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欢跪在地上,指天盟誓,说完,看着岳托。
岳托不解。
国欢又站起来,撇下硕托,自己爬到了炕上,动作笨拙地按着岳托跪在炕席上:“这样,这样,嗯,你照着我刚才说的念。”
岳托委屈地扁着嘴:“我……我记不住。”
国欢笑道:“我在家里看见有人向我阿玛发过誓,他们就是这样子做的,你跟我念,我念一句,你说一句,很容易的……”
国欢跪在岳托边上,两人一起面对李佳氏。
“我今日在此誓天告地,今后对妻子一心一意只对她好……”
硕托觉得两个哥哥的举动特别好玩,也没心思哭了,胡乱抹了两把眼泪,有样学样地跪在地砖上,磕磕巴巴地也跟着两人一起念。
“我今日在此誓天告地,今后对妻子一心一意只对她好……”
“会成为一个好男人、好丈夫、好阿玛,若我对妻子不一心一意,令我不得善终……”
“若我对其他人好,令我不得善终,若我不能成为一个好男人、好丈夫、好阿玛,亦令我不得善终……”
听到硕托之前哭喊声匆忙赶来的苏宜尔哈、乌岱等人,一进门就看到三个孩子跪着,嘻嘻哈哈地笑着,嘴里不停嘀嘀咕咕反复念着:“……不得善终……”
“这都是搞什么呢?”苏宜尔哈冲过来,先把硕托从地上拎了起来。
乌岱拉开岳托的时候才发现李佳氏正坐靠在墙边呢。
李佳氏眼睛睁的大大的,一动不动。
乌岱伸手抱起岳托时,岳托喊了声:“疼!”
乌岱这才注意到李佳氏的一只手正紧紧抓着岳托的手腕,她抱走岳托时,李佳氏被拽得身子动了动。
“大福晋恕罪。”乌岱惶恐地低眉顺目,“奴才、奴才失职,刚才没看好阿哥,让他惊扰到大福晋了。大福晋醒了就好,想来岳托阿哥也是挂念额涅,所以才会偷偷跑了来……”
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面前的李佳氏却总是不吭声。
怀里的岳托轻轻摇晃了一下胳膊:“额涅!”
李佳氏的手突然松了,胳膊猛地垂落,手背重重地嗑在了炕席上。
乌岱骇然抬头。
“哦,窝克又哭了。”国欢跪爬过去,抬手轻轻地擦去李佳氏眼角滚落的泪珠,“窝克,你不要哭……”指尖的水痕宛然,国欢愣了一下,好奇地呢喃,“哦,窝克的眼泪,是红色的……”
“大福晋啊——”乌岱迸出一声凄厉的哭叫声。
抱着硕托唱着悠悠扎[3]的苏宜尔哈,背影猛地一僵,在乌岱惨烈的哭喊声中,呆呆地放下硕托,动作僵硬迟缓地转过身来。
……今日在此誓天告地,今后对妻子一心一意只对她好,会成为一个好男人、好丈夫、好阿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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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塔拉温珠子:满语,女童、幼仆的意思;
[2]窝克:满语发音oke,婶婶的意思;
[3]悠悠扎:满语,摇动悠车时哄小孩子的一种口语,悠车即婴儿摇篮。
第十五章 六年之后(1)
宜罕山城中的火光犹如晚霞映在日暮的天边,箭矢如雨,正白色的旌旗在铺天盖地的血红色中飒飒作响。
一个男人骑马看着城墙,手中染血的腰刀指向哪里,哪里便是一片血雨腥风。
在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喊声中,那人勒马踩着淌了一地的血泊一步步靠近城门,在最终城破后,他蓦然回过头来,露出一张邪佞霸道的脸,眼神分外鄙视:“留着你的那点小聪明,哄着阿玛高兴也就算尽了你的本分。其他的你想都别想……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想骑到东哥头上去?”说着,他突然抬起胳膊抡了一道圆弧,手上的腰刀闪着寒光往她头上砍落,“说白了给你听,你的丫头她骂得打得,可她屋里的哪怕一只蟑螂老鼠,也容不得你来践踏!你最好给我牢牢记住了!”
手起刀落,鲜血喷起,那句“记住了”余音尚在袅绕,她看到自己那颗没了脑袋的身子砰然倒地。
“啊——”一声尖叫,她捂着脸,不甘心地拼死挣扎。
“大福晋!”隔着床帐子,小丫头博吉里焦急地喊。
连喊数声,帐子内都没有动静,博吉里担心出事,便大着胆子将帐子撩了起来。床上躺着一位二九年华的美人儿,一头秀发散在枕边,蛾眉轻蹙,眼睑低垂,眼睫微颤,那一颦一蹙间已是说不尽的娇柔动人。
“大福晋。”博吉里小心翼翼地俯身靠近。这都大半月了,主子夜里睡觉总不安稳,古齐末姐姐也再三叮嘱过,夜里值夜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就怕主子有个不适。
“去把古齐末叫来。”阿巴亥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战栗,喑哑着声吩咐。
博吉里不敢多嘴,急忙把外房的古齐末叫来。
古齐末连续值了七日的夜,每天夜里都要被阿巴亥的尖叫声吵醒,今夜是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让博吉里替自己值了一夜,没想到仍是没法睡个囫囵觉。
古齐末顾不得穿上外衣,急匆匆地趿着鞋跑了来,一脸的倦意,眼皮还黏涩睁不开,可嘴里已不忘急切地问道:“主子您又做噩梦了?”
