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济用帕子擦着眼泪,只觉得哭得脑仁疼,指着阿木沙礼骂道:“家里并不是养不起你,可你是女儿家,哪怕是和离归家,最后归宿也得再找夫家改嫁。你不想想你的年纪和身份摆在那里,如今你郭罗玛法和蒙古人交好,你和国欢闹和离,惹恼了你郭罗玛法,到时候他随手一指,你就得嫁去荒漠草原住帐篷吹风吃沙。”莽古济到底还是偏疼这个大女儿的,自己的女儿有几斤几两她门儿清的很,国欢虽建不得功业,可男人少了争强好胜,后宅里便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为了利益而捆绑联姻的女人。阿木沙礼看着是个聪明的,性子却被养的越来越娇气,不过白长了一张糊弄人的脸蛋罢了。若她真和国欢闹翻,以后还能嫁给谁去?“你若是有孙带的一分精明,能够轻易拿捏住男人,我便是随你爱改嫁几回都不用操碎心。”
莽古济和乌吉两人加起来的阅历,岂是年纪轻轻的阿木沙礼能够企及的,两人怕她一时冲动,便轮番上前劝说,直口干舌燥地说了一上午,最后阿木沙礼的犟嘴顶撞越来越少。莽古济只当总算劝住女儿回心转意了,松了口气道:“别去胡思乱想,好好回去和国欢过日子,你赶紧生个孩子,日后你的心思便都放在孩子身上了……说来说去,你是闲得慌才容易胡思乱想。这日子搁清贫百姓家,主妇们忙着伺候公婆,生儿育女,一家子的温饱年成,早已是脚不沾地的……阿木沙礼,你该惜福。不要把好日子折腾没了,日后再要后悔就迟了。”
阿木沙礼缄默不语,莽古济和乌吉嬷嬷又劝了两句,留她用过午膳后,见她当真不哭不闹了,便让奴太被马车送她回家去。
没想到阿木沙礼一口拒绝:“不用马车,我坐冰床回去。”
乌吉道:“这么冷的天,还是马车好些,路上走慢些,不急。”
“不,我就坐冰床回去。冰床速度快,而且吹吹风,正好让我冷静下来,多想点儿事。”
莽古济观她神色,条理清晰,口齿清楚,果然恢复正常了,不由笑道:“来时天塌地陷般,去时倒又归心似箭了。”调侃两句,发现女儿也没特别抗拒的意思,这下方才心定了,让乌吉准备了些年节的吃食带上,“这个年过得太紧张,家里没准备什么,等回头我让庄子上送些你爱吃的,再给你送去。”
阿木沙礼在额涅殷切关爱下,平安返家。到家时,噶禄代正在下狠劲发落屋里的丫头仆妇,讷莫颜和门莹首当其冲,被扒去外头的大袄,仅着中衣,绳子捆缚了,双双跪在了庭院的积雪堆里,用牛筋做的鞭子一鞭鞭的抽笞。
阿木沙礼踏进正院时恰好看到两人满身血肉模糊的样子,讷莫颜身子弱,挨了三十几鞭后,又冻又怕,在疼痛交加中昏死过去。
“主子救命!主子救命啊!格格……格格救命!”门莹是个聪明的,一开始挨打并不怎么求饶,因为知道自己落在老福晋手里,怎么求也是白求。讷莫颜刚挨打时还因为哀泣惨叫又惹恼了噶禄代,结果挨了两巴掌。门莹本已抱着不死也脱层皮的决绝心思,没想到赌气出门的阿木沙礼居然会回家来,真犹如救星突临。
“呵——你还知道回来?”国欢垂危,噶禄代哭得快撅过去止不住心上的剧痛。好容易憋着气儿守着廖太医一番急救,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把人救了回来,她憋在胸口的这股气下不去,便将丫头抓来审问。这一审,难免就问出个夫妻吵架,妻子弃病重的丈夫,赌气离家的事来。
第四十五章
噶禄代本意是要教训阿木沙礼的,一时找不到阿木沙礼,便抓了她身边的两陪嫁丫头来出气。说起来,讷莫颜和门莹这回算是代主受过了。
噶禄代看到阿木沙礼进来后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气得心口愈发犯疼,有心摆出婆母的架子来,可谁想阿木沙礼一双眼轻轻扫了门莹和讷莫颜一眼,居然不咸不淡的说道:“这两个丫头是我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额莫克趁我不在,把她们打成这样,这是打给谁看呢?”
她语气尚算平和,可一字一句竟是比刀剑还犀利。
噶禄代面上一臊,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心里憋的怒火愈旺,只可惜阿木沙礼根本不看她的脸色。
婆媳二人站在正屋的廊庑下对峙,屋内有个声音适时的惊喜叫道:“二爷醒了!”
