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妇人用薄纱遮面,一身素衣的打扮,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伤心欲绝的意味,让孙盘石心里的敌意一下就减少了几分,他是不喜这妇人说是老侯爷的原配,但这妇人正在为他爹哀伤带孝,这点比他亲娘强,他爹前脚才没,他娘只掉了两滴泪就开始在府里抖威风,这儿看不顺眼,那儿要推了重建,完全不顾那些都是他爹的遗物。
“哪来的贱人,还不跪下!?”曲老夫人是一见这妇人的狐媚样就心头火起,老东西临死前只惦记那些狐狸精们,生怕他没了她就欺负她们,早早的就将人送走,可他想不到吧,这还有敢送上门的狐狸精呢!
万知府眉头皱起,这是侯府还是公堂?钦差就在后面看着呢,你一个老太婆倒替本官审起案了,像话吗?难怪孙老侯爷从不带这老太婆出门应酬,原来她是这么不讲体面的。
“啪!”万知府终于拍响惊堂木,“哪来的妇道人家,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无礼?!”他这话是一语双关。
“小妇人姓杜,乃是已故护国公的原配,今日来这里,是要告曲氏鹊巢鸠占,更败坏孙家的名誉。”进来的妇人并不跪下,只冲万知府微微欠身,便朗声说道。
“大胆!”曲老夫人又气得拍椅子,“还不将这胡说八道的妇人乱棍打死!”
万知府也是认为这姓杜的妇人在胡说八道,但咆哮公堂的却是姓曲的,这老太婆总这样先他开口,到底谁才是知府!?
“别理她,让姓杜的妇人继续说。”尤少君在后面轻声对万知府吩咐。
万知府心里有底了,就真的当没听见曲老夫人的叫唤,只对杜氏说:“康关城谁不知道曲氏才是孙老侯爷明媒正娶的发妻,你说你才是,可有证据?”
“我是老侯爷生母陈太夫人的远房侄女,二十六年前来投奔姨母,当时姨母正好在生病,我当然是衣不解带的伺候在旁,可过了好些天姨母也不见好,有高人就指点着说要冲喜,当时姨父在外面打仗,姨母又病着,我和老侯爷的婚事就没张扬,姨母说等姨父回来再大宴宾客,让我坐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进孙家的门,结果姨母的病冲喜之后真的好了,可两个月后姨父回来,却带回来另一个姓曲的姑娘,说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让老侯爷娶她为正妻……”
杜氏说到这里是默默垂泪,曲老夫人却又拍椅子叫道:“荒唐!真是荒唐!我从没听说有这样的事,还不将这女的赶了出去!”
不是乱棍打死?孙盘石惊讶的看向曲老夫人,他对自己娘亲还是了解一点的,曲老夫人这口头禅是不好,但只有她认为自己是占理时才会忍不住“理直气壮”的说出来,她不说这个口头禅,往往是心虚的表现,难道……
“当时姨父姨母的意思是,让老侯爷两个都娶,不分大小,我是没意见,可曲姑娘不同意,寻死觅活的,说要不是她爹,孙家早完了,现在一夫二妻纯粹是忘恩负义,她要去军中让侯府的众部都评评理……”
杜氏说到这里孙盘石有点坐不住了,这话也是他娘和他爹吵架时常说的,外面人根本不会知道,这女人难道真是……
“胡说八道!哪有这种事!?”一开始杜氏说是陈太夫人的远房侄女,曲老夫人心里还真慌了,因为她这婆婆很不喜欢她,教她规矩时总是挑刺,说她配不上老侯爷,还给老侯爷指了好几个小妾,又把孙盘石抱走养着。
曲老夫人一直不明白婆婆为什么一见她就不喜欢,她爹可是对孙家有大恩的!除非陈太夫人事先给儿子相中了另一个姑娘,就像她看夏莲心也是怎么都不顺眼,当婆婆的嘛,总是会希望有个和自己一条心的儿媳妇,最怕的就是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
这么将心比心,曲老夫人才有点怀疑杜氏真是陈太夫人的远房侄女,是陈太夫人私下给老侯爷订的,可接着杜氏说的话就实在荒诞了,孙家什么时候和她商量过这件事,她又什么时候寻死觅活了?
杜氏并不理会曲老夫人,她见万知府始终都表示很有兴趣的在听,多少也看出这位父母官是想看曲老夫人的笑话,她便趁机赶快再说:“姨父向来自律,哪能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姨母身体才好,更是不能再忧伤费心,我便自请下堂,看着老侯爷迎娶曲姑娘进了门……”
“……我本来是打算回故乡的,谁知走之前却发现已有身孕,孩子是孙家的血脉,我当然不能将他带走,姨母说我已经很委屈了,就不能再委屈我的孩子,他是孙家的嫡长孙,虽然记在曲姑娘的名下,但是姨母亲自将他抚养长大……”
“有姨母在,我还是能放心的,后来听说姨母不在了,可我想曲姑娘只生一个女儿,还得要我儿子来养老送终,她不敢对我儿子不好,所以我依然按当初的约定不露面,可我是万万没想到,老侯爷前脚才走,你就要害我的孙子孙女,害我儿子没脸,害孙家蒙羞,你对得起太夫人吗?”杜氏手指曲老夫人,越说越怒。
公堂上的许多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原以为这女的就是老侯爷养在外面的,闹出来不过是为了银子,谁也没有想到她不但是孙家真正的原配,还是孙盘石的亲娘……真的假的?
