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 天道总算没有太过分。
见净思端双手合十端坐在忘川河畔，身旁的白色僧袍在一片鲜艳夺目的火红色彼岸花中格外显眼, 墨宁的长眉一挑, 嘴角噙着一抹莫名的笑意, 脚下施展着缩地成寸之术，看似极慢，实则两三步便来到了净思跟前。
净思口中虔诚的念经声忽而一停。
墨宁的感知何等敏锐, 在这一瞬间，墨宁几乎能听到净思胸腔内骤然鸣响的心跳声。便是净思那双宛若上等羊脂美玉精心雕琢出来的手，墨宁都能感受到它们在微微颤抖。
即便净思的双眼还是阖紧的，墨宁却清晰的看到了他不断颤动的眼睫，如同振翅的蝴蝶一般，平白透出几分脆弱与激动来。
净思却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是何滋味，明明自己已经与迦南分别了无数年，本以为自己已然忘了迦南的面容。然而直到这一刻，净思忽然发现，自己错的实在太离谱。根本不用自己费神，早在鼻间闻到了迦南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儿后，净思便有些神思不属，脑海中忽而闪过一幕幕迦南的影像，有笑得妖娆恣意的，有作弄自己得逞后调皮又得意的神情，还有……满目绝望的哀戚之色。
之前九十九世的记忆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进了净思的脑海中，如同汹涌澎湃的海浪一般，层层叠叠，将净思原本平静的心搅和的翻天覆地。
还是高估了自己啊！净思微微苦笑，然而想着近在咫尺的迦南，即便净思口中还在念着佛经，内心却也无法克制的涌上来一股巨大的狂喜与满足。
这么多年的思念，自己终是能再次见她一面。
净思想着想着，嘴角便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宛若蝶翼的眼睫轻颤，净思忽而含笑睁开了眼，墨宁登时恍惚了一瞬。
那是怎样得一双眼啊？如同天空一般明澈，又宛若雪山之巅上最为晶莹透亮的皑皑白雪，眼中是包容万物的慈悲，不掺任何杂质。
墨宁不是没见过容貌出众的男子，别的不提，曦华的容貌气度绝对是凌压诸多世界的男子，至今为止，墨宁还未能见着一个能在容貌上与曦华相提并论的男子，当然，武力方面也不曾有。
然而面前的净思，容貌虽然不如曦华，单论气度而言，竟然是头一个能与曦华分庭抗礼的人。只看净思的这双眼，便能让人感受到世间最为祥和的气韵。那是佛家的大慈大悲，让人一见，便心生平和，不再为任何烦心事所扰，只觉得世间的悲啊痛啊，都不过如此，不如放下，让人从心底生出温暖的力量来。
换成墨宁在现代社会所看到的话来说，一见净思的眼神，便能让人忘记心中所有的负能量，打心眼儿里愉悦起来。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墨宁飞快地在心中做出了判断，又忍不住一叹，只可惜，这人命不好，度了这么多人，独独度不了自己。
净思满心的愉悦在一见到墨宁时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眼中原本温柔的笑意顷刻间便化作了锐利的刀锋，似乎带着利剑一般戳向墨宁的双眼，冷淡的问道：“不知这位女施主，名号为何？”
净思的语气虽然平淡，墨宁却敏锐的从中听出了森然的杀机。
墨宁忍不住露出一个趣味的笑意来，从来都是自己对别人释放杀意，没成想这回掉了个个儿，竟是让自己也感受了一把旁人的杀机。当然，净思的杀意虽然厉害，然而对于墨宁杀神来说，这点杀气并不算什么，挥挥手就挡了回去。
眼见净思的神色愈发冰冷，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一般，墨宁简直要怀疑若是现在拿把小刀往净思的脸上刮一刮，说不定能刮下厚厚一层冰来。不过这点冷气对墨宁来说那真是清风拂面啊，漫不经心的看了净思一眼，墨宁一边伸手观赏着自己手上火红的丹蔻，一边随口回答了净思方才的问题，“我叫迦南，死的时间久了，也练出了些许实力，现今地府中的小鬼们都叫我一声鬼王。怎么样和尚，霸不霸气？”
净思却没有心思搭墨宁得腔，一双明澈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墨宁，眼底竟然还有一丝连净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你不是迦南，你到底是谁？”
果然是真爱啊，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自己。墨宁心中暗叹一声真爱的神奇力量，面上却笑得更为恣意张扬，倒是还带出了几分属于迦南的妖娆之态，斜睨了净思一眼，墨宁学着迦南的样子，下巴微抬，偏头看向净思，笑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不声不响占了我的地盘也就罢了，竟然还空口白牙污了我的身份！你说，要拿什么来赔我？”
净思眉头不动，接着冷声道：“你莫要再装了，你根本不是迦南！这等微末伎俩，瞒得过那些无知小鬼，却瞒不住我！”
