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昀却固执地抿着唇,不肯张口。
就好像方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似的。
“没事,没事,咱们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太子妃也不恼,只是搂着福昀笑着流眼泪。
沈风斓不禁动容,朝浣纱使了个眼色,浣纱给太子妃递上帕子。
太子妃抬起头来看着沈风斓,接过帕子抹了眼神。
“真是失礼了,让晋王殿下和沈侧妃笑话了。”
“不妨。”
轩辕玦淡淡回应。
沈风斓看着福昀,心中百味杂陈。
一个明明会说话的孩子,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同自己身边的人说一句话?
甚至包括自己的生母。
太子妃又看看龙婉,目露感激之情。
“云旗和龙婉真是福星,叫人一看就喜欢。要不是龙婉,不知道我何时才能听到福昀说话……”
龙婉不能理解她的话,又将目光转向了竹笼里的小白兔。
“皇长孙找回来了就好,太子妃快带他回宫梳洗罢,想必他也累坏了。”
沈风斓适时开口,太子妃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下次我一定亲自带福昀,到晋王府登门致谢。”
太子妃说着,带着福昀离开。
福昀还回过头看了好几眼,看到龙婉的目光只盯着兔子,根本不看自己。
他终于泄了气,垂头丧气地跟着太子妃离开……
“娘亲,兔子!”
方才还哭得凶猛的龙婉,已经换上了笑颜,指着竹笼朝她说话。
要不是面上泪痕犹在,哪里想得到她刚大哭过一场?
沈风斓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拿这个鬼灵精没办法!
回府之后,两个孩子就和兔子黏在一起了。
沈风斓特特在屋子地上,铺上一层柔软的蒲草编织的席子。
云旗和龙婉就坐在草席上,两只白兔也放在上头,还放了一些新鲜的草叶在碟子里。
奶娘在旁仔细看护着,生怕兔子咬了他们。
所幸那两只兔子还小,不过成年人的巴掌大,眼睛嘴巴红红的,煞是可爱。
被云旗他们一摸,就吓得瑟缩一下。
摸了多次后习惯了,只顾着吃草叶,随他们怎么摸。
“喵——”
一只猫儿跳上窗台,黑白花纹格外显眼。
原来是王怪回来了。
它鼻翼翕动,很快嗅到了屋子里与平时不同的气味,跳到地上慢慢朝白兔踱来。
沈风斓看着它步伐缓慢,气势逼人,如同王者一般靠近两只兔子。
一直走到兔子身边,它们却丝毫反应都没有。
两只蠢兔子完全没发现,比自己大好几倍的动物靠近了过来。
它们一直在努力地吃草。
一直吃到最后一根细长的草叶,两只兔子一头一尾地咬住,慢慢朝嘴里嚼进去。
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它们嚼到三瓣嘴都快贴在一起了,谁也不肯先放开叶子。
沈风斓捧腹大笑,王怪猫脸阴沉。
这两只蠢兔子,当它不存在吗?
它嗷地大叫了一声,顺势弓起了背,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两只小白兔终于意识到了它的存在,从争夺最后一口草叶中抬起了眼,看了看王怪。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白兔趁着另一只不注意,飞快地抢走了它嘴里的草叶。
云旗和龙婉看了咯咯直笑。
王怪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缩回了弓起的背,失落地走开了。
它曾经是天斓居的大王,号令仙鹤,脚踩野鸭,莫敢不从。
而后它遇见了两只蠢兔子。
看着王怪沮丧离开的模样,沈风斓笑得更欢了。
浣纱上来换了一盏新茶,悄声问道:“娘娘,府里到处点灯呢,今日晋王殿下在宫里过寿。明儿娘娘十八岁的生辰可怎么过呢?”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静清院中,哪里想得到过生辰这种事。
今时不同往日,府中下人都知道明日是她寿辰,张灯结彩就挂起来了。
“殿下的生辰都没大操大办的,你们起什么哄?我懒怠应付那些俗礼。”
正说着俗礼,脚步声响,古妈妈上来回话。
“娘娘,芳姑姑把殿下的寿礼和礼单拿来了,请娘娘过目。”
寿礼有什么好过目的,直接入库不就得了?
