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站在下首,垂首不语,这会儿酒劲儿早就被吓没了,脑子愈发清楚,心里愈发胆怯,而史湘云跪在地上,身子有些瑟瑟发抖,这会儿她也有些退却。
环视屋里诸人,贾母最终将目光落在史湘云与王夫人身上,苍老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王氏,今日之事,你有何说法?”
王夫人虽然木讷寡言,但却不傻,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诉道:“是儿媳太莽撞,让府里丢了人,罪该万死,但是老太太,我就剩宝玉这么一个儿子,您是知道这孩子心善耳根子软,要是不严加管教,迟早要被人勾着做那等不堪之事,若是被老爷知道,不仅他要被老爷打死,我也难逃罪责,终身悔恨啊。”
将话说圆了,王夫人许是真的心里难受,瘫坐在地上恸哭,“要是我的珠儿还在,断然不会让我操这么多的心,珠儿在的话,宝玉就随他去吧,横竖有人能为老爷、老太太光宗耀祖,我又怎会为了让宝玉上进而操碎了心……珠儿啊……我的珠儿啊……”
听了这话,贾母也有几分动容,是啊,珠儿没了,以后只能看她的宝玉来光宗耀祖,虽然说还有贾琏,但是估计史老太君这会儿心里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有个大儿子,还有个大房孙子。
这样想着,贾母看向史湘云的眼神就不好了,亏的她怜惜云丫头孤苦无依,掏心掏肺地对她好,谁知这片好心竟被当作驴肝肺,好歹是后院拼杀出来的老太君,史湘云这点小心机早就被她一眼看破。
贾母眼神淡薄,连开口的声线都没有一丝波动,“云丫头,今日之事已经被这么多人瞧见,我自然不能让你受委屈,你若是没有意见,我便让人去跟你婶婶提亲,选个良辰吉日让宝玉纳你为姨娘。”
此话一出,王夫人与史湘云都是一愣。
王夫人率先开口,“宝玉怎能……”
她只觉得宝玉受了委屈,若不是这史湘云存心勾搭,她儿子又怎会如此不自持?现在还妄想进贾家大门,绝对不行。
但她的话说了一半就被贾母瞪了回去,贾母冷哼一声,吓了一跳的王夫人心里盘算一番,老太太绝对是护着宝玉的,这样做肯定是有道理的,而且老太太也说了,只是给宝玉做妾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宝玉以后的姨娘又不止一个,就当多了件摆设。
王夫人心情平复下来,史湘云的小脸却是煞白,结结巴巴地开口:“老太太,您……不疼我了吗?我可是侯府嫡长女,怎能……做妾……”
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如泣如诉,却没让贾母有太多反应,贾母幽幽叹了口气,说:“云丫头啊,若是我怎会不疼你,今天这不光彩的事,放到哪家都是你吃亏,你想想那些被剃了头送进庙里当姑子的,可是一辈子都毁了……”
贾母半是劝导半是威胁的话让史湘云一下子哑巴了,呆呆坐在地上,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什么,也许是后悔也许是心痛,谁又知晓?
当下,贾母雷厉风行,一面安排人将史湘云的包袱收拾好了,另一面叫王夫人从公中收拾几样好东西,当作聘礼,随着送史湘云回去的时候一同送去。
另外,贾母叫来了赖大家的,让她带上几个人把事情原委跟史家人说清楚,并交代让史鼐的夫人赶紧定个日子,在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传开之前就把事给定了。
此时史家正院堂屋,史鼐的夫人正看着卫家刚送来的生辰八字,面露微笑,这卫家虽然家境一般,但好在卫家儿郎——卫若兰是个青年才俊,年少有为,模样端正,人品才学都是上上之选,与云丫头倒是般配,而且卫家人口简单,云丫头去了就是当家主母,而且这亲事还是由与他们家交好的南安王妃保媒,怎么看都是一门好姻缘。
史夫人盘算着,等史湘云出嫁时,就把她母亲留下来的嫁妆都给她添妆,省得有人说自己刻薄了她,还要连累自家老爷担了坏名声,这可得不偿失。
再说,横竖自己的私房钱也不少,等把史湘云嫁出去,自己就着手安排自己两个女儿的亲事,到时候就挑些身家尊贵的,把自己的私房钱分给两个女儿也都是足够的。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史鼐的夫人为史湘云精心安排的时候,贾家的人就带着似乎丢了魂的史湘云回来了,又把贾母的吩咐说了一遍。
