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人心险恶,自小生长在孤儿院,成年后当了律师,几乎是将最恶的人都见得差不多了,但是,那些恶,在没有施加到自己的身上时,永远都不会感同身受。
豪门就是这样,繁华背后多的是腐朽,腐朽越深,表面越是繁华。
所以,周韵才会不顾她的死活,不顾肚子里孩子的死活,就只为了保住陆家的名声。
程管家将杯中的茶水喝完了,这才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对于豪门世家来说,名声的确很重要。”
陆衍英俊轮廓凝结着厚厚的冰一样,那一双漆黑不见光的眼眸里更是蒙上了厚厚的黑雾,让人隐隐心里发毛。
短短的十几分钟,他将那些线索串联在了一起,只觉得,一颗早已经冷硬的心,生生地被拖曳到了寒潭之中。
他太阳穴上,有青筋起伏,又隐没。
这几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陆疏木事件的真相,可是,在孕期的言喻状态不稳定,心情不舒服,而且,她并不喜欢他,她不想生下这个孩子,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她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不管是意外还是故意,也都是他能想象到的。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过,会是他妈妈,强迫言喻引产。
陆衍发紧的手指,缓缓地用力握紧,绷紧了手背上的条条分明的青筋。他脑海里的思绪乱成了一团,他的薄唇绷成了冷硬的直线,微微垂下眼睫毛,黑发在灯影下,有了阴影,模糊了他的神情。
*
这一个晚上,陆衍没有进卧室。
偌大的卧室里,只有言喻躺在了床上,她盖着被子,闭着眼,却是一夜无眠,思绪太多,扰乱得她无法安心睡觉。
一会是程管家的脸,他那样可恶,却也是他救下了陆疏木,但她知道程管家不是什么好人,不然早就告诉她陆疏木的存在了。
一会是周韵和许颖夏的脸,神情狰狞,让言喻恨得整个心脏都瑟瑟发疼。
一会又是陆衍的脸,陆衍没有错,陆衍是无辜的,那么错的是谁,错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本就不该掺和在一起,被所有人阻止的爱情婚姻不会幸福的,他对她没有信任,而她对他也没有。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共同的特殊经历来建立。
而她和陆衍之间,很难很难有这样的信任。
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可是,他们却因为两个孩子,又捆绑在了一起,言喻整个人仿佛落入了迷雾森林之中,雾气迷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的眼角有些湿润,她深呼吸,翻了个身,将头埋入了枕头里。
*
陆衍的书房里,高大的书架旁边是光线昏黄又暗淡的落地灯,复古宽大的落地窗旁边,挺拔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他身上披着薄薄的黑色风衣,莫名的,透出了肃杀之气。
现在是伦敦时间凌晨12点,北京时间第二天早上8点,陆衍连夜委托了私家侦探,他在等结果。
最初的简单结果,在半个小时后,就发到了陆衍的手机里。
陆衍冷淡地盯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冷光投射在了他深邃的轮廓上,衬托得他很阴翳。
三年前,他将私立医院的医生、护士撤走,将家里的佣人换走,就是为了不让他们乱说言喻的闲话。
现在,私家侦探的消息却说——佣人倒都还在,只是佣人们案发当天都在别墅外,不知道情况;而知情的医生和护士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短时间内,无法找到他们。
陆衍的心里跟明镜似的,真相是什么,他大概也清楚了。
他的大掌一直摩挲着薄薄的手机,等到凌晨1点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拨出了电话,那边,是陆承国接听的电话。
陆承国似乎正在吃饭,他接听起电话的时候,放下了筷子,瓷碗轻轻地碰撞了下,他叫道:“阿衍,早上好。”
陆衍下颔骨绷得死死的,他喉结上下动着。
“爸,当年,妈和言喻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这句话的尾音重重地落下,陆承国那一头刹那间就陷入了沉寂中,陆衍没有吭声,陆承国也没有。
两人的听筒里,安静得能听到电流的细微声。
尘埃落定。
半晌之后,陆承国的嗓音平静地响起:“阿衍,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妈妈对她做过的事情,已经感到后悔了。”
果然。
陆衍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他在查不到医生的去处时,就猜到了,当年的后续处理,绝不可能是他妈妈做的,因为他妈妈没有这样的本事。
陆承国似乎叹了口气:“你妈妈没跟我交待当年的事情,是我发现她在偷偷给医生转账,才去查的。”
“爸。”陆衍的嗓音是从喉咙间溢出的,带着艰涩和沙哑,“你查到了什么?”
