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型最大的长臂虾堆在盘子最底下,然后是略微小一点的阿根廷红虾,再然后是大龙虾、小龙虾,去头小龙虾和虾尾,足足六层,直径一尺,高一尺,最顶上搁一只大闸蟹,澄黄醇浓的酱汁好似从蟹身上淌出,缓缓地、泛着热气、极有质感地覆在整座宝塔上。
江甜扫过下面标的10-12人,默默翻过去。
点了几个小份后,陆允信把菜单递给服务员:“麻烦再加一个霸王宝塔。”
“吃不完……”
“你还想吃完?”陆允信睨她一眼,“打包带回去。”
江甜乖巧点头,心里却荡漾着,带回家你上班后谁管得着我。
店家上菜很快,陆允信给江甜把虾尾背上的虾线勾除,蘸酱放到她碗里。
江甜收好手机,夹起来刚放进嘴里,整个人雷劈般滞住了。
店里还有其他客人,三秒后,她冲到店门口,弯腰把虾吐进垃圾桶,紧接着一阵干呕,还是没能消下嘴里那股子咸腥。
她前脚出去,陆允信后脚就扔了手套跟出来,给她拍背顺气:“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龟苓膏凉了胃吧,就味很呛,”她确实忍不了,眉头皱成一团,“今天可能吃不了了。”
见陆允信探头朝垃圾桶看,她拽他:“脏。”
陆允信扭身回来,用手指擦了她唇角,担忧道:“那去喝点粥?”
“好。”
陆允信回店结账,给她把包拎出来。
江甜朝他背后看:“千层呢?你怎么不打包。”
陆允信“哦”一声:“那我去打包,你待会儿闻到味儿再做一个吐的动作这辈子别想在我面前吃虾?”
语罢,他轻描淡写的眼神过去。
江甜缩缩脖子,不敢说话。
虽然陆面瘫偶尔是陆三岁,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陆恶霸。
她惹不起,惹不起。
两人就在隔壁的中餐厅点了盅皮蛋瘦肉粥,当江甜闻到皮蛋的味道也做出相同反应时,陆允信终于察觉出异常。
江甜还在嘟囔“以后绝对不吃龟苓膏了”,陆允信把人拎回车里,给她系安全带:“八月份的姨妈准时到了吗?”
“没有?”江甜不确定,“好像是七月底来的,然后八月份太忙。”
“所以八月份来过吗?八月底。”
“好像没有,我姨妈本来就不规律,经常两个月来一次……”
她话没说完,陆允信打灯、起步。
江甜问:“去哪?”
“医院。”
“为什么……”
说着说着自己想起来,江甜脸热热的,小声道,“你不是,嗯,每次都有戴吗?”
陆允信看前方:“有一次,有一次你记得吗?”
陆允信说过绝对安全期,江甜自然把这次抛到了脑后:“没有吧……”
陆允信很想把浑浑噩噩的小姑娘摇醒。
他深呼吸:“就是七月底,你刚完那次……”
陆允信话说完,江甜陷入沉默。
陆允信车开得又快又稳,等进了医院陪她挂完夜间号,上三楼妇产科,准备屏上出现江甜的名字,小姑娘才就着满脸懵懵的表情,挠了挠陆允信掌心:“我有点怕……”
声线轻颤。
陆允信也不好过,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她的背:“不怕,不怕,我在这。”
江甜瘪嘴:“可是……”
“有什么都是我的错,先看了再说”“乖”,陆允信话虽软,平缓沉稳的语气却让江甜安心,他哄了好一会儿,护士出来叫人。
陆允信托着她起来,温柔道:“我在外面等你,和医生说清楚,有什么就叫我。”
虽说晚上看妇产科的没什么人,但妇科诊室上写着男性亲属在外等候,陆允信不方便进去。
小姑娘可怜巴巴,走得一步三回头。
陆允信始终以安抚、稳重的目光注视她,让她放心。
五分钟后,小姑娘拿着验血和验尿的单子出来,轻声道:“医生说,能查出来了。”
陆允信“嗯”一声,抚了抚她的肩,然后下楼缴费,拿收据,带她去妇产科检验处,无比镇定地把她交给护士让她别怕,检验处门虚掩的刹那,陆允信喉结重重滚了一下。
四下无人,他朝自己脑门狠狠抡了一掌。
然后,到走廊尽头的阳台。
夜色沉浓如墨,远处灯火流河。
他蹲在地上,抽一口,垂手,吐烟圈,再抽一口,垂手,吐烟圈。
手抖得厉害。
说实话,他不喜欢小孩,甚至有点讨厌。
他知道自己也是小孩长大的,但确实不知道那些没有自理能力和道德水准、整天哭哭啼啼挂着鼻涕泡的小不点有什么好。
以后可能迫于各种形势会要一个,但他想的是明瑛退休了,扔给明瑛带,或者她也不想要,丁克就很好,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
但如果是和她的孩子,如果是现在……
陆允信从来逻辑分明、自省克制、只考第一,这厢,脑袋里却像搅着一团浆糊,说不清是厌烦,还是隐约也有……他不愿意承认的期待?
