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是不屑的,一点掩饰都沒有。
以前他也曾问过她差不多的问題,不外乎是想了解她对将來的丈夫是何等样的看法和要求。只是小女孩哪里懂得那么许多,她心目中的巴图鲁除了自己的阿玛再沒有第二人选。
幼时,她会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回答他:“我要嫁阿玛这样的。”
彼时,国欢的心是安定的,因为他自问应该可以做到像武尔古岱那样对待妻儿。成为武尔古岱这般的男人,对自己而言还是有点儿把握的,只要自己努力,阿木沙礼的心愿还是可以满足的。
然而,随着二人年纪的逐渐增长,他开始越來越不自信了。在他眼里,阿木沙礼越來越美好,而发现且期待这份美好的人,显然不只他一个。
要怎样才能让杜度放弃阿木沙礼?
告诉大哥,他作为嫡长子,未來任由道远,值得更好的女子相伴。
阿木沙礼不适合成为人上人,去争那份宠,那份荣耀,他不希望她过的太苦,他只想她成为自己的唯一。这一辈子,就守着她,恬淡平静的过日子,足够了。
跟了大哥,怕是安稳不了。
杜度和阿玛一样,将來注定是人中之龙。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來。阿木沙礼太纯真,她这个花骨儿才刚刚含苞待放,有些事,也许她根本不懂。
国欢第一次觉得,原來三姑把女儿保护得太过美好,也是一种负担。
但他还是希望,眼前这个少女,能永远纯真下去。
守护她,疼爱她,任由她一辈子无忧无虑。
布喜娅玛拉带來的连锁反应影响到的不仅仅是穆库什夫妻,她让褚英家中的女眷们如临大敌,同样也让代善家风声鹤唳。
代善已经连续醉了三天了,这三天他都是带着一身酒气,酩酊熏熏地半夜才回來。
喝醉的代善显得比平时话少,可面上带着笑,眼神清澈,除了衣襟上沾染了酒气,光这么打照面根本看不出他已经醉了。
喝醉酒的代善带有强烈的欺骗性,因为他看起來比平时更温和,看人时眼神更专注可亲。不知情的人,往往就这么被他带笑的黑亮眼眸给彻底迷惑住,然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硕托战战兢兢地贴着墙壁站着,他怎么也估算不到,不过是上赶着想拍阿玛马屁,伸手扶了一把的工夫,大哥就被阿玛一个过肩摔甩到了地上。
他只恨自己不是隐形的,生了这么大个头,现在沒处躲。
代善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似乎能发光,只是面色苍白了些,嘴角却是翘着的,似乎心情很好,说话更是温柔得能掐出水來。
“这下盘功夫真是差了好多,平时都怎么操练的?”
岳托躺在地上,后背生疼,瞪眼望着漫天繁星,半晌才从眩晕中回过神來。
他向來知道自己的阿玛是个能征善战的,只是性子绵软了些,很少与人动手,沒想到越温柔越恐怖。
看着他好像清醒着,实则已是醉大发了。
岳托叹了口气,看來今天所求的事又是不成了。
这期间,正屋的门开过,但很快又给关上了,不只如此就连东厢房亮着的烛火也嗖的下熄了,整个正屋看起來阴沉沉的,沒有一点人气。
“还起得來么?”代善语气温柔地问。
岳托眨眨眼,发现阿玛居然蹲在了自己身边,一双眼熠熠生辉,比月光还要清冷几分。
他从地上爬了起來。
代善看着他,颔首微笑:“我不和你打架,你虽比我大三岁,可我真要跟你拼命,你也未必就能打赢我。东哥以前兴许喜欢你,可你把她推进了海子里,害她生病差点儿丢了性命,你拧着她性子來她只会讨厌你。”
岳托初初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阿玛在说些什么。代善口齿清楚,说到兴奋处苍白的面颊还微微透出一层绯色來,这神情竟似孩童一般。
岳托渐渐恍然,阿玛这次喝醉了,把自己当成了大伯褚英。
“阿玛!”出于本能的,他不愿看到代善酒后失言,“我扶你回去睡吧。”
代善摇了摇头:“我娶不了她,你也娶不了她。可阿玛明明答应我,百年后把她给我,明明说好的……我等她,等着她,我不和你争,你要什么都只管拿去。就只为这一句,我认了……我等她。”
“阿玛!”岳托急了,声音不由拔高了。
刚刚恨不能挂在墙壁上的硕托也不哭了,竟然壮起胆子慢慢靠近过來,想听清楚代善说什么,被岳托一眼瞪得又缩了回去。
正屋的门嘎吱又开了,门里头的有人呵斥了声,想阻拦结果显然沒拦住,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里头蹿了出來。
第三十二章 家暴风波(4)
萨哈廉蹑手蹑脚地走近,冲岳托打手势让他快逃。
岳托感激地看了三弟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要紧。但萨哈廉刚才在屋里隔着窗户看到大哥被阿玛摔到了地上,显然误会了,仍是很焦急地打着手势让岳托快逃,沒提防代善突然侧过头來。
萨哈廉被代善直剌剌的目光一刺,猛地屏息,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深深抽了口气,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阿……”
“阿玛”还沒叫出口,代善已是嗤的一笑:“老五你杵在那做什么?”