史夫人一口气憋在心里,只差七窍生烟,指着浑身僵硬的史湘云手指乱颤,咬牙切齿地说:“你……你……你……”
愣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口,旁边的丫鬟赶紧上来为她顺顺气,史鼐夫人踉跄倒回坐在大椅上,看着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贾家人,心里嗤笑不已:这史老太君平日里老说接湘云过去,说害怕云丫头委屈了,如今,还不是为了贾家名声让湘云做妾。
史鼐夫人平复下来,看了看赖大家的,道:“既然老太君都这样说了,若是云儿也肯了的话,我自然没任何意见,劳烦回去带句话一切任凭老太君做主。”
淡淡的一句话,却是把她一生就这样定下了,史湘云没有开口,袖子下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她说不出心中的感觉,那痛彻心扉的恨似乎还夹杂着感悟,原来不仅仅自己在演戏,而是每个人都在演戏,演着善良,演着和蔼,演着宽容大度,演着高贵,可是在那层皮囊之下,都是肮脏的自私自利,每个人更关心自己的利益。
如今,她败了,她被迫脱下了彩衣,推下了悬崖,就在这一刹那,她忽然就想起了黛玉,那个淡然无争的身影,不矫揉造作,不口是心非,干净的像映着晨曦的露水,也许是她自己相反,所以才会一直厌恶她吧。
史湘云低着头,目光不自觉瞥到了婶婶脚边的一张红纸,金色合欢花纹反射着光,隐约能看到一个“卫”字,等到多年以后,看着卫若兰夫妇二人时,她还是会想起那个午后,那个吸引目光的“卫”字。
……
宝玉与史湘云的喜事定下的极快,不过初二商议的,初八晚上,十二队对宫灯引路,三十六抬嫁妆相随,一顶花轿抬着身穿玫红嫁衣,盛装打扮的史湘云从角门进了荣国府。
史鼐的夫人虽然恼怒,但还是没有亏了史湘云的嫁妆,三十六抬已经比得上许多明媒正娶的当家太太,每一抬都满满当当,除了史湘云母亲的嫁妆都在以外,还有史家添的五千两银子和两间铺子,并诸多金银首饰。
因为宝玉如今娶了亲,自然不能待在贾母后院了,所以就把荣新堂收拾出来了。
原本住在这儿的二姑娘迎春搬到了贾赦所住的外院。原本贾母不同意,要让迎春住在自己后院,谁知贾赦大老爷又犯浑了,死活不同意,说迎春是他的嫡长女,住的地儿不能太小,反正他那儿房子多,索性搬过去了。
就在荣新堂敲锣打鼓迎新娘的时候,贾赦外院也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当然这跟宝玉纳妾无半分关系,而是贾赦大老爷邀请了董林两家人来品尝他庄子上新出的水果蔬菜。
本来林如海不想来,但是贾敏自从被诊出喜脉,被忽视的孕吐现象一下子就严重起来,听闻贾赦这里有新鲜的水果,就全家都来了,正好看看贾敏喜欢吃什么,方便向贾大老爷讨些去。
等吃饭时,果不其然,丫鬟们端出了各种各样的“反季节”水果蔬菜,漾辰当时就张大了嘴。虽然之前,她看到家里的杨梅就怀疑贾赦是不是在捣鼓一些现代技术,但这会儿真的看到了,她还是吓一跳,莫非贾赦大老爷是同辈中人?
但是这疑惑没持续多久,就见贾姨爹趁人不备悄悄挪了过来,笑眯眯问:“这些果子喜欢不?这可是皇长子暗地里命我去种出来的,我原本不信,谁知真的收获了,嘿嘿,老子也是个奇才啊。”
“皇?长?子?”漾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眉梢高高挑起,不可置信的表情很有喜感。
贾赦得意地点点头,“想当年老……姨爹我年轻时,曾游历四方,在南边见了一些蓝眼睛金头发的洋人,他们大冬天就种出了西瓜,我一时好奇就跟他们学了学,后来就在自家庄子上用玻璃片弄了一间房子,真种出些果子。”
漾辰呆了呆,额呵,贾赦还有这经历。
他顿了顿,继续说:“去年初我又开始跟你二表哥在庄子里尝试,不经意被微服出访的皇长子瞧见,他十分感兴趣,就给了我人力物力继续弄,这不,一举成功。”
贾赦大老爷摇头晃脑地说,脸上如顽童般的嘚瑟样儿深深伤害了漾辰,漾辰觉得嘴角抽了又抽,想不到堂堂大将军竟然是个种田小能手。
但是——
漾辰翻了个白眼,“你干嘛跟我说啊?”
“嘿嘿,”贾赦的笑声让漾辰有种莫名熟悉感,怎地仿佛老狐狸附身,不等她猜想,贾赦很谄媚地说:“好外甥女儿,听你爹说你跟皇长子关系很好啊,你能不能帮我美言几句,让皇长子把庄子再扩张一点?”
听闻此话,得知被自家老爹卖了的漾辰反手就揪着贾赦的胡须,一副恶狠狠地样子,“想——得——美!”
