严密封实了的广口瓶里,因而无从调动。她现在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的,只剩茫然。
眼前一片纷杂的画面乱闪:一会是在基地里,她抱着刚被洗过脑的冬日士兵,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亲;一会是巴基在她耳边承诺:“现在换我保护你了”。
最后一个情境,定格在复仇者大厦的圣诞夜。巴基在所有人复杂的视线里站起来,默默解下了系在腰间的围裙。
那根从天花板下垂、勒住了巴基的绳索又坠下来了,它现在套住了莉齐的脖颈,令她难以呼吸。
她的亲哥哥,那个曾经快活地在舞会场旋转、和姑娘们左右调情的布鲁克林青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长成了一棵遮风蔽雨的树。
他为她担了两条至关重要的命,从此再没睡过好觉。每次午夜梦回,每张血淋淋的脸都在拷问他复苏的良心。
这个青年何其无辜!在他成为九头蛇的人形兵器之后,那点残余在他内心的亲情还让他受苦,使他本能地为保护自己的妹妹,举起拳头。
血脉羁绊让他敏锐地预感到:她不能对任务目标痛下杀手。而“霍华德”这个名字,也像刺痛他的一根针,使他本能地把这个名字和莉齐连在了一起。他记不得他们曾经有如何亲密,而现实也不容他多想,索性粗暴地斩断了这个会让她为难的选项。
然而最可笑的是,冬兵是被洗脑才成了冬兵,但他不知道他的妹妹没有。
编号00有属于自己的、从来没被任何人发现的小秘密,她的变种能力源自她强大的心灵。
莉齐想冲过去,想抱住这个刚刚做出错误决定的青年,想大喊着告诉他——
不用这样做!不需要这样做!你的妹妹很强大,她从没受过九头蛇的控制!
她可以拒绝!拒绝这个任务……
……
突来的,一阵冷意席卷了她。
她真的能拒绝吗?
她作为一个清醒的、有良知的个体,一旦指令下达,她铁定无法成功交付;然而当任务失败后,且不说她的能力是否会暴露,九头蛇决饶不了她。
这点巴基看的比她清楚。
她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的哑声说“回去!”,他狂怒而决绝的眼睛,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拔枪和挥刀。
冰冷的、空无他物的意识海里,保护她是他唯一留存的本能。
……
莉齐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完全变红,激烈咆哮的情绪冲破了控制,像野兽脱离樊笼。
握成拳头的手不小心碰到墙壁,按到红色的圆形按钮。一时间灯光大作,整个空间都充斥着尖叫般的警报声。
瓦歇利迅速转头:“是谁碰了——”
他的话卡在半截,表情瞠目结舌。只一瞬间,他看到了绝对不该活动在中心舱的人。
编号00。她的身影一闪而过,但还是被他看清了面容。
他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冬日士兵猛地站起来,面色阴沉。
……
莉齐开始奔跑,身后缀着一群追赶她的人。基地里的杂兵层出不穷,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张快速聚拢的大网。
她的心跳加快。所幸对整个基地的熟悉感觉还没有消失,她跟着她的直觉一路奔走,直到甩脱众人,连拐三个弯后,打开道路尽头的一扇暗门。
——接着脚步就顿住了。
她神经一崩,浑身的毛孔都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奓了起来。
光线阴暗。深蓝色的冷冻仓内寒气喷出。
她看到了自己。
下一秒,“她”似有所觉,睁开眼睛。
于是,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是因为心情比较丧吧,昨天的评论戳到我了……我太玻璃心了,对不起。
虐是我的错,大概还有个一章多就没了。嗯,就这样……
☆、第五十七章 相逢
空间狭窄, 只剩莉齐和另一个莉齐。
莉齐现在的脑子有一霎时的凝固。任何人面对另一条时空线的自己可能都会有这种怪异的心情。
十二道伤疤在她手臂上火辣辣地灼痛, 仿佛一根捅进骨头缝里的金属丝, 呲呲作响。
她不由咧了咧嘴。冷冻仓里的人把她看着。那时候的她比现在还小一些, 轮廓带点婴儿肥。
也不知道怎么的,莉齐把仓门边的按钮一拍。
——冰冻小莉齐就出库了。
莉齐把她娴熟地拖进旁边并排的营养舱里, 让她泡着。
这会那个小莉齐就既能动弹也会说话了,她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指莉齐刚才把她从冷冻仓里解放出来的时候没有触发任何警报;不止如此, 看她行色匆匆, 现在却没有任何被人发现的迹象。
莉齐佩服自己还能很镇定地会回答问题:“一点宽领域的小暗示,能暂时混淆思维。如果你硬要理解,可以认为我们现在正处在他们看不见的维度里。”
她在尼泊尔学的可不止画小蜜蜂和传送门。
莉齐看着她似懂非懂的脸,补充一句:“以后你会学到的。”
小莉齐泡在营养液里,眼睛睁大:“这么说你真的是未来的我了?”
