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她去了九霄,跟帝君们道歉。
从九霄离开时,她看见了那朝思暮想的人。她远远看着他,无法靠近。他依旧是那样丰神俊朗,身边有貌美的仙子侍从,跟在他的一旁,唤他神君。
他答话时,眸光冷峻,但没有偏头,朝她那边看一眼。
“喂,旱魃,你不要再站在荷花池边了,水都没了,这花都要死了。”
神兵驱逐,她又连连道歉,等她回头,那男子已经走了。
她的体质和气息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他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安慰自己,大概是他这些年养尊处优,弱得已经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了。
大概……是吧。
没有任何尊严的道歉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因为六界不断有人控诉她,尤其是民间对她的怨气最大,逐渐的,她已经从一个神,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怪物。
再后来,因无人信奉,神籍自动剥落,她堕入下界,彻底成了邪祟。然而邪祟尚有妖魔两界可去,她却什么都不是。
她不开心,越想越不开心,当年随黄帝征战的人,都身处高位,都居天宫,唯有她,连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
他们驱逐她,厌恶她,却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想想办法。
就连他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开始频繁地去人间,越发喜欢看凡人求雨不得雨的模样。久了,九霄的警告越来越多,她却越来越乖戾,也腻了人间。
还是想去见一面应龙,其实她早就知道,他对她已经没有情分了。
可她还是想见他,所以她去了九霄。
然而护卫告诉她,应龙远游去了。
她知道他在躲她,长久以来被驱逐的怨气,终于爆发,她打伤九霄护卫,强行闯入天宫。
然而她很快就被帝君们联手捉住,她以为自己会死,但他们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了起来。
无穷无尽的黑暗,无穷无尽的孤独,彻底磨灭了她的戾气。
有人在河岸边钓鱼,有孩童在岸上跑过,他们捉鱼,他们扔石子,她想跟他们说话,然而他们听不见。她趴在河床底下,看着他们,他们笑,她也笑。
鱼儿不咬饵,她吹一口气,将鱼送到鱼钩上。
孩童落水,她捧着他们,送到岸边。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多吸一口水,然而每次强忍干渴喝一口水,河水还是会立刻少很多、很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河流干了,井水干了,才落到半空的雨,也被她吸食走了。
干旱,又是干旱。
她都有些想不起来,她到底是叫女魃,还是叫旱魃,或者是叫其他什么名字。
雀城的人几乎走光了,没有人再来这条河里钓鱼,也没有孩童在这里嬉闹。
孤独啊……
孤独……
孤独得,她的脾气又开始变得暴躁。
突然有一天,她察觉到有人落在河床上,步子很轻,还有莫名熟悉的气息——很像她曾经一个部下的气息,然而又并不是很像。
蜷缩在河床下的她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小仙女正低头张望,许久才小心问道:“底下有人吗?”
她怔神,没有开口。可她又怕来人离开,动了动身,传递声响。
那人一笑,说道:“我叫灵玉,你呢?”
她沉思许久,张了张口,嗓音沙哑如风过树林,无数树叶摩擦的声音——“妭。”
☆、26.荒城(九)
第二十六章
孤独是何时离开的?
大概就是这叫灵玉的人出现后, 虽然她总是来去匆匆,但每次都会尽力给她带很多的水, 那水不足以让她解渴, 但足以让她不再觉得孤寂。
再后来, 又来了个故人。
她曾经的部下。
他们说要救她出来, 她狂喜不已, 一口答应。
但现在她看着河床上的十余层金网, 突然绝望。九霄的神仙,根本就不打算让她离开,所以才会设下这么多的咒印。
被血染红的金网, 一层铺一层, 如红色丝线, 迷乱人眼。
她一瞬间想,如果她出去了, 一定要杀上九霄。
然而她又在刹那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这么做,她就辜负了救她出来的人。
红网倒映赤红光芒,映得云层泛红, 染得扇子都好似穿了一袭红衣。她怔神看着地面景象, 难以置信:“十四层金网了。”
风溟没有言语, 十四层……果真是曾随黄帝出征的人,这足以证明天神对她的畏惧。然而就算是层层封印, 也还是没有将她的体质封存。
在出现第十七层金网后, 终于停了。灵玉的脸色已经不见半点血色, 连指甲上的颜色,都已是惨白。她全身都在发抖,几乎耗尽气血。可看见金网全部浮现,她一笑,疲累地趴在干燥的河床上,连大口喘气的力气都没有。
三长老在她完成任务的刹那,化魔气为剑,启用禁术,朝金网斩去。
金网如丝线,遇剑则断。
然而锋利的剑连斩八层,渐渐断口,不再光滑锐利。
三长老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九霄的人会设下十七层封印,否则魔剑定能救出女魃。他为剑注入煞气,以煞气做剑,再斩四层,剑砰然碎裂,被金网反咬,碎做一地。
他怔了怔,仍握着剑柄的手在发抖,喃喃道:“不行……不行……”
女魃察觉到他的懊恼和无奈,微微一动,原本以十七层金网封印的她,少了足足十二层的封印,只是这一动,便地动山摇,再次掘地十丈,延伸百里,瞬间吸入了水。
“砰。”就连扇子身上的屏障,都出现了裂痕。她讶然,女魃的体质实在是太过厉害,难怪连应龙都无法与她相守。
一直在凝神注视的风溟见状,缓声说道:“封印除去大半,但女魃仍无法出来,可是已经足以吸食更远地方的水。”
“那怎么办?大魔王你有剑吗?”
