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星算着时间差不多,拎着茶壶从厨房中出来,要给各个桌子倒茶水。
她走得很安静,准备绕过人群从后面桌子开始一一添上。
但太阳一出,纵使再安静低调,其所有的万丈光芒也将为世人瞩目。
正要递去礼金的朱沛望怔住了,朱家一众跟来的亲戚也怔住了。未等儿子开口,朱家父母就先问了,“老兄弟,这位也是你家女儿吗?”
卫亮心中咯噔一声。
有邻居抢着替他答了,“这是卫家的外甥女卫星,在市里读高中,成绩全市第一名呢。”
朱家父母听得两眼发亮,“老兄弟,你们这位女孩儿聘不聘?”
卫亮有些生气,“她还在读书,不聘!”
朱家父母陪着笑又道,“先定下来,等晚两年再结婚也行,想读书的话我家可以供她。”
媒人听出不对,“你家?你们不就一个儿子吗,聘了卫珍还怎么聘卫星?”
朱家父母向媒人笑道,“我们老两口改主意了,想聘刚才的那女孩儿。聘金方面好商量。”
“啪”的一声,手里的布鞋和腰带坠在地上,卫珍气得吼出来,“你们怎么能这样?”她转向对面几乎成为她未婚夫的男人,“朱沛望,你说话呀,你爸妈怎么这样!你来说你要哪一个?”
朱沛望看着人群中吓得无处可躲的卫星,犹犹豫豫道,“小珍,我们当儿女的自然要孝顺,要顺着父母的意思。既是我爸妈看中了……”
不等他说完,卫珍已啐了他一口,哭着跑回屋中,将房门“砰”地关上。
好好的定亲礼却弄成这样子,卫家的亲戚邻居不由气愤。卫亮更是气得差点连桌子都掀了。
朱家父母还在跟媒人商量,“你跟卫家家长说一下,聘这二丫头,我们愿意出双倍的聘金。她想读大学也成,我家供她,大学期间结婚也一样的。”
媒人很为难,“老哥哥,哪有临场换对象的道理?”
朱家父母又道,“卫家二丫头我们夫妻俩看中了。如果他家觉得聘金少了,我们还可以再加。”
媒人连连摆手,“不是钱的问题。”
朱家一位穿得甚是光鲜的小叔走过来,将抽了一半的烟踩在地上,“一个穷酸丫头而已,能被我们朱家看中是她的福气。想要多少钱,让卫亮尽管开口。”
朱家在当地算是财大气粗的福户,不仅有钱,还人丁兴旺,张狂惯了,一眼看中卫星便认定卫星是他们的人,围着她问三问四,吓得小姑娘几乎哭出来。
卫亮气冲头顶,推开一众朱家亲戚,将卫星护在怀里,怒道,“滚,我家哪个丫头都不聘。你们给我滚出去!”
朱家父母还想再商量,“老兄弟,你别生气,有话咱们好好说。”
卫亮愤怒之下,抄起长凳砸出去,“全他妈的给我滚!”
朱家人没料到对方这么有骨气有脾气,被吓了一吓,只得退出院子。朱家父母拉着媒人说和,“你跟他们商量商量,聘哪个不是聘?我们沛望还能配不上他家的穷丫头?”
朱家人坐上车开走了,卫家的亲戚邻居劝了几句,也相继离开。
原本喜庆满满的院子此刻唯余一地狼藉。
王氏剜向卫星的目光跟刀子一样锋利,指着她大声骂道,“该死的丫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周回来,是不是想搅小珍的好事自己嫁过去?别痴心妄想了,小珍嫁不了,你也别想嫁!该死不死的贱人,母女都是一样的贱货!”
前面几句尚能忍,最后一句实在说得重了,卫亮扬手给了王氏响亮的一巴掌,“你才贱!你再骂她们一句试试?”
王氏被打懵了。
这些年,卫亮一直忍让着她,从没动过她一手指头,如今为了卫星竟然打她!
王氏大哭,用头往丈夫身上撞去,“对,我自己犯贱才嫁给你。过了这么多年的穷日子,现在轮到你打我了……”
卫星吓哭了,忙向前去拉,“舅舅、舅妈,全是我不好,你们别打架。”
卫亮夫妻俩扭做一团时,卫珍打开门,满脸是泪。她抄起线筐里的一把剪刀跑向卫星,歇斯底里地喊道,“卫星,是你害我的,是你害我的!”
