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为偶——李歆
时间:2017-12-18 15:35:10

    嘎吱嘎吱的脆响声不断,欣月咀嚼的声音着实不小。
    “你想不想活命?”
    她迟疑了下,笑道:“想有什么用。”
    “拿去吃。”
    欣月芦柴般的手臂从阴影里伸出來,手心里抓着一把黑乎乎的东西。
    她终于按捺不住,吞咽着口水,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慢慢往门边上爬。
    欣月的手颤巍巍的伸着,很是慎重的将手心里的东西放到了她双手并拢起來的掌心里。
    她定睛一看,掌心捧着的竟是一大把小蟑螂,二三十只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蟑螂,被欣月掐的死了七八成,剩下几只沒断气的,爬在尸堆上残肢不停的挣扎。
    “呕”她手一抖,小蟑螂散了一身,她伏在地上频频作呕。
    欣月呵呵的笑:“刚刚孵化出來的,壳不硬……能吃。”
    她其实根本吐不出东西來了,胃里连酸水都沒有,她除了呕得自己全身虚脱乏力外,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
    “活下去!”枯槁的手再次伸过來,握住了她的手。欣月的手毫无热气,冷的像块冰坨子,她握着一把蟑螂再度放到了阿木沙礼的掌心。
    阿木沙礼微微挣扎,欣月死死拉住,强硬的将蟑螂放进了她的手里。
    “活下去。”
 
    第四十六章 生不如死(2)
 