“哟~这回连施主和贫僧都不说啦？”墨宁轻笑，“看来这位大师是气狠了。只是，如你所说，你与迦南，又是何种关系呢？看不出大师原来表面清心寡欲，内里怜香惜玉啊！”
见净思的脸色愈发冰冷，眼中闪过一道狠厉，显然是想要动手了，墨宁也不再作弄他，恢复了自己一贯的冷淡神色，双眼直视净思，冷声道：“墨宁，本尊的名字。”
净思一听墨宁的自称心中便是一凛，人已经确定了眼前这个占了迦南身子的人绝对不好惹，实力必定在自己之上，甚至，远超于自己。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若是这人想害自己的至宝，纵然是拼着同归于尽，自己也要将她彻底的赶出迦南的身体中。因此，眼前这人的实力高深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净思看向墨宁的眼中波澜不惊，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知上神因何来此？迦南又如何了？”
墨宁也不跟他废话，“我便是迦南找来救你们的人。”
净思愣住了，“这是何意？”
墨宁轻轻一叹，“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迦南也知晓。所以，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净思眼神中的痛楚一闪而逝，恭恭敬敬地对着墨宁弯下了腰，央求道：“还请上神行个方便，让我救迦南一命。”
墨宁想着方才迦南那撕心裂肺的苦楚，不由微微一叹，“你想救迦南，可是，你心中也清楚，迦南若是知道了内情，定然不会舍得让你赔命！”
见净思张嘴欲言，墨宁右手微微往空中一抬，示意他闭嘴，而后接着道：“上一回，你确实成功了。只是，你想不想知道，迦南看着你神魂俱灭后，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净思垂眸不语，略微思索了一瞬，净思骤然面色煞白，内心一阵剧痛袭来，竟是痛得让净思的脸色都扭曲了起来。净思头一回失态，红着眼眶对着墨宁哀求道：“别说！你别说！”
墨宁却如同没听到一般，看着净思绝望的眼神，一字一顿的开口道：“她做出了与你同样的选择，燃烧神魂，彻底地灰飞烟灭。你不在世上了，她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
净思骤然弯下腰，痛得浑身痉挛，面色极为痛苦，在地上蜷成一团，只觉得墨宁这一席话，如同天地间最为锋利的刀刃一般，瞬间便将他的心切割成一片又一片极为微小的碎片。净思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右手握拳，一拳又一拳紧紧地挥向地面，直到自己的手已经血肉模糊，都未曾察觉到半分痛楚。似是痛到了极致，净思面如金纸，忽而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滩鲜血来，凄声道：“这是何苦？天道不公！竟然连这一线生机都不肯给她吗？”
墨宁叹了口气，挥手将净思的伤治好，见净思一脸的颓靡之色，墨宁的声音柔和了些许，“你死了，迦南怎么独活？你们之前的九十九世殉情，不早就说明了一切了吗？”
净思苦笑，目中满是凄楚，“我以为，第一百世，我与她，或许能得到一个圆满。不成想，到底是我的奢望……”
“当然能圆满！”墨宁斩钉截铁地开口道，“不然，我来干什么？”
净思愣了愣，便听到墨宁的声音再次传来，“迦南本就是天地间第一只百世厉鬼，在燃烧神魂之时，迦南积攒了一百世的怨气忽而尽数爆发，你原本度化的那些厉鬼的怨恨也悉数归位，差点毁掉这方世界。也是因此，才有了我的到来。”
净思怔忡了片刻，“你所来为何？”
墨宁微笑反问：“迦南的执念为何？”
净思抿唇不语，心中既酸又疼：是与我一样，想要与对方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哪怕只有一世的圆满，便是彻底地灰飞烟灭，亦是心满意足。
墨宁见此，再次冷声道：“你们都应该察觉到了，你们之间的悲剧，不是天意弄人，而是故意为之。想必是你们最初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才有了这一百世的劫难。若是能将那个源头找出，许是能消除你们之间的劫难。便是找不出，难道还不能彻底逆天改命吗？你信我不信？”
“自然信！”净思的眉眼间一派清明，恭声道，“多谢上神出手搭救！”
他能感受到，面前这个人，有着连天帝与佛祖都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逆天改命对她而言，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不拼上这一把？
第114章 圣僧有凡心4
墨宁与净思都是行事果断之人。既然商量好了, 墨宁也就随手抓住净思的肩膀, 将他的暗伤全部治愈, 而后身上红光一闪，瞬间便带着净思离开了地府。
“这便是仙界？”
净思还未回过神, 耳边便传来了墨宁的声音, 四下一打量, 净思惯性双手合十, 轻声道：“正是。”