举起剪刀,愤恨地划向她的脸。
卫星疼得一声大叫,捂着脸倒了下去。
☆、一次亲密
只有两天假期。
当天下午, 卫星草草包扎了脸上的伤, 背起书包徒步走四五公里的路坐大巴,再回学校。卫亮多给了她一百块钱, 让她在城里买好点的伤药搽一搽。
卫珍当时气得发疯, 下手很重。幸得卫星本能地抬胳膊挡了一下,剪刀大半划在胳膊上,这才没让事情太严重。
胳膊上一道深口子, 脸上一道不深的口子,小村庄没有多少的医疗条件, 用酒精草草消毒之后便缠上了纱布。
乡村医生说胳膊上肯定留疤,脸上多半要留疤。
卫星抬起缠着纱布的胳膊, 摸了摸包着纱布的脸,没有哭。
卫亮送她到路口时却红着眼睛哭了,“小星, 舅舅对不起你。”
卫星咧了咧嘴,还能笑得出来, 轻轻道,“没事的舅舅, 这张脸留着也是招摇。它没有了我挺高兴的,以后就能踏踏实实地读书了。”
卫亮抱住她, 难过得身子都在颤。
卫星倒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他,“舅舅, 我从来没有想过靠这张脸飞上枝头变凤凰。妈妈的事我一直都记得,我会自己努力, 不依靠那些有钱人。”
卫亮听得又哭了,“丫头……”
最引人注目的漂亮脸蛋没了,这下不用刻意掩饰也能放心地独自去坐大巴。
卫星透过沾了一层灰尘的玻璃窗向外张望,望道旁郁郁葱葱的树木,两侧黄澄澄的无边无际的麦田,还有越行越远的小村庄。
她摸着渗出黏湿之意的纱布,想,这张脸破了,不会再跟他厌恶的那个女人相像,陆一宸再见到她时,是不是会高兴一点儿呢?
她马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因为陆一宸正单手插兜,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在车站外等她,一如送她离开时。见这辆大巴车驶过来,他才仿佛梦醒一样有了动作,目光追上来,长腿迈起,人跟在大巴车的后面一同进了站。
卫星躲在最后一排,低头捂着脸,不敢下车。
如今是看脸的世界,有几个男人能真的不在乎长相?
况且这次跟上次不同,不是吃几天药就能好的过敏症状,是永久的伤疤与丑陋。
他长得那么帅,成绩又好,会跆拳道,弹得一手好钢琴,还懂许多别人不懂的知识……他这么优秀,身边就该站着一位漂亮又大方的女生,而不是又穷又土还变丑的她。
大巴车上的旅客陆续拿了行礼走下去。
陆一宸等着,一个挨一个地看过去。
旅客中纷纷有人偷眼看他。
两位学生模样的女生更是交头接耳,偷了一眼又一眼。个子稍高的女生捂着嘴,惊叹道,“哇靠,好有型的帅哥。”
个子矮一点儿的女生推了她一把,“喜欢就去要联系方式。”
高个子女生缩了缩扎着马尾的脑袋,“气质太冷硬,不像好惹的角色。”
矮个子女生一阵笑,“就这点出息。”
“你行你上啊。”
“我才不上,我只哔哔。”
……
车上空了,就连司机都下来到对面的候客厅喝口水,歇一歇。
没有她。
陆一宸深而沉的目光轻动,探身向车里望了一望。
卫星吓得忙弯下身子,紧抱着书包,让前面的座椅将自己挡住。
她怕被他看见,屏气凝息,不敢抬头。
“小星,你在躲我吗?”一道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从头顶斜前方传来。
卫星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他已悄无声息地上车走了过来。
她抬头看他间,脸上犹渗着血色的纱布便露出来。
陆一宸怔住,怔了之后,眼底迸出愤怒的光。他倾身,蕴着怒气,指尖碰了碰上面若隐若现的血色,沉声道,“谁伤得你?”
他发怒的样子有点怕人。
卫星抬起胳膊挡自己的脸,躲躲闪闪,“没,没有谁……”
陆一宸一拳头砸上座椅扶手,怒道,“说!”
