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虽死,但术禄的兄弟犹在,她到底姓的还是爱新觉罗。若眼前的妇人只是杜度娶的乌拉那拉氏倒也罢了,但加上她身旁的这个长相娇憨,神情却娇蛮的少女,敢在瓜尔佳府上无视主家而放出狠话的,这两姐妹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两婆子虽不惧她俩姐妹,却也知道轻重,两姐妹身后的那个额涅可是个极其护短,在赫图阿拉城里横着走,蛮不讲理的主,是以二人即可收敛起方才的张狂,低头哈腰着摆正了奴才的姿态。
“是,是,您说的极是。奴才万万不敢对大福晋和贵人无礼。”
佳穆莉揉着扭伤了手腕,喝道:“说得好听,那还杵着干嘛?还不给我滚!”
这语气,这姿态,十足十地像极了莽古济,猛地一发作起来,真真儿能吓唬住人。
两婆子面面相觑,纠结了一会儿,终是不敢鲁莽地撞,讪讪地退了开去,临走仍有些不甘地回头望了望术禄两眼。
术禄当即被这两眼又给吓得直哆嗦,伸手死死抓着阿木沙礼,因为过于紧张,她的十根手指掐得甚是用力,阿木沙礼臂上一阵儿疼,嘶地倒吸口冷气。
阿木沙礼将她甩开,看着她一脸惊惶的样子,不悦地蹙起眉头:“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术禄却没回答,一双略显呆滞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对准焦距,空洞的瞳孔中慢慢有了阿木沙礼的影子。她像是刚刚才看到阿木沙礼一般,如梦大醒,脸上惊惧的表情转化为翻江倒海般的委屈,她嘴唇抖了两下,骤然嚎啕大哭。哭声凄厉,竟将娇蛮的佳穆莉一时给吓懵了,将原想要脱口而出的刻薄讥讽通通给咽了下去。
术禄哭得形同疯妇,哪里还有一丝贵妇的样子?
佳穆莉被她哭得心里直起毛,忍不住拉住姐姐退后一步。
阿木沙礼倒还镇定,只是见术禄越哭越歇斯底里,没个尽头,便渐渐没了耐心,呵斥道:“闭嘴!你这是要招人来吗?”
术禄颤抖了下:“救我!阿木沙礼……救救我吧!他们说我疯了,我没有!你相信我,我没有!看在我二哥这份上……不,不是,看在你我幼时相交的情分上,救救我。”
阿木沙礼冷笑:“救你?你是在说笑吗?你何需要人救?费英东虽不在了,只要你愿意,费英东的那些儿子随你挑,你想嫁个就哪个,不管这后宅哪个歪了心的想起什么幺蛾子,你依旧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主母,谁能越过你去?”
“不是的,不是的……”术禄讷讷着,带着神经质的语气不停地摇头,眼泪自始至终都不曾停过。
阿木沙礼对她这种梨花带雨的凄婉样子却是极不待见的,眉宇间的不耐之色渐浓。
术禄将她的神情一丝不落地收入眼中,慌道:“你帮帮我,带我走出这个家门,带我去找二哥……不,找大哥,我找大哥!”
阿木沙礼冷哼,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术禄却依旧不曾明白,反反复复地哀求着,眼泪不停地流。
佳穆莉忍不住叫道:“笨死了!管你遇到什么事儿,找你哥哥有什么用?放着眼前最直接,最现成的救星不去求,你舍近求远做什么?你这会儿正该去灵前找大汗——找你玛法!如果不是碰到我和姐姐,你是不是有一点法子都没有了?真是笨死了,笨死了,再没有比你更蠢的人了,难怪被两个老奴才这么欺负!”
术禄呆愣半晌,竟是忘记哭泣了,良久,死灰枯槁的眼眸中渐渐露出期翼的光芒来。
“玛法……”她喃喃的回身,而后脚步踉跄地奔跑起来,看方向,正是灵堂所在。
佳穆莉咂吧了嘴,忍着手腕上的不适,嘟起了嘴:“真是,连声谢谢都没有。姐姐你以前真的和她很要好吗?”
阿木沙礼望着术禄远去的背影,语气冷淡:“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第四章
阿木沙礼回到家时没料到会一头撞见噶禄代,面对噶禄代冰冷中夹带着怒意的难看脸色,阿木沙礼只小小吃惊了一下,便随即恢复了平静。
“您怎么有空来?”
“怎么,我来不得?你如今越发不懂礼数了,竟然连声额莫克都不打算叫了吗?你别忘了,你始终是国欢的福晋,是我的儿媳!”
阿木沙礼淡淡地瞥了眼站在噶禄代身后的松汀,目光冷锐,直盯得对方承受不住无声的压力,将下颌贴服在胸前,头颅低垂。
“您要是觉得不满意,大可以和您儿子商量着与我和离。”
噶禄代气急,手掌一拍炕桌,也顾不得掌心疼了,哆嗦着手指指着儿媳怒斥:“你打量着我家不敢休你?”