孙盘石才是最震惊的,活了二十五年,他还从没怀疑自己不是曲老夫人亲生的,可这个杜氏说的……她知道自己养在祖母身边并不难,但祖母从来就防备着,不让他单独接近曲老夫人,他曾以为是因为祖母嫌母亲行为粗鲁,但难道是……
“荒唐……这人就是个疯子啊……”生气都无法表达曲老夫人此刻的心情了,她就算不知道老侯爷是否还有别的女人,但十月怀胎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她还能不知道?
“空口无凭,你说你是孙侯爷的生母,总要拿出证据来吧?”万知府觉得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有,”杜氏马上拿出一块一看就是上好的白玉佩,“这是我们成亲时,老侯爷送我的,上面是老侯爷亲手刻的诗句。”
孙盘石心又是一跳,他爹喜欢刻字,但因为刻的不太好看,是从不送人的,连他娘都没有,这杜氏要真有他爹亲手刻字的信物,莫非……
☆、第十八章 谁是亲娘
如果这白玉佩真是他爹亲手刻字的……孙盘石简直不敢往下想,杜氏要说的是真的,他该如何是好?
万知府则让衙役将白玉佩呈上来,他仔细的观察,这白玉佩质地非常的好,而且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这是皇家的贡品,只赏赐给王侯将相的,不过上面刻的字可不大好看,有些配不上这么好的玉。
不过这诗还不错,万知府有意当场读出来:“君当作盘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盘石无转移。孙侯爷,这可是老侯爷的亲笔?”
尤少君在屏风后面听到,险些就笑出了声,这事是谁安排的,怎么会用这首诗?不过好笑归好笑,尤少君倒没怀疑这诗不该出来在这时空,因为他是发现在他之前,这时空已经来了一个穿越者,用许多先贤的千古绝句骗了许多无辜少女。
事不关己尤少君还有笑的心情,孙盘石的心跳却在听到那首诗的时候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了,当见到万知府让衙役呈给他的白玉佩,上面的刻字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孙老侯爷是武将,会使大刀,大刀使得好刻字的小刀反而使得不好,孙盘石小时候不懂事还很直接的问过他爹,刻不好为什么还刻,他爹一点也没怪他,亲切的告诉他是为了练功,说小刀若能练的如臂使指,大刀还会使不好吗?
“孙侯爷,这可是老侯爷的字?”万知府催问道,他是着急看这事如何继续下去了。
“是,是我爹的亲笔,”孙盘石其实只说这一句就行了,但他也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又补充解释,“我爹一般只在木头或普通玉器上刻字,像这样的上好白玉,只能是赠与极亲近的人。”
孙盘石说完就后悔了,他多什么嘴,可一眼看到曲老夫人狠狠的瞪他,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多解释不是错的,事关他自己的身世,他凭什么不能说话?
“这么说这块玉佩的确是老侯爷的,但这也只能证明你可能是孙家的女人,却是无法证明你是孙侯爷的生母。”万知府和蔼可亲的问话,暗示的在鼓励杜氏,他还想看更精彩的戏呢!
“什么孙家的女人,这玉佩就是她偷来的!”曲老夫人又是一拍椅子,语气怒中还带着酸,老侯爷都没给她送亲手刻字的东西。
万知府的品级决定了他是不能以咆哮公堂的罪名将曲老夫人乱棍打死的,他甚至连当场训斥曲老夫人失礼都不敢,可这公堂上还有满堂的衙差呢,他这个父母官的面子是让这老太婆扇到地上再踩了又踩。
所以万知府才支持杜氏继续说,你让我没面子,我让你也丢脸,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不说当官的,老百姓不也希望和自己不对付的人能出丑吗?
杜氏唱过许多戏,年轻时唱恋上穷书生的富家千金,两个女儿长大后,她就改唱嫌贫爱富,不许女儿和穷书生好的“老夫人”,所以在说到她和老侯爷被拆散时,她哀伤却不哭闹,保持良好的家教,而看到曲老夫人一脸的蛮不讲理,比她演的“老夫人”还“老夫人”,她心里就更有底了,从来这种“老夫人”都是遭观众恨的。
“我本来是不想出来的,真要图谋孙家,我早就露面了,可现在你这是在做什么,孩子好歹管你教娘叫了二十几年,你怎么能这么狠的心,让他名誉受损?让孙家在康关城抬不起头来?”杜氏指向曲老夫人,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哀伤。
孙盘石听了心里一暖,这些日子他可说是心力交瘁,父亲刚过世时,他差一点儿就哀思过度伤了身,还好有贤妻娇儿相伴,可转眼才几天,他娘就把他老婆孩子逼到他对立面了,还把本不该外扬的家丑弄到满城皆知。
孙盘石有时侯真的很想质问曲老夫人,你儿子丢面子你脸上就有光吗?可他不敢,孝顺是一顶大帽子,他才当上护国侯就顶撞亲娘,传出去能好听吗?