乱,真的乱。
但他不能乱,他乱了,小姑娘就更乱。
烟头在脚边落了四五个,陆允信听到门响,赶紧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迎上手里拿着两张报告单的小姑娘,温和地揉揉他发顶:“乖乖,怎么样?”
小姑娘仰面直直地盯着他,一双眼睛黑如玛瑙。
“陆允信。”唤他,倏而露出沮丧的神色。
陆允信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仍蓄着笑:“嗯?”
“阳性。”
陆允信手停在她发上,脸色经历僵住,扯唇,还是僵,蒙圈一下又明醒,又蒙圈,做梦大概不是美梦地在江甜眼里混沌好几秒。
他微微弯下腰,注视着小姑娘,以一种很有信服力的语气开口:“你想要的话,我们就要,你不想要,我们就不要,但不要可能对身体有伤害,”他拇指指腹摩着小姑娘脸颊,道,“我挺喜欢孩子的,你可爱,小孩也会可爱,或者我们先回去,考虑一下也可以,明瑛外婆还有程女士江大叔那边我来打电话说……”他每个字都说得很小心。
听得江甜都不忍心,踮脚亲一下他额头,“骗你的。”
“啊?”陆允信楞。
小姑娘面上哪还有半分颓色,笑逐颜开地把报告塞他手里:“没孩子。”
她明明觉得自己才二十岁,结婚都太早,拿到结果那一瞬,心里却涌出了不知名的情绪。
陆允信怔了好一会儿,就着两张报告单拍一下她屁股,故作恶狠狠:“捉弄我很好玩?”
“你也捉弄我啊,”江甜吃疼,委屈巴巴瞪他,“要真有了也是在我肚子里,江大叔和外公外婆知道未婚先孕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陆允信本来生着气,听到这话,忽然笑了。
然后,递给她一个很有暗示意味的眼神:“所以结婚吗?我请。”
“呃,”江甜也笑着顺他话,“暂时不用哈,下次需要我找你。”
“……”
你来我往好一会儿,两人上电梯又出电梯。
江甜摸摸咕噜叫的肚子:“怀念我的霸王宝塔。”
陆允信斜睨着她:“怀念我的孩子。”
江甜:“怀念我的皮蛋瘦肉粥。”
陆允信嗤一声:“被他妈一个玩笑捏出来没活过半分钟就挂掉。”
“……”江甜认怂,我怂还不行吗?
江甜哼哼着抬手挠他,陆允信单手并住她双腕,别着她身体把她两只手带到自己一个裤兜里。
医院开着换气,推门出去那一刻,江甜怕吹乱头发,陆允信自然而然地朝她折一下身,把冲脸的热风替她挡在自己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允哥:说实话,不喜欢小孩,甚至有点讨厌。
允哥:我挺喜欢孩子的,你可爱,小孩也会可爱。
川剧传人.陆大佬.妻控.允信
第101章 《大写的“我”》
江甜只是食管有轻微的反流性炎症, 辛辣油腻不能碰, 热蓬蓬的软糕倒可以。
南城广场背后的夜市熙攘喧哗,江甜在前面拖着陆允信走, 这个想要, 那个也想要,蹦蹦跳跳一脸兴奋。
陆允信时而怼一两句, 时而板脸, 时而绷不住地无奈应好。
他偏头抿笑,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浮出两人高三,她也是在这样的热闹里, 自顾自蹲到自己脚边,给自己系红绳, 那根红绳现在还在他脚腕, 也在她脚腕上。
然后,顺理成章地想到高考结束,她临走前, 留给自己的两本日记。
陆允信那时候喜欢江甜,可能是喜欢她本身,可能是喜欢她喜欢自己,也可能是水到渠成。那时候陆允信还不太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 最直观的大概是她在时会开心,她走了会难过。他甚至觉得她永远把自己排在最后,大概没有说起来那么喜欢自己。
直到在她日记里,从她的角度看出来——她笨拙的接近, 她娇软的埋怨,她一边骄傲一边又带着骄傲追他跑。
每一段,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陆允信摇摇欲坠又倔强稳住的自我。
“他帮我赶跑了混混,给他说谢谢,结果这人爱答不理一脸拽样,不就长了一张超好看的脸吗?”