卫星吓得一声叫。
陆一宸意识到自己失态,轻捶了捶脑袋,“对不起,小星。我不是凶你,我情绪有点激动……”
何修远曾说,陆一宸患有严重的精神偏执症,也就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一旦被刺激发作起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易暴易怒会有攻击行为。
卫星想起何修远的嘱咐,不敢再触他的怒气,忙将事情轻轻地说了一遍。末了,又强笑道,“没事的。你也说过长相并不重要,一张脸而已,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
陆一宸紧按着椅背,手背上青筋突出,将她圈在座位上,一对眼瞳渐渐变得红通通,抑着情绪道,“不一样的,小星。我说过没有人再能伤害你,我没做到……”
卫星忙摇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陆一宸已听不进去,那双眼睛已变成猩红,连目光都似染着血,强忍的怒气突然爆发,精神瞬间崩溃了。他一拳砸碎了玻璃窗,指间淌下殷红的血,“我承诺的,我没有做到,我没有做到!”
他嘶吼一声,转身跑向前,用带血带伤的拳头砸向周围的一切东西。
卫星忙跳出座位,跟过去喊道,“陆一宸——”
车里的砰然响动惊来了司机和车站的安保人员。
他们冲上来,试图制止他。
然而陆一宸已完全失控,不断地打砸着车里的东西,甚至用拳头捶自己脑袋,对欲制止他的司机又踢又打,不许人近他的身。
司机挨了一脚,摔倒向车外,又气又怒,“遇上了一个疯子,打110报警!”
“不要打110,不要叫警察。”卫星在一片狼藉与凌乱中冲过去,将他拦腰抱住,“陆一宸,你醒一醒。”
唤醒一个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人并非易事。
卫星未能阻止住,反而被他拖得差点摔倒。
外面的安保人员急得直喊,“小姑娘,太危险了,你快离开他。”
陆一宸甩开她,又要打砸前面的车辆控制台和挡风玻璃。
拳头、脸上和额角都流了血,样子甚是狰狞。
不能让他再自残下去。
卫星没听外面人的劝,更不放他走,将他牢牢抱住,大喊一声,“陆一宸!”
他的动作缓了一下。
就这么一瞬。
她抬手勾上他的脖颈,踮起脚尖亲了上去。
时间突然停止了,世界炸裂了,天地间的一切喧嚣都消失了。唯有他,唯有她,唯有贴在一起的柔软的唇。
心,跳得极快。
他尚未回过神,但本能地揽上她的腰,夺了主动权,俯下身含住她的唇,吸吮了两下。然后……
然后该做什么?
她不懂,他也不太懂。
唇贴着唇,两人大睁眼睛,望着对方,一个目光黑而纯粹,一个目光深而迷茫。
这个场面并未持续太久。
陆一宸精神松下来,力气早已透支,眼睛一闭,晕倒在了她身上。
他个子高,骨架大,身子很重。
卫星被他压得坐入一旁的座位。
恍恍惚惚。
安保人员走上来将人抬出去时,卫星仍懵着神,脑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白光,将思维切割得零碎,串不成一条线。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唇。
上面还残着他的浓烈味道。
唇,全麻了。
天呐,天呐,她做了什么?
卫星将滚烫的脸埋在手掌中,久久不敢抬头。
“小姑娘,你男朋友要被送医院了,你不跟着?”安保大叔拍了拍前车门,吼着嗓子喊。
卫星这才回神,红着脸抓起书包,忙不迭下车追过去。
人还没送到医院,何钧那边便已得知消息,匆匆赶过来。安顿好陆一宸的事情,何钧转眼看见胳膊和脸上缠着纱布的卫星,“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卫星正犹豫着如何解释。
何钧没等着听,招手叫住一位白衣天使,“护士小姐,我家丫头被伤到了,有劳你带她去看一看。”
护士应了一声,把卫星带到一位白大褂医生面前,简单说几句之后,又特意加了一点,“这位是何家的姑娘。”
本来正低头翻病历本的医生立刻抬起头,脸上一瞬堆满笑容,热情地招呼,“小姑娘,坐过来我给你瞧一瞧。”
纱布解下,胳膊上一道皮肉翻开的伤口露出来,深且长,颇为骇人。脸上的伤口也不轻。
医生用镊子小心地取下已被血水染透的纱布,直皱眉头,“这处理也太草率,消毒都没做好就包上去了。女孩子的形象那么重要,万一留了疤,岂不是被耽搁一辈子?”
卫星坐在凳子上,双手按在膝头,忍着疼问,“医生,会留疤是吗?”
医生笑了笑,“如果按你刚才的处理,两处都肯定会留疤。不过别担心,你肤质很好,我们医院又是市里最好的医院,治这伤还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