可孙盘石心里话无人倾诉更无人做主,他越憋着就越委屈,今天听杜氏公然质问曲老夫人,把他的疑问给问出来了,他是目不转睛看着曲老夫人,等着她如何解释。
曲老夫人自进了孙家侯府的门,还没谁会指着她质问,她婆婆是不喜欢她,但无非就是面上冷淡着,让她在自己院里老实待着,孙老侯爷虽和她没感情,但一个月也会歇在她屋里几天,给她足够的尊重,而就算有时候吵架了,也都是她先吵孙老侯爷先让步的。
二十多年没被人指着问,曲老夫人一时之间连生气发火都忘了,她很少出门的,实在是不明白外面人现在怎么都这么大的胆子呢?她可是堂堂护国侯的老夫人啊!?
曲老夫人没及时痛快的回答反驳,这让孙盘石心更是一沉,为什么不解释?哪怕说是怒急攻心一时就给忘了,他也能理解。为什么不解释?难道说她明知自己乃至孙家会丢面子,还这样做?
“放肆!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护国侯的夫人质问?”曲老夫人的不敢置信,在孙盘石眼里看是心里有问题,在祝香瑶看来就是窝囊了,你面对我们时多傲慢,怎么这个女人一问就哑口无言了?
祝香瑶甚至也怀疑杜氏可能真是孙老侯爷的女人,是孙盘石的生母,但她是不可能再站到杜氏这边的,这女人上了公堂是一句也没提夏莲心,但杜氏字里行间分明就是在为夏莲心和那三个小崽子报不平的。
人家心里已经认了谁是儿媳妇谁是孙子孙女,她自来孙家就一直在曲老夫人跟前伺候着,摆明是曲老夫人这边的人,现在转投杜氏这边也来不及了。
祝香瑶心中懊恼,早知孙家老侯爷还有这段故事,她就该联合杜氏找上门来,施恩给杜氏,帮忙弄清孙盘石的身世,孙盘石也会对她感激钟情的,说不定早就让夏莲心下堂了!
她还是吃亏在消息闭塞,祝香瑶没法再后悔重选,只能继续坚定的站在曲老夫人这边,赶杜氏走,不能让孙盘石换娘!
所以在曲老夫人被逼问得哑口无言时,祝香瑶不得不出头来赶人。
“侯府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丫环出声。”杜氏还瞧不起她呢。
祝香瑶最讨厌人家计较她的身份,当下真生气了:“你长没长眼睛,我怎么会是侯府的丫环呢?”她穿的锦绣戴得金银,是丫环的打扮吗?
“侯府的小姐已经嫁人了,那你又是什么人?侯府现在正在孝期,一般的女眷亲戚是不会在这时候住进来的,更别说还跟着上公堂了?”杜氏也不是在质问,她只是在单纯的表示疑惑。
祝香瑶却回答不出来,她能说她是来争取候爷夫人的位置的?一般老百姓在成亲之前,也没有让女方先住进男方家的道理,何况孙盘石还在孝期,可她不也是不得已为之吗?三年后她都多大了?曲老夫人也老到掌控不了侯府了。
孙盘石也是尴尬得坐立不安,曲老夫人在他守孝期让个与孙家毫无关系的女子住进来,为的是什么他是清楚的,可当时才说声不大合适,曲老夫人就哭闹上了,说什么老侯爷走了她伤心难过,幸好有祝家姑娘她才有活着的心情,谁不让祝香瑶来陪她,就是盼着她孤苦无依早点死。
盼自己娘亲没了,这大帽子谁也带不了,孙盘石忍辱负重的同意让祝香瑶进了侯府后宅,而他至此之后除非是曲老夫人传他,否则他是只在前面书房住的,可就这样,他还怕消息传到外面,坏他的名声。
孙盘石喜欢风雅,平常结交的也都是当地读书好,品行更好的学者君子,对他这行为,老候爷在的时候是支持的,他爹说不能让人笑话孙家都封侯了,却还都是粗鲁的人,再说孙家已经是四代从军,也该缓上一缓了。
老候爷对儿子的言行做指导时,都能从于公于私的方面讲道理,而曲老夫人就不这样,她是你不听她的她就闹,你给她解释她也不听,她就坚持只有她才是对的。
孙盘石以前是认为曲老夫人的任性是与曲家的家教有关,因为他外祖母很早就没了,外祖父一直跟在护国侯身边,被奶妈带大的曲老夫人在曲家根本没人能管,嫁进孙家后,仗着救命恩人之女的身份,孙家上下也不好说她太多,只是不让她出门交际,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瞎指挥。
生母无知,孙盘石原来也只能认命,可今天杜氏的出现,给了他另一种解释——不是亲生的!
是啊,民间目不识丁甚至满口脏话的妇人有许多,但谁会把自家的丑事闹到外面去?爱子之心是天性,与读书多少其实是没关系的!
所以曲老夫人从来都不体谅他,只会要求他,他一不答应在孝期接纳姓祝的,她就闹出这么大的事让他蒙羞,这是亲娘该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