他看时想,是某人自己贴上来的,不是我帮。
“好吧,我知道了,破纪录的竞赛大神,用那谁的话说,就是同样在食堂吃鸡肉卷,我们想的是今天的肉柴不柴,沙拉酱有没有刚刚好,人家想的是切比雪夫不等式,柯西不等式,黄金分割……”
他看时想,鸡肉卷好吃就吃,不好吃就不吃,不知道某人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大的热情和室友讨论这些琐事,还是女孩子都这样。
“在芒果、绿豆糕宣告失败后,他终于喝了我的水啊啊啊,我不喜欢闻男生身上的汗味,他跑完步只有汗水,没有汗味!”
他看时想,这条不评价。
“……”
“毛线说我这是犯贱心理,他越是面瘫,我就越是想贴上去,他越是不接电话,我就越忘不了……好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生诶,说过话,我对他笑过,他对我扯过唇角,四舍五入的话,他就是初恋了,不管不管。”
他看时想,这条也不评价。
“……”
“毛线说大半年没有丁点联系,指不定对方都发福成了个大胖子。我执着的可能不是他,是喜欢他的自己。想着一个人,因为他很好,让自己也慢慢变好,或许吧,但努力刷题有高分回报的感觉真的很爽。”
他看时想,自制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底线,所以他不可能发福。然后,某人大概没尝试过不刷题满分的感觉,但……好像并没有这么爽?
“……”
“毛昔安是个大骗子。”
“外婆说,看上去心肠硬的人,其实心地是真软。”
“他偶尔还是很好。”
“这人心眼怎么这么坏!要不是划三八线是小学生的把戏,我,我,我。”
然后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他难受了,我难受了……说不出的感觉,就是说不出。要是这都能说出来,我为什么不去当作家。”
再然后是,“约会”“感谢大慈大悲公交车师傅,让我亲到他耳朵,好软好软的样子,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摸一摸,阿门,不对,阿弥陀佛。”
再看到,“感谢恐怖片,感谢暴风雨,四舍五入我已睡到!哈哈哈!”
“以前不喜欢薰衣草的味道,但程女士说薰衣草可以健胃安眠,他肠胃不好,也总是很困……滴水穿石的意思是,陪程女士去买精油,薰!衣!草!最!好!闻!”
他有注意到她身上味道,但从没细究过。
“薰衣草”的发现宛如一个阀门,不经意拧开,那些藏在时间里的细枝末节跟着暴露出来。
她会在自己课桌的金属合页处包上小丝绒片,怕自己睡觉硌着。
可她自己的桌子都乱糟糟的,收不好。
食堂早饭的豆浆偶尔会插好吸管卖,她给自己送过来时,吸管口是扣在塑料袋里的,会害怕跑过来沾上灰尘。
可她自己的早饭有时都是在路上边走边吃。
自己保送后,在教室大多数时间是睡觉、给她讲题。四五月白天热,晚风凉,上晚自习自己犯困,她想关窗关不动,又怕风吹着他,就左手拉住窗帘按在墙上,右手刷刷落笔,一按就是一节晚自习,甚至两三节。他之前却只当这是她特殊的思考方式。
……
一幕幕,潮水般涌来,可她在大洋另一端。
不知归期。
那是陆允信第一次懂得“喜欢”悄无声息和如鲠在喉的部分。
他恨透过陆大伯,对陆奶奶绝望过,对明瑛和陆爸爸是家长的温情和轻微叛逆,对隔壁的江外公江外婆是敬重,和冯蔚然船长是朋友。
用程思青的话形容,他骨子里装着“清醒”。
他清醒到很早便能把情绪分门别类,初三在极客群体的入门阶段便控制好自己的贪欲和野心。他以为任何形式的感情都是在双方为自己愉快的基础上或真或假地建立。他曾经还认为一个人只有一辈子,利己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所有的情感体验了,最后一个人安静离世,洒脱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