“没带。”风溟忽然低头看她,“你不是可以不受任何封印的影响,穿过所有结界么?那你倒是可以带着雨**进入封印,将女魃收入**中,再带她出来。”
扇子双眼一亮:“那我去!”
风溟笑了笑,看着两眼闪闪发亮的她,说道:“可是女魃的体质你该清楚,就算你有屏障保护,也会觉得难受。”
“难受没关系,吐一下就好。可雀城的百姓就得救了,女魃也得救了!”
风溟微顿,终于松开手,将这闪闪发亮的哭包放开。刹那,她就冲向那雨**,抓了雨**毫不犹豫地往金网下面钻去。他拧眉看着,俯身冲下,在她进去的那一刻,又为她接连筑了五层壁垒。
扇子每钻入一层金网,就觉无形的气压迫人,等快走到最下面,心口发闷,像有人用拳头揍她,她真的要吐了。
女魃见有人下来,是久违的仙气,可来的人并不是灵玉。
扇子从最后一层金网上下来,腿脚已经没了力气,刚落地就跪倒了,这过分干燥的气场让她有点晕乎,还能很清楚地听见屏障哔啵碎裂的声音。
她干呕了一声,紧紧抱着怀中雨**,哑着突然就失去了水分的嗓子,说道:“这是雨**……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水,你进来吧……”
她以为她会立刻过来,可女魃没有动。
女魃比一般人都生得高大,别的神灵早就化作凡人模样,以便融入凡间,而女魃没有,她的双手是黑色,身上脸上,却又是青色,很有光泽的青色,还维持着上古时天神的样子。
奇异的颜色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具有一股天生的威仪。哪怕被囚在这里这么久,她的气场,也不弱。她站在远处,有神之威严。
“女魃大人?”扇子干哑的嗓子一动,就好似在摩擦,摩擦得要出血般疼痛,“您不进来吗?”
女魃神情茫然,声音更是充满巨大的困惑:“从这里,去另一个地方待着?你看见了吗?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我连要守护我的人,都保护不了。我错了……他们说要救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拒绝……应该拒绝的,可是我太想出去了……然而现在就算出去,我又能去哪里,倒不如一直待在这里……”
扇子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条晒干的咸鱼了,她倚在墙上连眼睛都觉得干涩起来,见女魃还在喃喃自语,突然来了脾气,生气道:“可是你没有拒绝啊!因为你没有拒绝,所以三长老偷了大魔王的法器,小姐姐忤逆了天命,就是为了救你出去!救救雀城的人,救救附近的百姓,可你竟然说不走了!你要气死我,气死他们!”
她气急败坏朝女魃大吼,这封印是封印人的,声音封不住。她吼的声音极大,站在金网上的风溟听得一清二楚。他低头看向那哭包,她竟然不怂了。
女魃怔神,真的快要变成咸鱼的扇子再次骂道:“当初封印你的人要是动脑子想一想,就能想到还有雨**这种法器可以让你容身,可他们根本没有替你着想,而是直接以除掉后患的方式用了十七层封印将你封住。那你留在这里正好顺了他们的意。如果是我,我一定赶紧跑!气死他们,把他们气死!”
风溟眉眼再次挑高,这真是那个又怂又怕事的爱哭鬼?
“而且,雨**跟这里完全不一样,里面有很多水,还能带着**子去任何地方,你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扇子的嗓子已经因为太过干渴,磨出了血,她嘶哑着声音说道,“我请你吃鱼丸子汤好不好?我介绍白菜给你认识好不好?它喜欢干爽的地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女魃忽然一笑:“为什么我当年,遇不到你们这样的小仙女?”