萨哈廉狐疑地看了看岳托。岳托比了个口型:“五叔。”
萨哈廉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我……我听说,有人给大伯家的杜度哥哥说亲,说的是叶赫的格格……叶赫那拉……”
代善脸一沉,目光深邃得似能飞出刀子來,劈面的寒气能将人割裂。
岳托眼明手快地将萨哈廉拽到自己身后。
硕托嗖地重新贴回墙面。
代善面色不佳。
他两眼死气沉沉地盯着岳托哥链了好久,久到硕托全身都僵硬,两腿开始忍不住打哆嗦,考虑是否要翻墙逃走时,代善终于开了口。
声音很低,却带着一抹嘲弄:“叶赫的格格,凭她是谁,抢回來就是了。”
岳托的眼睛瞪圆了。
他当然知道萨哈廉口中所说的叶赫格格指的是谁,也知道这件事他是听谁说起的。其实这件事深究起來,不过是大伯家内宅的一场暗斗。
杜度的身价随着褚英的继承人落定而水涨船高,褚英家门庭若市,多少人上赶着去逢迎拍马,敲杜度今年十五岁了,还沒定下亲事,于是举凡家中有适婚女儿的都托了媒人往上凑。
噶禄代喜笑颜开,对杜度的亲事那是一个挑花了眼,儿子长得好,前途无量,如此受人欢迎,怎不让做额涅的感到骄傲。噶禄代一开心,哈宜呼就看不下去了,于是在褚英跟前提了个人选,女方不是别人,正是哈宜呼四哥阿拜的女儿。
任凭哈宜呼把侄女夸得似朵花一样,噶禄代只是不理,奈何褚英听得多了,还真动了心,托人去叶赫打听。哈宜呼还一口保证,自己这个侄女长得貌美如花,绝对不比布喜娅玛拉差。
萨哈廉定然是从自己额涅济兰那里听來,有模有样地学了这一嘴的话照搬出來,别的也就罢了,偏他稚声稚气地提到了“布喜娅玛拉”这个字眼。
岳托眼皮突突一跳,只觉得要变天了,不由拉着萨哈廉往后疾退。而硕托动作更快,已动作狼狈地攀爬上了墙头,正预备往墙外跳。
代善的眼睛乌黑发亮,也不知醉得糊涂了,还是萨哈廉的话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忽然仰天哈哈一笑:“我儿也十三岁了,不如阿玛给你做主,聘个妻子回來可好?”
岳托颤着声,全身都在哆嗦,沒人察觉他这是激动的,只以为他被吓傻了。
“聘……聘哪家?”
“叶赫那拉阿拜的女儿,我瞅着就不错。”他按了按额角,脑子里似乎回荡着当初阿玛给他聘下济兰时说的话來,不知不觉地他就这么原话搬了出來,“你既然那么喜欢叶赫那拉的女人,那我便成全你。我替你求娶叶赫美女,且等我百年后,我所有的女人都归你……”
岳托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一样,萨哈廉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而骑在墙头的硕托,身体晃了晃,一只脚沒能跨过院墙,一个跟斗倒栽葱地摔了下來。临落地前,他脑子里只不断蹦踧着刚才阿玛的话,一颗心忽悠悠地像是离了他,不知道吓飞去了哪里。
砰的声,他砸落地面。
那颗心,也被砸归了位,只是脑子糊里糊涂地在震撼间猛然想起一件事。
这阿玛的所有女人,是不是也包括了大福晋济兰?
第三十三章 叶赫格格(1)
“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济尔哈朗最近有点郁闷。
他从小到大就沒走过什么好运,家里兄弟姐妹那么多,他不是最年长的,也不是最聪明的,所以也沒从指望过出人头地。阿玛去世后,他被接來木栅和四姐孙带同住,感觉好像比过去在家的日子还好过些。
不得不说,大伯对侄子侄女还是不错的,孙带的吃穿住用比他亲生女儿还要高出一个档次。只是……很奇怪,大伯对孙带那么好,白养了那么多年,这都二十三岁了,却还沒给她找个夫婿嫁出去。大伯不急,孙带居然也不急,每天安安静静地待在屋子里,都不怎么接触人。
他在木栅住了一年左右,日子过得倒也舒心,他又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所以也沒什么人跟他为难。只是最近乌拉贝勒布占泰的那点子宅门里的事闹的挺大,在栅子里刮起一阵不小的旋风。
嘉穆瑚觉罗氏每天以泪洗面,哭的伤心欲绝。
内宅里的事,其实济尔哈朗一点都不关心,只是他的身份两头貌似都沾了点亲,所以就显得特别尴尬。穆库什是他堂姐,而另外两个又是他的姐姐,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到底也是亲姐,但是另一位当事人布占泰,从他母家说起,那是他的亲舅舅。
舅舅和姐姐……他要跟人说自己对这事毫不知情,且毫不关心,那估计得挨上无数白眼刀子。所以不管他乐意不乐意,这几天但凡跟人见面,都会被人拉去询问各种关于那夫妻四人吵架的内情。
好不容易今天见着了岳托,他倒沒提起乌拉的事,还免费提供了自己的一桩趣事出來供他消遣。
只是……这事怎么听着特别别扭呢?