噶禄代趁此机会冲进屋里,化解了方才的尴尬。
阿木沙礼指使人将门莹和讷莫颜松绑,讷莫颜瘫倒在地上,跟头死猪一样昏迷不醒,门莹却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给阿木沙礼磕了个头:“福晋您快进去瞅瞅爷吧。”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婆婆大人来了,你若还这般怠慢,难免惹恼了婆婆,当主子的不怕得罪人,就是跟着的奴才只怕又要被当成池鱼殃及。
阿木沙礼冷笑:“方才救命喊格格,这会儿倒又改回来了。”撂下这一句,看都不看跪了一地的奴才,甩手进了正屋。
门莹冷汗从额上顺着脸颊滚落,一半儿是伤口疼得,另一半儿却是被阿木沙礼吓出来的。刚刚主子的样子,虽然语气淡然,可那眼眸清冷得叫人心底发寒,明明只这半日光景,怎的她现在一点儿都看不懂主子了呢?
屋里依旧烧着火墙热炕,焦灼发闷的空气里夹杂着淡淡血腥味,她很不喜欢这种味道,更不喜欢这屋里哀哀凄凄的哭声。
她就站在靠门口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盯着架子床看,那床上挂的流苏是她亲手打的络子,她还记得她当时坐在南炕上低头打络子,国欢坐躺在边上拿着一本书静静相陪。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即使她低着头,却依旧捕捉到了国欢游离的目光——那样美好秀气的少年,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手里捧着书册,眼睛却偷偷地窥探着她。他的眼眸清澈一如晶莹透亮的冰玉,他的眼神暖得犹如冬日的煦阳。
他总是爱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偶尔的四目相接,起初他会将目光仓促闪避,时至今日,五年夫妻,他已将那道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牢牢系在她身上,毫无迟疑的回应她的凝眸相对。
因为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他是深爱着自己的。
因为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便他不容忍,他最后依旧会选择包容……
只是,她不曾知,这样的目光里,除了爱意之外竟是还包含了一层歉疚的。
所以他起初才不敢看自己吗?
原来竟是这样……
眼泪无声无息地缓缓落下,随即便被她擦去。
她容许自己再为他,以及他对自己的爱,流两滴眼泪。
但也仅止于,两滴。
“阿木沙礼……”国欢精神不济,面色透着灰败,他的衣襟半解,裸露在外的脖子、胸口、胳膊上扎满了银针。
廖太医一脸痛惜的制止他挣扎欲起的动作,噶禄代更是哭得泪流满面:“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醒来了,有什么话不能等休养好了再说,何至于急在一时?”
国欢目光执着的盯着房门口的妻子。
噶禄代回头看了眼杵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阿木沙礼,气道:“你还不快点过来,难道真要等国欢起来请你吗?”
“额涅。”国欢冰冷的手抓住了噶禄代的胳膊。
噶禄代看着儿子憔悴不堪的脸,他虽没力气说话,可母子连心,她哪里读不懂他未出口的意思,无非是不愿见到自己为难阿木沙礼。
噶禄代又气又伤心,用帕子擦干眼泪,红着眼道:“好好好,你俩这是……敢情只有我做了恶人。我管不着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从小到大,无论你要做什么,额涅都依着你了,对你,额涅从来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只求你身体康健,你活蹦乱跳的跑额涅跟前胡闹任性,额涅哪样不依你?”说着,眼泪又滚落,她从床沿边起身,招呼一屋子的丫头,“走吧,都站到外头伺候着,这里留给福晋侍疾。”
一屋子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廖太医不敢走远,站在次间门槛边挨着墙站着,松汀知道老人这是忙了一天一宿累坏了,便端了一只绣墩过来让老医生坐着歇脚。
两人挨着门口近,突然就听见方才一直寂静沉闷的房间里,传出了笑声。
廖太医和松汀面面相觑,二人相视片刻,不由莞尔一笑,皆是松了口气。
阿木沙礼在笑,笑声如黄鹂啼鸣般清丽悦耳。可就是这样欢悦的笑声,挂在一张冰冷阴恻的脸上,透出来的诡异和森寒让人全身不舒服。
国欢痛苦地看着阿木沙礼,身上尚未拔去的针灸银针随着肌肉自发的抽搐而不停的颤动着。
她慢慢侧坐在床沿上,神情极为认真的注视着国欢,戴着指套的手轻轻摸向国欢光裸的胸膛。
国欢的肌肤白皙,因为刚刚退了高热,皮肤极为敏感,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去,白皙的肌肤上便留下一长条的粉红印横。
国欢微喘,胸膛起伏加剧。
她的手未停,从胸口沿着腹线滑到肚脐,未做任何停留,直接移到了他的下体。
“听说……你这里,在六年前,是不行的。”
国欢脸皮一抽,因为猝然的疼痛令他倒吸一大口冷气,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栗。
肌肉绷紧,银针停止了震颤。
阿木沙礼出手飞快,一针针的将银针尽数拔出。她望着手里尖细的针尖,叹道:“我真想戳瞎自己的眼珠。”
“咳!”国欢轻轻一个抽搐,喉咙里喷出一口血沫子。额头逼出一层豆大汗珠,他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吐了一句心里憋了许久的话,“我……宁可你……戳瞎我的眼珠子,如果……你觉得解恨……的话。”
她又是一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说的甜言蜜语?不过……国欢哥哥,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她歪侧着头,一脸的认真,“你早就不欠我的了,以前我觉得是我亏欠了你的,到如今看来……我们俩扯平了。”她自嘲的摇头笑了笑,“我们扯平了!”