“那个医生收了钱,所以也没告诉我什么,只是含糊地交待了,你妈妈撒谎了,其实是她强迫……言喻引产,医生听从了她的意见,给言喻引产了。”
后面的这一句话,陆承国都难以启齿,他声线绷得很紧很紧。
他这辈子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对于孩子,向来是喜欢的,年轻时,还会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不去靠近孩子,但老了之后,他对孩子是越来越心软了。他刚刚得知周韵做了这样的事情,怒火一下就燃烧到了他的脑袋上,但是,他这辈子都没对周韵真正发过怒气,他冷静了下来,慢慢地思考。
他是个商人,平衡利益情况,那时的局面已经被搅乱了,孩子没了,言喻也受了伤,一切于事无补,周韵那么害怕阿衍知道,他作为丈夫,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她隐瞒。
虽然他的内心里,一直觉得对言喻愧疚。
但……不管怎么说,周韵是他的太太,是为了陆家好,是为了他陆承国的家好。
陆承国说:“你现在又跟言喻和好了?是我们欠她的,你好好待她,不要再负了言喻了。那些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对你妈妈提起了,她现在身体不好,经不得刺激。阿衍,最难忘,父母恩。”
陆衍胸口的石头重重地击在了心脏上,砸得有些血肉模糊的疼。
“你妈妈不喜欢言喻,我会好好做她的思想工作的,这一次,保护好言喻,别让她再受伤了。”
陆衍握紧了手机,硬壳咯得指骨疼痛。
陆承国继续道:“阿衍,你有想保护的太太,我也有,你妈妈做错了事情,我会教育她,也会让她改正,但这件事不该由你来做,也不该由言喻来做。”
他很少摆出这样的大家长姿态,上一次还是他强迫陆衍和言喻结婚的时候。
陆衍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字眼也没吐出。
许久之后,他只问了句:“爸,当年,那个医生你送到了哪里去?医生没告诉你,言喻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么?”
陆承国想到陆疏木,心脏就像是被丝线紧紧地缠绕,无法呼吸。
他回了句话:“没有,医生的去处我也不清楚,当年给了他一笔钱,他也没告诉我,孩子还活着。”
“知道了。”陆衍挂断了电话。
他乌黑的眉毛拧着,又慢慢地舒展开来,他面无表情,眸色冷然,医生去了哪里,又是被谁送走,孩子为什么会活下,这些小问题看似不重要,但他总觉得,有什么被程管家隐瞒着。
但唯一能确认的是。
当年的言喻,的确是被他妈妈强制引产的。
陆衍一想到这个,他的心脏就一阵阵寒凉,宛若被不知名的人狠狠地拿捏着,他的喉咙口如同被尖锐的玻璃渣刺痛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几年的他,有多么愚蠢。
这三年,不是只有他在痛苦,何况,他所谓的痛苦,还建立在了言喻的痛楚之上。
言喻是被迫的,他却一直以为她不肯生下陆疏木,还因为误以为她不肯生,重逢后,几次出言伤她,还阻止她和陆疏木相认,自以为是可以发泄和报复。
陆衍闭上了眼睛,几乎要融入在黑暗中的背影显得冷冽而落寞。
他和他的妈妈,是伤害言喻最深的人。
他的心里一点点地被后悔的情绪缠绕着,三年前,如果他再多花一份心思在言喻的身上,多关心一点言喻……不,三年前,他就不应该将言喻留在陆家待产,不应该留在他妈妈的身边,而这一次,他还要亲手将言喻带回他妈妈的身边……
他不敢想象,那段时间的言喻,遭受了什么样的痛楚,那样的痛楚又有多深刻。
一个怀孕的女人,被丈夫强制留在别墅里,几乎等于半囚禁,又被婆婆强制引产,以为腹中的孩子死了,又换来了丈夫的离婚。
陆衍忽然觉得有些隐约的害怕,他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言喻,该怎么挽回言喻,挽回了,又该怎么弥补?
因为,有一些伤害太深刻,一辈子都不会愈合。
他,真的是自作自受。
陆衍的喉结轻轻滚动,薄唇漾起了一丝讥讽的冷笑,三年前,言喻就对他没什么感情,经历过三年前的事,她一定早就对他没有任何的情感了。
他的心脏一点点地绞着,痛得麻木。
还真是自作自受。
*
许家。
许志刚的手里拿着一叠资料,时隔多年的彻查,格外难,他手里拿着的是那一年这家私人赞助的孤儿院收养的所有孩子,他一张张地看过去小孩子被收养时,录入的资料,这些孩子的年龄有的符合,有的不符合。
他的目光忽然微微定住,落在了一个名字上。
言喻。
☆、092
许志刚想,言喻也是这家孤儿院长大的啊。
这家孤儿院的赞助人是程家,现在陆衍又是程家的家主,兜兜转转,言喻还是跟陆衍离不开关系。
许志刚眸光落在言喻的年龄上,比“夏夏”大了一岁。
他继续往后翻着,那一年收养的女孩子并不多,年龄合适的只有两个,他凝视着这两个女孩的名字,上面并没有照片,何况现在孩子们长大了,早就离开了孤儿院,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还要继续让人找这两个女孩现在的地方。
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许志刚手上的动作微顿。
许颖夏甜甜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爸爸,您在吗?”