“一年前我就以无子为由自请下堂了,是您儿子不愿意。”
语气十分笃定且淡然,嘴角边勾起的一缕微笑隐隐带着一丝不屑。
噶禄代道:“你给我滚出去!”
阿木沙礼没有回答她,目光穿过松汀,远远地落在东次间的门口。
门上棉帘轻启,掀动帘角的那只手苍白纤弱,瘦骨嶙峋,毫无血色的皮肤下青筋凸起。那手的主人默默地站立在门后,透过门缝,清晰的露出半张脸。
阿木沙礼微微一笑,从门后的国欢言道:“二爷怎么说?可是要我滚出去?”
噶禄代猛地回头,与国欢目光对接后,见国欢眉心微蹙,不由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这回你总是亲眼所见,她目无尊长,身为儿媳,居然顶撞我这个……”
“额涅!”国欢打断她的话,人依旧站在帘子后,并没有走出来,略显嘶哑的声音却是清晰无比的传了出来,“这是儿子的家事,额涅就不用操心了吧。”
“国欢!”虽然明知会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但是当着儿媳和奴仆的面被儿子公然顶撞,噶禄代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的手指着国欢,讷讷张口,却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阿木沙礼浅浅一笑,坦然自若地坐到了炕上,吩咐道:“松汀,给我沏杯茶来。”
松汀不敢怠慢,急匆匆的去倒了茶来递给自家福晋。
阿木沙礼端起茶盏,放到鼻端前闻了闻,茶水未及入口,她已然将茶盏重重地搁到了炕桌上。
“我嗓子哑得都快冒烟了。赶了半天的路,哭了半天的灵,你觉得我还能喝得下浓茶吗?”
松汀不敢多言,急忙撤了茶盏,预备重新沏过。
噶禄代哪里见得惯她一脸嚣张的样子,一把将松汀拉了回来,说道:“你六年无所出,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子孙计,你也合该替国欢张罗着另娶一房福晋,开枝散叶。”
阿木沙礼不为所动,松汀脸色却渐渐惨白。
果然,噶禄代拽着松汀的手说:“我瞅着这个孩子就不错,她跟了国欢那么多年,服侍的尽心尽力,算是个细心的。她人也长得周正,想必国欢也喜欢,不如就找个日子,请人吃了顿饭,定下来。”
阿木沙礼哂笑:“您这是要替二爷娶妻呢还是纳妾呀?”
以松汀的身份怕是只得个妾位的份,但噶禄代被阿木沙礼这么一顶,不由下不来台,索性说道:“自然是娶妻。”
“哦。可松汀的阿玛好像还是老宅签了身契的奴才。”
噶禄代面上一红:“这有什么?松汀若是做了我儿媳,全家的身契自然都会放出去。”
阿木沙礼点头赞许道:“也好,我瞅着我家还缺个侍卫,不如这个差事就留给松汀的阿玛吧。”扭头看了看门口,笑容亲切的说,“二爷觉得这样安排可妥?”
帘后尚未有动静,松汀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求福晋收回成命,奴才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妄想。奴才求福晋做主,按府里的规矩,配婚二门外的适婚小厮。”
噶禄代恼恨松汀的不识趣,将她从地上拉拽起来:“配什么奴才,国欢要娶你,难道你还不乐意吗?难道国欢还比不上家里的小厮?”
松汀颤声道:“奴才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由我做主……”噶禄代挑衅似的看向阿木沙礼。
松汀扑通又跪下了,连连磕头:“奴才愿意一辈子伺候爷和福晋……”
“你嫁进来,自然就可以一辈子伺候。”出人意料的,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噶禄代,竟是阿木沙礼。
松汀惶恐不安,几欲落泪。
这一年,这对原本恩爱的夫妻突然翻面成仇,从以往的相敬如宾变成了相敬如冰。服侍他俩人的奴才们都已摸清了其中的忌讳,若是夫妻俩不见面还好说,一旦碰着面了,那几乎就没一个好结果,这时候哪个奴才在跟前伺候便算是哪个气运不足。
松汀原是这个家里在主子跟前最得脸面的,可这一年来这似乎沦为了夫妻俩打冷战的炮灰,稍有不慎,便落了个满身不是,一言难尽。若在平时,松汀见着阿木沙礼,那是躲都来不及,谁曾想今日竟会被老福晋给推到前头做了枪。
果然,随着阿木沙礼的一锤定音,噶禄代的脸色刚刚稍有好转,国欢嘶哑的声音却从帘后冷冰冰地传来:“额涅,您应该回去了。如果实在得闲,不妨多关心一下术禄。”
噶禄代嘴角抽搐,险些儿闭过气去:“术禄怎么了?她又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再有,她的嫡母是哈宜呼,又是个已经出嫁了姑奶奶,怎么都轮不到我来管教。”
阿木沙礼想起术禄在夫家的遭遇,不由插嘴道:“术禄好歹也是大爷二爷的妹妹,若是由着她在外头任人欺凌,怕是两个做哥哥的面上也不大好看。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术禄年纪轻轻寡居,这日后该当如何安排,娘家的人也该替她撑起腰杆来。若是由得她任人拿捏,自生自灭,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将她两个哥哥放在眼里。”