十三岁的岳托,居然要娶妻了?!
“沒开玩笑,亲事说定了,叶赫那边聘礼都收了。”岳托沒计较济尔哈朗的态度,亲事说定了,他显得很高兴,言谈间是满满的轻松。
“不是说那女人年纪比你大吗?”
“年纪大些比较好。”岳托满不在乎的回答。他想的是,分家出去,自己也许一无所有,找个年纪比他小的,这个家也许还未必能撑得起來。
“你就不怕找个跟济兰一样的货色啊!”济尔哈朗大呼小叫,“那是济兰的堂妹吧?叶赫那拉尽出什么样的姑奶奶,你难道不知道?”
岳托一噎,一时还真说不出话來反驳。
女真扈伦四部源出一脉,都是那拉氏的后人,后來因为族人的各种迁徙,分成了四部。要说女人,这四部里头貌美的都有,但还真沒哪一支有叶赫部这么富有盛名,养出的格格一个比一个传奇。
在布喜娅玛拉这个祸国妖孽出世之前,叶赫曾经出了一位格格叫温姐,那是清佳砮和杨吉砮的妹妹,嫁给了哈达部的首领王台。当时的扈伦四部,哈达最为强大,明廷对王台备受宠爱,还受封他为“龙虎将军”。王台死后,他的儿子扈尔干继位,但是不久之后也死了。群龙无首,扈尔干的几个兄弟就开始抢夺那把椅子。
这个时候,温姐联合她的娘家叶赫,各种挑拨离间,把个哈达搞得手足相残,扶持自己的亲生儿子孟格布禄上位,各种手段雷厉风行。当年要不是明廷还不想看到叶赫吞了哈达坐大势力,将温姐逼离哈达,说不定哈达那会儿早就被灭掉了,哪里轮得到若干年后建州來捡这个便宜?
不过说起來,当初哈达沒有亡于叶赫的温姐之手,温姐的儿子孟格布禄却鬼使神差地迷恋上了叶赫的布喜娅玛拉,最后导致哈达还是亡了。
这事真说起來,比戏文话本里说唱的还要让人瞠目结舌。
岳托哼哧哼哧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八叔的额涅,就是个好的。”
这回轮到济尔哈朗愣住了。自己的额涅从小就在他耳边念叨着孟古姐姐和皇太极这对母子的点点滴滴,孟古姐姐是怎样的女子,他还真是不得推托说自己不清楚。
“这个……十个里头兴许才出这么一个好的,你真愿意赌上一回?若你聘的妻子真是个好的,又怎会那么大年纪还留在家中?”
岳托仍旧用一句话顶死了他:“会有你四姐年纪大?”
济尔哈朗悲愤泪流了,这小子嘴太毒了,真该祝愿他娶个彪悍的姑奶奶回來,让他尝尝厉害。
济尔哈朗并沒有觉察,他心里头这么想着,嘴上沒个把门的,居然毫不遮拦把话说了出來。
沒想到岳托不以为忤,反而高兴起來:“能和济兰干上而不落下风的,必然不能是个弱的。你说的对,对付叶赫的姑奶奶,只能找同宗同族的來打交道,旁的人,我娶了來,那只是祸害了对方。”
济尔哈朗是想劝岳托改主意的,沒想到起到了反效果,顿时只能归咎于岳托被雷劈了,脑子不太正常。
岳托做事向來不喜欢拖泥带水,他借着自己的阿玛和大伯之间的小别扭心理,趁热打铁,硬是在一个月内就把娶亲该走的流程都走完了。
只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岳托以为搞定了自己的阿玛就能迎來内宅的全面胜利,却沒想到,男人对于女人而言,内宅的争斗完全是外行。岳托再心思细腻,也沒猜到济兰能厚着脸皮只字不提分家的事。
婚礼定在九月初一,喜宴设在家里,新房仍是后院那间三开间的屋子,除了新糊了窗纱和贴了几个大红喜字,这屋里里里外外连墙都沒重新粉刷一下。
其实如果可能,济兰连一钱银子都不想出。如果新娘子不是她娘家的堂妹,聘礼给少了不仅是打代善父子的脸,也是打她自己的脸,以她原先拟定的聘礼单子,大约满辽东都找不出权贵之家愿意将女儿这么穷嫁过來。
这搁几十年前,辽东关外如此一无所有地许亲婚嫁也不是沒有,但今非昔比,建州上层贵族如今不说富得腰缠万贯,好歹娶媳妇时也知道要如何给出一份怎样的聘礼才算适当。当然,有些人家特别爱互相攀比,砸出去的聘礼和一路招摇过街的十里红妆是能让围观的百姓念叨一辈子的。
岳托的聘礼,不算好也不算差,中规中矩的档次。所以阿拜在看完后也沒挑什么,给了女儿一副嫁妆,托自己的堂侄布尔杭古送亲,一路吹吹打打地送到了赫图阿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