如果当年,能有灵玉,或者她这样愿意接受她的人,那她也不会落得今日的狼狈地步。
太狼狈了,狼狈得已经丧失了她身为远古大神的尊严。
她神情骤然一变,那五层封印已经不足以将她拦住,几乎在她眼神变化的瞬间,金网破裂,封印彻底毁去之际,她已进入**中。
女魃离得过近,扇子在霎时觉得浑身都没了水分,屏障碎裂一地,正当她以为真要变咸鱼时,却发现竟还有几层屏障。她欣喜地朝上看,看见了那正向她俯身飞来的大魔王,她顿露笑意:“大魔王——”
风溟板着脸将她拎住,提上河床。他看看她干燥的脸,连唇都泛了白皮,却不知她为何这么开心。她大概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但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怂包。
“她在**子里么?”几乎耗尽气血,几近昏厥的灵玉以微弱的声音问道。
扇子使劲点了点头:“嗯!”
耗损过多煞气的三长老倒在地上,笑道:“终于……自由了……”
“自由?”风溟冷哼一声,“这件法器,是魔界之宝,你将它偷走,我命你留在魔界,侍奉一生。”
三长老愣神道:“您不责罚我?”
“这难道不是责罚?”
扇子说道:“当然不是呀。”
风溟眼神一瞥:“不许说话。”
抱着**子的扇子明显感觉得到女魃在里面正大口大口地喝水,她开心极了,就算他黑着脸她也不觉得害怕,欢喜地如鸡啄米:“不说,不说。”
空气中,有微微湿气,是从远方飘来的。
干旱了三年的雀城,要渐渐恢复绿意了。干涸的河流,也将重新有水流淌。
天穹有雨淅沥飘落,扑在干旱的大地上。干旱已久的大地吸食甘霖,再次充满生机。
风溟抬头看向天穹,那云层之上,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丰神俊朗,双眸冷峻。他一言不发立于穹顶之上,直至雨水将雀城灌溉如初,他才收回风雨,转身对早就等在那的几位帝君微微点头,便悄然离去。
几位帝君眉头紧拧,然而还是没有下界,再去捉拿女魃。
女魃已有容身之所,只要她不再随意在人间行走,便无妨。
更何况,应龙此时出面,应是阻拦之意。更何况,不知为何,连魔尊都牵扯其中,皆是不可翻脸的人物。
想罢,几人也随之离开。
风溟还未收回视线,一颗脑袋“咚”地一声靠在他的胸膛上,撞得他皱眉。他低头看去,那哭包枕在他胸口上,面上挂着疲累,睡着了。
她的怀里,还抱着雨**。
刚才的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像极了刚哭过的模样,他看着碍眼,往她脸上抹去,抹走那雨珠。
少女的脸又软又嫩,像颗桃子。
莫名想吃。
风溟自一顿——
他疯了。
☆、27.荒城?十)
第二十七章
有了水, 就有了生机。虽然雀城还不见绿意,但雀城的井里,已经慢慢有水渗入, 掘地挖土,也见了湿泥。
坚守了三年的雀城百姓,终于等来了大雨。
扇子坐在高塔上看着在城中走动的百姓,虽然还有点累,但开心极了。她晃着腿, 怀里抱着雨**, 时而低头看看**中人,见女魃安安静静,全无戾气地坐在**底, 仰头笑道:“大魔王, 你这件法器真好用。”
倚着塔身的风溟轻声一笑:“当然好用,这可是魔界三**器之一。”
“贵吗?”
“很、贵。”
“那你让女魃以后好好还吧。”
风溟低眉看她:“我以为, 你会替她扛下这笔债。”
扇子叹气道:“可是你知道, 我穷, 要是真扛下来,大概需要十万年来还吧。以后啊, 要是魔界哪里水灾了, 你可以找她。”
“魔界怎么会水灾?”
“哦,也是。”扇子又道, “那可以在人间发生洪涝时, 让女魃跑一趟呀!”
风溟忍不住想看看她的脑子到底是不是塞了一堆棉花:“这是你们神界的事!”
“……也是。”扇子一笑, “我会去告诉我们老大的,以后下界的洪涝就不怕了,不过女魃去了一回,就得赶紧跑,这样才不会给百姓带来困扰吧,可是呀,至少我们老大不会觉得女魃只有祸害人间的体质了,百姓也会渐渐不再讨厌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