  在欣月犹如勾魂般的声音里,她神情麻木的捡起一只小蟑螂塞了自己的口中。舌尖翻滚着尖锐的苦涩,舌底压抑着恐惧的尖叫,她吞咽的速度越來越快。一只,两只,三只……在吞咽了七八只后,她猛地将手心中所有的小蟑螂一起塞进嘴里。
  一滴泪,顺着她鼓鼓囊囊的腮边滚落。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 ?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不需要欣月提点,阿木沙礼主动承担了寻找食材的责任,把本就不大的汹屋翻了个底朝个儿,坚壁清野,大小蟑螂一个沒剩后,她甚至穷极无聊的开始在自己身上翻起了虱子。
  到最后,她盯着那堆茅草,然后抽出一根,递向欣月的方向,问:“这个能不能吃?”
  欣月愣住,黑幕中,阿木沙礼已被饿得下巴瘦成尖,她咧着嘴笑,笑的沒心沒肺。欣月猛地一个激灵,这孩子……怕是已被残酷的绝境逼出癔症來了。
  “啪!”欣月一扬手,竭尽全力的一巴掌沒把阿木沙礼打垮,倒把自己残破不堪的身躯给甩滚到了明处。
  阿木沙礼傻傻的看着欣月空荡荡的下半身。
  欣月全身上下,衣不蔽体,唯有一团乱如杂草的长发盖住了头脸,她下身的棉裤裤腿自膝盖处就断了。
  沒有裤管,也沒有小腿。
  阿木沙礼傻傻的看着她的腿,喃喃的问:“这个……能吃吗?”
  欣月苦笑:“等我死了,你可以吃了我。”
  她居然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死?”
  欣月呵呵的笑,笑声喑哑,嘎嘎如鸦叫:“快了……”她嘘叹,“我让你活下去,可不是让你这样疯疯癫癫的活着。”她匍匐着爬回角落,激烈的动作让她喘息不止,也不知调息了多久,她才又开口说道,“我这辈子活的沒意思的紧,就这般死了,也沒什么……只是,只是……我是真放不下国欢。他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从小身子弱,沒有玩伴,见自己的哥哥那么出色,心里不免自卑。我真怕他一直生活在杜度的阴影下……幸好有了你。小时候你长得粉雕玉琢的人见人爱,国欢第一次见到你就抱着不肯撒手,嘴里一直叫着‘妹妹’‘妹妹’,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主动亲近人……好孩子,为了国欢,你也不能死。哪怕我死了,你也要活下去。只求你待国欢……”
  阿木沙礼神情呆滞的从茅草堆上抽着茅草玩,时不时的还把草塞到嘴里啃。
  欣月也不管她,只是絮絮叨叨的说着,也不知道是说过自己听还是说给阿木沙礼听。
  “……家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靠爹娘从两亩薄地里刨食,可一年到头交了租粮后根本养不活我们几个。沒办法,爹偷偷瞒着娘把我给卖了,牙婆原是说好卖去好人家当丫鬟的,沒想到最后却带着我辗转卖到了半塘的窑子里。那会儿我才五岁,正是懂事的年纪,沒少在老鸨手里吃苦头……说起來,还是在建州这十六年,打骂的反而少了。旁人觉得主母难伺候,但在我看來,比起老鸨可温和多了,只要不跟她抢男人,这日子倒也不难过啊……”欣月叹息着,猛地话音一转,变得严厉起來,“阿木沙礼!我要你活下去,活着……然后去告诉国欢,日后、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招惹东哥!那个女人谁都招惹不起,她……她就是个瘟神,谁沾上谁就是个死!哈哈,你大概不知道,褚英和代善这十多年兄弟冷战就是为了争抢这个女人。儿子肖想老子的女人,这还不算稀奇,还有更离谱的……你一定不会知道,你那个八舅,那个号称东哥一手养大的皇太极,恩同母子的表姐弟两个在贝勒爷眼皮子底下,竟然暗中勾搭,有了不伦的奸情……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我学了大半辈子如何当婊子,根本不如她一分……你知道为什么褚英那么痛恨自己的弟弟了吧?哈哈哈哈,代善也好,皇太极也好,褚英都恨不能弄死他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一个女人争的头破血流,自相残杀……可是,可是,这与我们这些蝼蚁又有何干?霁月,霁月……你好傻,你死的不值!不值!不值!堇哥,你更傻,死的更不值!这都是那个女人害的……谁沾上谁就是个死……葛戴,葛戴,你早晚也要步堇哥的后尘……哈哈哈哈……”
  欣月尖利的笑声像柄剑一样劈开她混沌的脑子,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
  她疼得抱头大叫,最后挨不住疼,她一头撞向墙。
  “砰”的声,周遭的一切终于全都安静下來。
  浑浑噩噩中,她像是回到了额涅的怀抱中,安静祥和。
  额涅的怀抱带着一股淡淡香气……
  转眼间,温暖的气息突然消失了,随之而來的是寒风呼啸的白毛大雪,劈头盖脸的向她砸來。
  她在辩雪中垂死挣扎着。
  手脚微微抽搐。
  紧阖的眼睫微颤,她缓缓睁开眼,干裂的唇角虚弱的呢喃:“我……不、想、死……”
  欣月躺在角落里,无声无息。
  她侧着脖子,往角落里无声的投去一瞥,而后,慢慢抬起手,探手入怀,从贴身系的汗巾上解下一只荷包來。
  这是迄今为止,她做的最满意最成功的一只荷包,那天早上出门,莽古济让她送东西给衮代,以示孝心。她为了聊表心意,便将东西都装在了这只荷包里,打算一并送给郭罗嫲嫲。
  谁曾想,这一走,便成永诀。
  她抖抖索索地摸出荷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开荷包,才掏出一盒敷面的铅粉,便不小心失手滑落,铅粉洒了一地。
  她惋惜的看着地上一点一点的散粉。伸手继续往荷包里掏,终于翻到了三颗鸽蛋大小,黑不溜秋的药丸子來。
  额涅说这是给郭罗嫲嫲的补药,想來大补之物里面肯定少不得上好的百年人参这是她最后藏着的保命丸了。
  如果她命大,补药丸子兴许能吊住她一口气不至于那么快就饿死,至少也能再撑个几天……但如果天要绝她,那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而此刻的药丸在阿木沙礼眼中并沒有过多的去考虑药用续命的价值,在一个饿了三天三夜,全靠鼠蚁蟑螂为食的人眼中,这三颗泥丸,只是一个能稍许填补饥荒难受的食物而已。
  她舔着唇,抖抖索索的将药丸尽数塞进嘴里。
  
    第四十七章 脱困疑团(1)
 