又疑惑，“上神既然实力如此之强，何以不知仙界是何样子？”
对仙界一无所知, 你这上神的实力到底是怎么修炼来得啊？
墨宁奇怪地看了净思一眼，反问道：“我为何一定要知道仙界是何样子？”
见净思一脸菜色，眼中满是纠结，墨宁瞬间就懂了净思未曾说出口的疑惑来了, 挑眉答道：“这有什么, 本尊原就不是这方世界之人。”
这消息可真劲爆！净思瞬间闭嘴了, 奇异的看了墨宁一眼, 净思心道怪不得自己搜肠刮肚都想不出仙界到底还有哪一个大能名为“墨宁”了，原来人家本来就不是这方世界的仙啊！
想着人家特地过来为自己与迦南这对苦命鸳鸯寻求一个圆满, 净思的心中更是感激, 张嘴就为墨宁提供一番仙界如今的局势, “仙界大抵能分为两方，一方是仙帝成玉统领的仙人们，另一方则是北方的妖族, 悉数听命于妖帝无渊。西方是佛修的地盘，佛修一般待在西方潜心修炼，鲜少踏出西方的地界，无需费心。倒是妖族与仙人之间的大战不断，彼此间仇恨似海。到了无渊与成玉掌权后，两方更是剑拔弩张。无渊与成玉在未曾掌权之时就有嫌隙，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妖族与仙人竟是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但凡碰上，绝对要拼个你死我活。”
一边说，净思的眼神一边四下一扫，看着周围广袤的荒地，肯定的道：“如今我们应当处在北方妖族的地盘。”
墨宁听着净思的讲解，眉头便是一皱，倒是没想到，仙界之中，妖族与仙人之间竟是如此肃杀的局面。想了想自己所在的天界，神仙与妖族即便略微有所摩擦，总体而言还是互惠互利，一派和平。当然，其中曦华的存在功不可没，妖族中还真没一个能在曦华手上捡回一条命的，只能听从天帝的调令。不过天界也没亏着它们就是了，不然，就算曦华这尊大神再给力，脾气不好的妖族们也要翻脸的。
墨宁遥想了一下天帝，再看看现在这个仙帝，深觉这仙帝有点废，说是帝吧，实际上就只能管着仙界的东南二方，妖族佛修都不卖他面子，一介皇帝做到这个样子，也是够窝囊的了。
净思莫名就看懂了墨宁的想法，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来，开口就将仙帝成玉的脸皮给扒了下来，“上神有所不知，仙界这名头听着好听，实则也是藏污纳垢。成玉当年与他师兄争夺仙帝之位，用的手段可不太光明正大。据说当年成玉为了夺得仙帝之位，抛弃了实力不够的原配道侣清芜，另娶如今的仙后千萝。仙界传言，偏生成玉又不想留下薄情寡义的骂名，暗中对清芜下了毒手，以至于清芜陨落。当初仙界中也不是没有过不下去的道侣，不过大多都是好聚好散，成玉这番做派，委实令人不齿。不过成玉的仙帝庆典上，已经陨落的清芜忽然出现，痛斥成玉的小人行径，劈头盖脸的扔了成玉一头休书，随后扬长而去，也是大快人心。只可惜，没过多久，清芜便陨落了。”
“陨落”二字，净思咬字格外重，语气中满是嘲讽。
墨宁心下暗自给清芜点了个赞，对于贱人，就该把他的脸皮给扒拉下来放在地上踩！只可惜实力不太够，最终还是被贱人给害了，真是令人发指。
这么想着，墨宁又奇怪，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仙界这么多仙人，就任由这么个贱人当仙帝？”
这是何等的犯贱啊？
净思淡定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乃是西方佛修，不掺和仙人之事。不过成玉能顺利坐稳了仙帝的位置，身为大罗金仙之女的千萝功不可没。”
成玉有实力，有靠山，就算贱了点，仙人们不也得捏着鼻子给认了么？
墨宁挑眉，犀利的开口道：“也就是说，成玉这个仙帝，是他卖身来的？”
净思险些被墨宁给呛死，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只能无语地看了墨宁一眼，而后垂眸沉思去了。
墨宁倒是来了兴致，接着问道：“那无渊是怎么跟成玉结怨的？”
净思想了想，不确定的拧眉道：“我也不知，不过据说当年无渊对清芜有意，因此看成玉不顺眼。后来清芜陨落，成玉与无渊之间的仇恨便更深了。”
合着还是个狗血的三角恋？墨宁无语，又突然发现了槽点，“你之前不是说仙人与妖族势不两立吗？怎么无渊又跟清芜扯上关系了？”
净思无奈，“其中的内情我也不知，我出生之时，成玉与无渊早就掌权好几万年了，成玉如今有妻有子，谁还多嘴说他们之前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呢？不过仙人与妖族之间一直都不许通婚倒是真的，就算传言是真，无渊对清芜有意，只怕也是悲剧一场。”
也是，墨宁点头表示理解，这世上从来都是成王败寇，如今成玉为帝，旁人自然也不会不长眼的提起他的黑历史。真是可惜了清芜，死了也白死。至于无渊，若是传言为真，也只能是一声叹息了。
不过，墨宁的眼神闪了闪，心中暗自盘算，迦南的真身，会不会是清芜呢？得罪了仙帝与仙后，再加上仙后那个上神亲爹，会不会是他们出手，让清芜受此百世情殇？如果自己的猜测属实，那么净思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