“你……你别叫……哥哥……了。”每次她像从前那般叫他国欢哥哥,那个打小促狭又爱恶作剧的小女孩儿的样子便鲜明的浮现出来,可时至今日,在她早已脱去少女稚气的现在,她娇憨的喊的那声“国欢哥哥”,只会令他心生惧意。
他熟悉她的每一个时期,从稚龄到少女到少妇,熟悉她的笑,她的哭,她的欢喜,她的嗔怒,她的怨恨……却唯独从来没有见过此刻这般决绝的她。
他不想见到这样一个她!
更不愿听从这样的她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国欢哥哥!”她俯下身,趴在他的胸膛上,脸颊贴着他的肌肤,耳畔清晰地传来孱弱的心跳声。“你知道么?你的阿玛之所以会逃出高墙,是因为……”
“不……”
不要说!不要——说。
他不愿听。
“……我去过高墙,两次。”她缓缓吐气,冰冷的肌肤下,心跳声在加剧,她甚至听到他肺管里粗重的气流声,她感觉到了他的抗拒与挣扎,于是她笑了,笑得愈发灿烂,“国欢哥哥,我们扯平了!就按你解释的那样,不是凶手,不是主谋,只是无辜的帮凶……所以,我们扯平了!两、不、相、欠!”
挣扎,停止。
紧贴的冰冷肌肤下,因为过度紧张而紧绷的肌肉,慢慢地……慢慢地,松散。
(第二卷·完)
番外
第一章
天命五年的春节过得异常热闹,因去年里不仅收复了叶赫部,使得大金疆域终于一统女真各部落不说,还顺带的教训了不太听话的蒙古喀尔喀的扎鲁特部,一扫被娶走所聘女子的耻辱的努尔哈赤虽然没有为了一己之私杀死介赛,他的两个儿子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却没少让身为阶下囚的介赛大吃苦头。
介赛如今带着扎鲁特不敢再对大金三心二意,至少现阶段已被乖乖打服,不敢再做墙头草。
今年的天气不错,春日来得较早,冰融春暖的季节里,作为汗宫的大福晋阿巴亥喜爱上了出游,从年节下招待各部族来使,置办宴会的忙碌中脱身开来,阿巴亥换上了新裁制的春衫,对镜细细点妆。
“大福晋真是美貌无双。”娜扎替阿巴亥梳好发髻,又从妆奁匣子里捡了枝翡翠簪子预备插上。
阿巴亥摆摆手:“不要那个。”从匣子里翻出一枝金灿灿的金簪。“用这个。”
簪子入手沉甸甸的,娜扎心中不由也跟着这手感一沉。
簪子是纯金打造,实打实的做工,没有过于繁杂的工艺,十足纯金,这分量至少也在三四两以上。金簪约莫有些年头了,金面上难免沾了一些黑垢。
娜扎其实有点儿瞧不上这样粗糙的首饰,这要搁在十多年前,这簪子也算是个稀罕物,可如今国富民强,大金已非过去物资贫瘠的那个女真建州,这样不够精巧美观的簪子实在有点儿衬不起阿巴亥的身份。
“这簪子也该拿出去重新炸上一炸才好,都不显色了。”
“多嘴。”阿巴亥看着铜镜中自己头顶的金簪,看着那毫不起眼的梅花式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镜中的女子粉面桃腮,岁月虽磨去了少女纯真稚嫩,却增添了妇人的妩媚,眉眼流转间,阿巴亥冲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娜扎,你觉得我看起来多少岁?”
阿巴亥今年三十整,娜扎自然不会这么回答,事实上阿巴亥虽已生养了三个阿哥,可这些年来她非常得大汗恩宠,日子过得极其滋润,保养得当的她除了略比少女时期丰满些许外,乍看完完全全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奴才说句僭越的话,大福晋瞅着就跟奴才的姐姐一样。”
娜扎今年年方十二,不管她额涅多能生,她的长姐也不可能有阿巴亥这般年纪。
明知道不过是奉承的话,阿巴亥依旧笑得花枝乱颤,很明显,她今日的心情十分之好。娜扎是去年才被提拔到大福晋身边当差的,论资历她比不过原先在这屋里的大丫头秦太,论亲近她又远远比不过大福晋身边的仆妇古齐末,但是娜扎手巧嘴甜,加上长了一副老实巴交的可靠相貌,阿巴亥将她放在身边,根本不用担心经常出入她屋子的老汗王对这个侍女起任何觊觎之心。
对阿巴亥而言,汗宫里实在不缺美人,她成日应付这个对付那个,实在不愿意再在自己身边养出个隐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