    饥饿的感觉犹如星火一般在胃里灼燃,蔓延……
    她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四肢麻痹,犹如万蚁啃噬。
    那把火越烧越旺,火光中最轻微的声响似乎也扩散成了碾碎她每一根神经的惊雷。她在熊熊火焰中度日如年,那种生不如死的无力感让她痛不欲生,她想大哭,想大喊,可是她的灵魂在地狱之火的焚烧中受尽煎熬,残破的身体却羁绊住她的神魂,令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样的痛,这样的恨,为什么要降临在她的身上?
    为什么?
    天地间一片苍莽,白色的穴缓缓飘落,一片、两片、三片……扯絮般的纷纷扬扬,笼盖住她的周身。
    “呼,热度终于退下去了。”
    “到底还是萨满大师的法子好使,那群汉医开了那么多药,可是连汤药都灌不进去……”
    是……谁?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是欣月吗?
    不,欣月的声音……怎会如此悦耳动听?
    她用尽全力掀开沉重的眼睑。
    微光中,朦胧可见眼前是两张熟悉的殷切脸庞。
    她眼睁一线,眼角涩然的滑下一滴泪。
    多么奢侈的梦境,终于让她在临死前,能够再次梦见父母。
    “姐姐。”佳穆莉粉团似的一张脸凑了过來,“姐姐,吃……”那胖乎乎糯米糍般的小手捏着一块咬了一小口的饽饽,正奋力的凑到她的唇边。
    眼泪止不住的顺着眼角无声流淌,她颤抖着,慢慢张开双唇。
    “姐姐吃饽……”小手椅着擦过开启的干裂唇角。
    她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烧灼似的剧疼。
    “啊??”佳穆莉沒提防姐姐居然像野兽一样会咬她的手指,又惊又吓,放声嚎啕大哭。
    阿木沙礼的眼神狰狞,两颊鼓起,嘴唇蠕动,佳穆莉的两根手指连同那只饽饽正一起塞在她嘴里。乍一看这副情景实在太过惨烈,姐妹俩,一个表情凶狠,一个哭得凄厉。
    武尔古岱是最先反应过來的,抢上一步把伸手捏住阿木沙礼的双颊,另一只手拽住佳穆莉的手腕往上提。可惜沒用,佳穆莉哭声更加凄厉,两条小腿乱蹬。
    武尔古岱迅速改变策略,出手如电,伸手托住阿木沙礼的下颌,咔嚓轻微一响卸掉了她的下颌。
    阿木沙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口中还含着沒有嚼烂的饽饽。
    莽古济彻底呆掉了,失魂落魄的看着这一幕。
    “天啊!”乌吉嬷嬷老泪纵横,抱过恸哭不止的佳穆莉,佳穆莉满脸是泪,一双眼睛满含惊恐之色,她那胖乎乎的手指上明显的牙印不仅凹印深刻,还隐隐发紫,显然已咬破了渗出一丝血迹。
    沒等武尔古岱从惊悸中缓过劲來,平躺在床上的阿木沙礼突然双眼翻白,一张瘦脱了人形的脸因为卸脱了下颌,因为她全身抽搐般的微颤,那下颌骨喀哒喀哒的发出骨节轻微的撞击声响,记忆中那张原本眉目如画的清丽小脸不复存在,替代的是眼前这副鬼蜮般的扭曲脸孔。
 
    第四十七章 脱困疑团(2)
 
    武尔古岱被女儿诡异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在听到妻子发出那声凄厉的尖叫后,骤然醒悟,急道:“快!她被呛到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莽古济已扑了过來,伸指探进阿木沙礼的口中抠挖,阿木沙礼挣扎不止,武尔古岱忙使力将她的身子侧转,趁势又弹压住她的四肢,不让她动弹。
    莽古济边哭边从女儿口中抠出嚼碎的食物,因为动作过于激烈,她的手指嗑到阿木沙礼的牙齿,阿木沙礼开始作呕,因为下颌不能动,她只能任由呕吐物狂喷出來,溅了莽古济一脸。
    莽古济顾不得擦脸,只惨叫道:“你还不把她的下巴接回去,你是要弄死她甘心吗?”
    武尔古岱被骂得手足无措,慌乱放开女儿手脚,将脱卸的下颌复位。只这一嗅儿工夫,阿木沙礼惨白的唇边沾染着一片鲜红的血丝,那副样子愈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來的恶鬼。
    佳穆莉吓得频频嚎哭。
    莽古济扭头冲乌吉怒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小格格抱出去,添什么乱?”
    乌吉吓得抱着佳穆莉撒腿往房外逃,出门时险些和色尔敏撞了个正着。
    色尔敏稳了稳心神,端着食案跨了进门,见房里气氛似乎不大对,一时也不敢随意开口。
    莽古济瘫倒在床下,手捂着脸无力的呜咽:“毁了……毁了……”
    武尔古岱想抚慰几句,又怕自己说错话,一时左右为难,只得向色尔敏使了个眼色。
    色尔敏无奈,硬着头皮上前道:“福晋,奴才刚做了碗奶酪,早起挤了山羊奶做的,最适合大格格如今的胃……”
    说话间,莽古济已从失态中回过神來,她用袖子随手抹了抹脸,看着床上神情疲惫的女儿,不由心酸得再次落下泪來。
    阿木沙礼安安静静的侧躺在床上,眼皮半睁半寐,若非她苍白纤细的脖颈下偶然还能看见血管脉络的细微跳动,她这样子真和死人毫无分别。
    饶是色尔敏这两日已看得习惯了,也不免一阵心悸,忙放下食案,取了碗勺,道:“大格格醒了就好,奴才伺候您用些奶酪可好?”
    阿木沙礼看都沒看她一眼,眼珠直愣愣的只是看着莽古济,她很想抬手拭去额涅眼角的泪水,可惜手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她想开口说话,可是连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沒有,下颌处传來的疼痛感让她本就备受灼热煎熬的身体加倍难受起來。
    色尔敏怔怔的看着形同木偶的大格格眼角聚结起一颗晶莹的泪珠。
    那颗泪,缓慢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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