噶禄代没想到阿木沙礼会突然转了话题,为术禄费心解释了那么一大堆的话。愣神之际,国欢亦在帘后出声道:“我阿玛虽然不在了,可阿尔哈图土门的气节不能丢,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不能被人轻易凌辱。额涅,你回去该和尼堪额涅好好商议一下,若是拿不定主意,就由我出面去把术禄直接回老宅。”
第四章
噶禄代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国欢竟然要把术禄给接回娘家,这些年她和哈宜呼早已清算完褚英遗留下的财产,虽然没有正式分开单过,依旧同处一个屋檐下,但两人的私产早已是分得一清二楚。她依靠着长子杜度恩养,而哈宜呼抚养幼子尼堪,想来只等尼堪长大成人后便可随其出户另过。术禄原该归哈宜呼那一房管,不过国欢既开了这个口,如果真把人接回来,肯定得归他们这一房管吃管喝地养活她。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留在瓜尔佳家,让她在费英东的儿子里挑个出来改嫁。
主意打定,噶禄代也没心思在儿子家滞留,匆匆使唤奴才套了马车扬长而去。
待送走噶禄代,不等松汀松口气,却见门莹挨着门边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若非她开口,整个人活似死物一般没有生气。
“福晋,二爷的药煎好了。”明明国欢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门后,门莹却视若无睹,只低着头,细弱蚊蝇般地回禀主母。
阿木沙礼懒洋洋地答道:“哦?还就让我们家的新福晋去伺候二爷用药吧。”
国欢面无表情,松汀肩膀一抖,忙抬头欲解释,却不料目光正与阿木沙礼撞了个正着。
阿木沙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神冷峻中带着一抹洞察的讽刺:“松汀妹妹,以后可就要偏劳你了。正所谓能者多劳,想来这也正合了妹妹你的心意。”
松汀面若死灰,匍匐于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瑟瑟不语。
阿木沙礼却不再看她,甚至在与国欢擦肩而过时,眼角也不曾扫过国欢半点,施施然得自顾自拂袖回了东厢房。
房门阖上的一瞬,她眉间难掩倦意地闭了闭目,待睁眼时,目色中已没了方才的凌厉,只有晦涩不明的麻木空洞。
窗纸透过的光亮逐渐黯淡,直到门上轻轻响起两记叩门声,她方才从入定的恍然中惊醒过来,觉察到房内一片漆黑,已是月上柳梢。
“谁?”她也不点灯,语气不善道。
“是我。”
竟是国欢的声音。
她不禁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跳下炕,却发觉自己盘腿坐得太久,腿已麻痹不能动弹,这一动,四肢没法协调,竟是一头从炕上栽了下来。
落地时发出的砰然响声惊动了门外的国欢,只是犹豫了一霎,国欢已是推门进来。
阿木沙礼强忍住疼痛,直挺挺地站在炕边,面上一丝表情也无,身子僵硬地侧对着门口,口中冷漠地叱道:“出去!”
国欢目光凝重地望着她,良久方叹气般说道:“我只是进来与你说件事,是你郭罗嫲嫲……出了点事。”
阿木沙礼微愣,转瞬想到这一年自己与国欢虽同居在一个屋檐下,但彼此间的对话却是屈指可数,若只是寻常小事,国欢必不会特意寻上门说话。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待她转过身视线落到国欢身上后,眼球一阵的刺痛,那刻薄的言语鬼使神差般不可抑制脱口而出:“你待松汀果然不同寻常,想替她开脱也不必拿我郭罗嫲嫲当借口。你若想娶她,我必不会挡了你俩的路。”
国欢面色微变,不及讲话,突然咳了起来,这一咳仿若撕心裂肺般掏空了他单薄的底子,良久都停不下来。国欢用手捂着嘴,咳得腰都弯了下来,需得靠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借力方才避免摔倒。
整个过程中,阿木沙礼站在原地没有丝毫的动作。
国欢咳得满脸通红,喉管中的喘气声粗重又嘶哑,他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方才勉强停住了咳嗽,艰难地开口道:“你……咳!你郭罗嫲嫲……与玛法生了些许误会,被玛法赶出了宫……”
阿木沙礼一震:“你胡说什么!”
“我……咳咳,兴许是我听岔了吧。”他自嘲般一笑,慢慢扶着门框站直了身,嘶哑的嗓音中透着疲惫,“我让人套好了马车,现在送你去五叔家可好?”
“五……五舅舅?我郭罗嫲嫲在五舅家?”
国欢虚弱地点点头,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阿木沙礼已是等不及他开口,便已飞奔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