许志刚手上的动作不过停顿一瞬,下一秒,他一边应声,一边将手里的资料收了起来。
许志刚:“怎么了?”
许颖夏被宠了许久,她以前也不会等许志刚回话,就打开了书房门,她笑意盈盈的脸,在眸光落在许志刚收拢起来的那一叠资料的时候,笑意退散了一瞬间。
她深呼吸,微微垂眸,重新抬眼的时候,又是弯弯得似是月牙一样的眼睛,仿佛雪山上融化的清泉,干净透彻。
许志刚收好了东西,抬眸看她,看到许颖夏的笑脸,神态还是柔和的,不管怎么说,面前的夏夏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也是他亲手抱回来养大的,这么多年,父女之情还是有的。
“夏夏,怎么了?”
许颖夏走了进来,她手上端着一杯牛奶,身上穿着柔软的裙子,脚上踩着的拖鞋落地无声,整个人瘦弱纤细,看起来一副天然无害的样子。
“妈妈让我送牛奶给你。”
许志刚看了眼牛奶,眉眼平和,声音温润:“你妈妈呢?”
他说着,伸出手,接过了牛奶。
许颖夏笑着:“妈妈在楼下,我们今天去商场买东西了。”
许志刚眉眼更是柔和:“你妹妹去了吗?”
“没去,她今天还有通告呢。”
“你跟你妈妈今天买了什么?你妈妈上次是不是喜欢那个限量包,订到了吗?如果没到,你就找个时间去巴黎一趟,看看能不能帮你妈买到。”
许颖夏撒娇:“你就只给妈妈买吗?”
许志刚笑了笑:“又没钱了?”他说着,看了眼许颖夏。
许颖夏眼眸弯弯:“因为妈妈今天刷了我的卡啊,我说了要孝顺妈妈的。”
许志刚听到这话,心里一暖,他盯了盯许颖夏,没说什么。
只是感慨,夏夏,毕竟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从小到大又一直被自己的太太宠溺,虽然骄纵,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更是从来都没对自己的太太不好过。
“没钱,就刷爸爸的卡,记在我账上。”
“爸爸你真好。”许颖夏勾住了许志刚的手臂,两人一起往外走去,“爸爸,你先喝了牛奶,妈妈特地温的,喝完了,我们再过去,妈妈正在试衣服,她想让你看看衣服好不好看呢。”
“好。”
许志刚仰头,把温度适中的牛奶一口灌了下去,他的情绪未见起伏,喉结轻动。
这孩子最近变乖了,娇却不纵。
或许,她是害怕自己找到亲生的女儿,会赶走她吧。
许志刚倒是从来没想过赶走她,即便真正的夏夏回来了,他认不认回来,还要考虑太太的承受能力,他更害怕的是,他认了真正的夏夏回来,只会让整个家庭都变得尴尬,他太太或许更注重亲情,毕竟一个是她疼爱了二十多年、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女儿,一个是自小丢失的女儿。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夫妻俩对丢失的女儿,更多的是愧疚。
许颖夏看许志刚喝完了,就从许志刚的手中接过了牛奶,她递给一旁的佣人,然后拉着许志刚进了许母的衣帽间。
许母听到了推门的声音,头都没回,声音含笑:“夏夏,妈妈觉得今天买的这双高跟鞋,你穿也好看,明天咱们再去买两双,你、我还有冬儿一起穿,现在不是流行母女装吗?”
她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条珠宝项链,在白皙的脖颈处比划了下。
她眉眼爬上了笑意:“夏夏,我刚刚又试了下这条项链,觉得配饰是不是显得太年轻了些?”
“不会。”她没有听到许颖夏的声音,反而是含着浅淡笑意的男声,带着岁月润饰的浑厚。
许母转过身,许志刚动作自然地从她手上接过了项链,在她的脖子上,环绕了过去,慢条斯理地给她戴了上去。
结婚这么多年,许母还是会被许志刚的一些小细节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