阿巴亥坐起了身子,双腿屈膝,她抱膝蜷缩在一起,声音闷闷的:“嗯。”
“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仔细瞧阿巴亥那张美丽的脸庞上,眼下已浮起一层淡淡的青色,“不如传汉医来?”
阿巴亥摇了摇头。
“您这样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可如何是好?”
五年前,贝勒爷迁都赫图阿拉,福晋孟古姐姐久病缠身,撒手人寰,终于使得这内栅的势力有了重新划分的机会。主子经过半年的努力,最后不仅坐上了内栅大福晋的位置,还把原先的大福晋衮代遣送出内栅,让她去了五阿哥莽古尔泰家恩养,美其名曰是让衮代享受天伦之乐。
孟古姐姐死,衮代逐,纵观整个木栅,这么多年,除了主子和原先的那个伊尔根觉罗福晋之外,贝勒爷之后再没有娶进一位福晋,而那些纳进门的小福晋们,就算在木栅里塞的再多,也不过是个妾,又何足畏惧?论地位,她们不如主子,论美貌,更是远远不及。
第十五章 六年之后(2)
阿巴亥揉着眼睛,身体很困乏,精神上却一点都不想睡:“什么时辰了?”
“四更了吧。”古齐末把被子拉过来,盖在阿巴亥身上,“您再眯会儿吧,奴才给您守着。”
阿巴亥摇了摇头:“爷还歇伊尔根觉罗氏那?”
内栅有两位伊尔根觉罗氏,伊尔根觉罗小福晋是伊尔根觉罗福晋的同族侄女。努尔哈赤是在阿巴亥当上大福晋的第二个月宠幸小伊尔根觉罗氏的,栅子里的人都说,伊尔根觉罗福晋想法子把侄女弄进来同侍一夫,学的就是孟古姐姐和布喜娅玛拉两姑侄,为的就是固宠。
“也没,只去那屋略坐了坐,之后又去了嘉穆瑚觉罗小福晋那里,三更时方熄了灯,想来是歇在那屋了。”
阿巴亥不吱声了。
已经连着半个月了,努尔哈赤未曾踏进她房门半步,就连她特意打扮好了想找机会去他前往衙门的必经之路等他,都会扑空。
一年前,努尔哈赤派胞弟舒尔哈齐、大阿哥褚英、二阿哥代善护送新归附的瓦尔喀部众从斐优城回建州。在归路上,乌拉的首领贝勒布占泰派出他的叔叔博克多率一万兵马横行拦截,双方在图们江畔的乌碣岩,进行了一场大战。最终乌拉惨败,博克多被代善一刀斩毙。
乌碣岩一战,成为褚英、代善两兄弟的军功榜,褚英被赐称号阿尔哈图土门,代善被赐称号古英巴图鲁。而阿巴亥,却因为布占泰的背信弃盟,一度被努尔哈赤冷落。
那时候,她天天抱着才刚两岁的十二阿哥阿济格以泪洗面,好不容易才让贝勒爷回心转意,那种受人嘲讽、孤苦无依的感觉她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了。
为什么布占泰不肯与建州保持友好?他是她的叔叔,他亲自把她送到了建州,用她的婚姻作为缔结同盟的纽带,为什么最后却又罔顾她的存在,翻脸与建州为敌?努尔哈赤从来都不是姑息宽容的人,你敬他一尺,他还你一丈。乌碣岩的偷袭拦截虽然以乌拉惨败收场,却不代表这就是努尔哈赤的结局。于是,在一年之后的现在,努尔哈赤终于主动出击了。
就在大半月前,阿尔哈图土门褚英和舒尔哈齐的次子阿敏台吉,率兵五千,前往乌拉边境,攻打乌拉宜罕山城。斩杀千人,获甲三百副。
这一仗打得阿巴亥心寒胆颤,值得她庆幸的是,虽然布占泰有蒙古科尔沁的首领贝勒阿翁岱的帮助,最后却终因胆小没敢与建州军正面交战,而是直接撤出村子,逃到了二十里开外。褚英在宜罕山城住了两晚,抢掠一空后班师回了赫图阿拉。
古齐末见阿巴亥蜷缩着身子微微发颤,知道她脑子里定是又想起一些不好的事,忙开口打岔道:“主子,白天有一件事忘了回您了,八阿哥屋里的哈哈珠子早上来回,说是孟古姐姐的那间屋子已经去瞧过了,里头没有什么遗物要收拾了,让主子您看着办吧。”
第十五章 六年之后(3)
阿巴亥头疼地想起来,这一个月前,努尔哈赤曾经在一次家宴上提过,要将孟古姐姐原先住的那间屋子重新收拾出来,找人修缮后继续住人。孟古姐姐死了五年,那屋子便封了五年,想来整修收拾又得花不少人力财力。
“那明儿就找人收拾出来吧。”
“主子,贝勒爷这是要将那屋子给谁住啊?”