☆、贾府抄捡
虽然被丑拒,贾赦大老爷毫不气馁,捋捋美须,老神在在地望天四十五度角,长叹道:“唉,我也知道自己没出息,好不容易想做点正经事偏偏就遇着难题,辰儿不帮,我也谅解,谁让我以前那么不争气……”
他颓然转身,恍然凄凄惨惨戚戚的身影让漾辰一下子就软下心来了,忍不住道:“好嘛好嘛,我问问就是了……但是他不一定就答应的。”
“没事,只要乖外甥女你问一嘴就成。”原本落魄的贾大老爷一回头,哪有半分的忧郁,有点老有点俊俏的脸上满是猥琐的窃喜。
……漾辰:呸!白瞎了一张帅脸。
等到贾赦离开了,凤姐悄然而至,亲昵地拉着漾辰的手,一双丹凤眼洋溢着动人的光泽,看得出来这一段时间过得不错。
“好妹妹,早就想邀你和大妹妹来玩儿,偏偏你是个忙人,我也不敢上门打扰,今儿总算把你盼来了。”
“我哪里忙了,”漾辰笑道,“只要二嫂子想我了,只管叫人去我家说一声,我定会过来陪你说说话,只是到时嫂子你可别嫌我烦。”
凤姐拍手一笑,“这可是你说的,真要是这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一边说,一边四下打量一番,见旁边没别人才附耳过来道:“好妹妹,你之前送的药吃着是极好的,这些时日来,我觉得身上轻快多了,只是……”
停顿了一下,凤姐伸手摸了摸小腹,有些难为情,犹豫再三问:“只是我这肚子却一直没动静,好妹妹,你看是不是再帮我开一方药?”
“药岂是乱吃的?”漾辰好笑地嗔道,说话间已经伸手按在凤姐的手腕上,替她把脉。
现在已经是冬日,但就在漾辰诊脉的功夫,凤姐的鼻子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直直盯着董漾辰,半点都错不开眼。
漾辰过了会儿松开手,低声笑道:“得亏你年轻,这身体底子好,这一段已经把那些老毛病治愈的差不多了,回头我再给你开一张祖传秘方,保你开了年就有好消息。”
听得这话,凤姐喜不自胜,若不是人多,就要开怀大笑了,拉着漾辰一连声道谢。
等晚上回董家,漾辰立马就写了一张方子,吩咐殊兰找个妥帖的媳妇儿给琏二奶奶送去,还再三叮嘱一定要亲自送到琏二奶奶手里,别让旁人拿着了。
再说凤姐下午听得董漾辰要给她送药方,回了自己院里就心不在焉地倚在螺钿镶嵌的榻上,腿上搭着灰鼠刻银丝的毯子,手里拿着小铜火著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手炉里的银炭,连贾琏回来也没注意到。
贾琏取下石青色白狐皮斗篷递给平儿,自己又掸掸长衫下摆的尘土,对着冻僵的手哈了一口气,白色的暖气就荡漾在空中。
他往堂屋看了一圈,疑惑问道:“你们奶奶呢?”
平儿往里屋努努嘴,道:“不知怎的了,刚才一直就在那儿发呆。”
贾琏微微皱了皱眉头,将大红软帘一掀,大步走进里屋,只见凤姐一手挑着炭火,一手托腮,这样小家碧玉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
他忍不住笑笑,抬手覆在凤姐肩上,“这是怎么了?”
冷不丁被人碰了下,凤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贾琏回来了,赶紧站起身来,一边摸摸贾琏有些凉的手,将手炉给递过去,一边骂门口的小丫头,“都是睡着了不成,二爷回来也不回一声?”
“是我没让叫的,”贾琏看着这段时间似乎越来越年轻动人的凤姐,心里喜滋滋的,忍不住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在她脸颊旁啄了一下。
一旁的平儿羞得脸刹时变红,赶紧往外去。
凤姐在贾琏怀里也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脸色微红,“青天白日的不知羞。”
话说自从上次他俩因为尤氏姐妹之事闹了一回,后来凤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外还是依旧泼辣,对贾琏却变得体贴多了,俩人的感情也跟掺了蜜似的,越来越甜。
在外头奔波一天的贾琏嘿嘿一笑,看凤姐似嗔似喜的样子实在勾人,这手就不老实了,忍不住去解她身上的盘扣,只是还没开始动手,就被外面平儿的声音打断了。
“二奶奶,董二姑娘派人给您送糕点来了。”
贾琏本来要呵斥的话也赶紧咽了回去,心下好奇,“这董二妹妹不是才回去,这会儿给你送什么吃的?”
凤姐眼珠一转,斜眼看着贾琏笑道:“这吃的可精贵着呢,保不准……让二爷你明年多个大胖儿子。”
一面说着,凤姐已经掀开帘子出去了,让平儿接了那媳妇儿手中的剔红漆盒,又唤来丰儿给那媳妇儿那了一吊钱的赏银,好生送她出去。
待屋里其他人都走了,凤姐领着平儿,拉着一脸疑惑的贾琏进到里屋,将那四个。剔红漆盒打开来,只见里面放了两张纸,一张明显就是药方,一张只写了几个字:“药材外寻,小心为上”。
这是董漾辰特地交代的,省得被贾府里其他人知晓,尤其是王夫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贾琏看着这两张纸,似乎一下子就懂了,当初王夫人在凤姐屋里摆设上做的手脚,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凤姐很难再有孕的事。
这边凤姐欲语泪先流,拉着贾琏的手,“一直未能给二爷添个儿子我也心中有愧,如今可是好了,听董二妹妹说,吃了这药,开了年就能有好消息,我……我……想给二爷生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