她含糊不清, “噗噗噗”吐出一串深蓝色的泡泡。
“……”
莉齐仔细打量她, 突然好想叹气。
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蠢呢!
但是人对自己总是宽容的, 她说一句“是的”,看了眼时间。
三十分钟的整趟时间旅行, 还剩十分钟。
暗示快要失效了。她在等待进行下一次时间回溯, 和现在就冲出去找巴基两个选项之间徘徊不定。
第二个选项可操作性不大,杂兵太多清理起来麻烦, 更别提还有驻守的高级军官;再者找到了巴基,他还不一定听她的。
在没有克服洗脑的阶段,她也只能给他做点简单的精神梳理,安慰他暴走的情绪;至于找回记忆, 却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当巴基是冬兵时,他强大、忠诚而不可更改,是个宁愿撞死南墙不回头的个性。
她正心烦意乱,小莉齐软绵绵地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顺口回答:“在想哥哥。”
小莉齐突然很不高兴,她皱起了脸:“你不许想,那是我的哥哥。你难道没有你的哥哥吗?”
莉齐没想到自己醋劲儿这么大,她的脸“呼”地一下,热度明显升高了。
她不由反呛:“我当然有哥哥。外面那个也是我哥哥。”
说完又觉得没意思,自己跟自己较什么劲呢!
小莉齐泡在营养液里好一阵没说话。隔了一会,才报复似的低声嘟囔:“……反正我以后肯定不会有你这么尖的下巴。”
下巴尖吗?
莉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皮肤绷紧而光洁,但可能因为最近操劳过度的关系,轮廓是没以前圆润。
皮肤也死白,像地宫蜡像。
她这一抬手,被小莉齐眼尖地瞅见了手臂上的十二道伤疤。
她顿时眼神都不对了:“不是吧,难道我……”
她话哽在喉咙里,像被营养液呛住了。
莉齐哪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叫一个无语:“——停,我才不是什么受虐爱好者。”
但小莉齐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她震惊得近乎恐慌了:“天,难道未来的我的身体不能自愈?”
否则怎么解释这几道伤口,看看!都留疤了!
莉齐懒得跟她解释这么多,任由那个自己在营养液里急得团团转。小莉齐过了一会才稳定下来,这回总算动了回脑子:
“——我不问别的了。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莉齐看着她强捺激动的脸,一阵憋不住的泪意突然涌上喉头。
她极力克制住想哭的冲动。
时间只剩五分钟了。
“——我恐怕不行,亲爱的。”
她不能保证两个莉齐同时存在会出现什么危险,事实上对视的那一瞬间没有宇宙爆炸就已经让她谢天谢地了;何况三十分钟结束,她要进行下一次的时间回溯,这个时间线里逃出生天的莉齐又会流亡去哪?
有一根绷紧的神经烧断了,这让她感觉疲惫。疲惫不是一刹那的事,它是无数个事实的叠加,像积木搭到最上层,被一阵风吹垮。
她突然意识到:有的东西是无从改变的。
同理,有些伤害也无可避免。
为了规避南半球的暴雨,所以你央求亚马逊的蝴蝶扇了扇翅膀;你以为它只是扇了扇翅膀,但那又引起了德克萨斯的龙卷风。
命运从来没握在自己手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把它送到规划好的境地里去。
“……你很难受吗?”
她模模糊糊,听见了小莉齐关切的声音。她没来得及把迸溅的情绪收回,心理暗示失效了。走廊里响起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听着,亲爱的。”莉齐把她抱起来,小莉齐又因为吸取足够的营养而变得皮肤饱满了,“我不能带你出去,但你很快会没事的。你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和大家一起上学、放学、交朋友……你还有你自己的卧室,那很漂亮,地毯是水粉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