孟古姐姐可是福晋,现在内栅里的女人可是些小福晋,哪有小妾住妻子的大屋的?难道贝勒爷是要抬举谁不成?
这些隐忧阿巴亥如何不知,只是现在努尔哈赤因与乌拉不和的关系迁怒于她,避而不见,她如今就跟睁眼瞎一样,完全琢磨不透努尔哈赤的心思。
情不自禁的,她将思绪突然转到那个女人身上:“那个……最近布喜娅玛拉在做什么?”
“倒也没做什么,倒是四格格走得勤些,约莫七八日便会去一次,不过看样子也不是去瞧她的,每次都是去找八阿哥玩的。”
“玩?”阿巴亥哂笑,“她都十三岁了,她前头的三位格格哪个不是一到年纪就出嫁的?”说到这,她停顿住,突然诡谲一笑,“你刚才……说八阿哥的哈哈珠子?叫什么名字?”
“八阿哥跟前有两个哈哈珠子伺候,是孟古姐姐福晋过世后,贝勒爷选了许多家世清白的孩子送到八阿哥跟前,八阿哥破格选中了两个人,贝勒爷也没说什么,一并留了下来……”
“这事我知道,不过,不是八阿哥选了两个人,八阿哥守规矩,不会为这点小事落人口舌,他只挑了一个人,是郭络罗家的那个小子,跟常书沾着亲,另一个出自……祖居叶赫的颜扎氏,那是布喜娅玛拉格格挑中的……或者不应该这么说,她这人才不会管什么哈哈珠子,她兴许只是在旁边听见叶赫两个字多瞄了那孩子两眼,结果贝勒爷献殷勤,就把那孩子也给留下了。”阿巴亥细细回忆,“我记得有个哈哈珠子皮肤挺白,个子挺高,偏瘦,不过长得却是极好……”
“那肯定是敦达里。”古齐末掩唇轻笑,“栅子里私底下都有传言,说八阿哥都十六岁了,还没定亲,也没尝过滋味,身边没个丫头,倒有两个哈哈珠子,特别是那敦达里,长得就是一副男生女相的脸蛋,所以……嘻。”
“作死么?这种话也是你们能嚼舌根的?”
“主子您别生气,也就那些奴才不懂事,回头少不得得好好敲打一番。”
“那个敦达里多大了?”
“十一二了吧,另一个小些的是安达里,约莫十岁。”古齐末不是很明白为何主子对八阿哥的哈哈珠子这般在意。
“看来是得赶紧让穆库什找个婆家了。”再留在木栅早晚留出祸端来。
“四格格……其实郭络罗家……”古齐末说话吐一半吞一半的,阿巴亥却是很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其实前年,也就是穆库什满十一岁时,贝勒爷曾许诺把这个女儿嫁给常书。
说起来努尔哈赤对常书、扬书兄弟的确很看重,曾经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扬书。大阿哥褚英娶的元福晋就是常书的女儿,常书丧妻后悲痛,努尔哈赤又许诺将四格格下嫁。
第十五章 六年之后(4)
可就是这样深得器重的常书居然会做了傻事。
去年褚英和代善前往瓦尔喀斐优城,临出门前,努尔哈赤特意关照随行的常书多照应褚英和代善,要做到形影不离。结果常书犯傻,居然离了褚英和代善,与舒尔哈齐在一起,以至于褚英和代善遭到乌拉突袭的时候险些遇险。
有心拖延的舒尔哈齐最后并没有遭到努尔哈赤的责罚,这一雷霆之怒转嫁到常书和另一位叫纳各部的侍卫身上。纳各部被没收了全部的牛录,相对而言,常书罚的较轻,却也被罚了白银一百两,丢了面子不说,与穆库什的婚事也出现了危机。
去年辉发和叶赫发生矛盾,辉发的首领贝勒拜音达礼向建州请兵相助,甚至为了取信于努尔哈赤,拜音达礼在明知穆库什有婚约,且订婚的对象就是常书的情况下,依然向努尔哈赤求婚索娶四格格。为此,努尔哈赤竟然同意了,当即退了与常书的亲事,将穆库什许配给了拜音达礼。
可临到最后,拜音达礼却拖延着迟迟不娶已聘的穆库什,还推诿说什么自己的儿子在叶赫当人质,所以不敢娶,什么时候叶赫把他儿子放回来,他立马就娶穆库什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