沈风斓原想偷懒,想了想自己主持晋王府的中馈,如此草率只怕底下人有样学样。
便叮嘱了奶娘一句,“好好看着大公子和大小姐。”
而后起身下了楼。
等她看到芳姑姑身后,那一抬一抬数量不菲的寿礼,才知道为什么要她亲自过目。
这么多的寿礼,想必是亲贵大臣们见他重获圣宠,想要巴结晋王殿下了。
芳姑姑把礼单递上,沈风斓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心中有了个数。
那些送例礼的,多半是皇室贵戚,平等来往。
那些送礼格外丰厚的,多半是见太子倒台,现在才想来巴结晋王的。
那些礼物送得别致又投其所好的,多半就是他手下的大臣……
沈风斓看了看几个熟悉的名字,譬如大理寺少卿余杰,他送的就是——
两匹香云纱!
大周的纱布是用织布机织成的,而香云纱,听闻是西域绣娘用特殊技法绣成的。
这种布料以轻软、显色著称,西域的武将女眷往往以此纱做成帕子,为自己的夫君佩在身上。
这样他们在漫漫黄沙之中征战之时,万一不幸战死,士兵也能在尸堆中很快地找到他们。
因为寻常的士兵,是买不起香云纱的。
沈风斓在讲述西域风土人情的书中,曾经看到过此物,便命人打开来看看。
这一看方知,两匹香云纱一匹是淡淡的湖蓝色,一匹是浅红色。
此纱显色度极高,若是染成艳丽的颜色,反而过于浮夸。
这样浅浅的颜色正好。
不过这两种颜色,显然都是女子衣裳的颜色。
送晋王殿下的寿礼,居然是女子的衣料?
沈风斓不禁失笑。
这哪里是送晋王,分明是要送给她的。
她便朝小衣道:“把这两匹料子收起来吧,改日想着了再拿去裁衣裳。”
小衣依言收下。
心中却在想,没有问过晋王殿下就拿了他的寿礼,会不会不太好?
一抬眼看见芳姑姑的神色,不仅不恼还十分欢喜。
“殿下就说了,娘娘喜欢什么就拿去了,不必问他。”
只怕沈风斓不要,他哪里会不舍得给呢?
小衣暗自吐了吐舌。
她果然还是太不老成,看看浣纱她们一脸自然,那才是真正懂事的。
沈风斓接着看礼单,随口问道:“长公主府的礼是哪一份?”
“是一大箱子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长公主府的人特意叮嘱只能殿下亲自查看,就送去正房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沈风斓眉头一蹙,直觉不对。
“那个箱子是不是很沉?”
芳姑姑一愣,“是啊,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她不仅知道那个箱子很沉,还知道,里面是一个人。
一个怎么赶都赶不走的人……
王府正房之中,轩辕玦站在那个大箱子面前,面若寒冰。
“出来吧。”
箱子里的人起先还隐藏得很好,到了正房之中,呼吸就越来越急促了。
急促到他站在外面,都听见了她的呼吸声音。
砰的一声,箱子盖被顶开,华服少女从箱中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呼呼,憋死我了。”
她用力地呼吸,总算缓了过来,从箱子里一脚踏出。
“晋王哥哥,生辰快乐!”
她笑着凑到跟前,将怀中紧紧抱着的木匣双手捧上前去。
轩辕玦看了一眼,眉头一蹙。
“你又在胡闹什么?箱子里连个气孔都没有,你若在晋王府有个好歹,长公主会怎么想?”
卫玉陵却把他的话当成了关心,笑着道:“不会的,箱子没有上锁,实在喘不过气来,我就会自己出来的。”
她痴笑着看着轩辕玦,眼眸中光华如星。
“晋王哥哥,快看看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轩辕玦伸出手来,在卫玉陵的狂喜之中,推开了那木匣。
“本王不要。你赶快回府去,再胡闹就请长公主来说话。”
卫玉陵有些失落,直直伸出的手臂,慢慢地收了回来。
她撅起嘴来,不服气道:“母亲不会再反对了,她已经向圣上提出,为我们赐婚了!”
说到这个,轩辕玦的面色又冷了几分。
在他已经明确拒绝的前提下,长公主竟然直接向圣上提请。
这般举动,何曾把他看在眼里?
她就那么自信圣上会看在卫大将军的份上,答应她的请求吗?
哼。
他眼中有轻蔑之意闪过。
倘若一个死人还有这么大的面子,当初圣上也不会让他死去吧?
“长公主同不同意,与本王无关。本王不同意,就算圣旨临门我也不会娶你。”
他语气冷漠,丝毫不肯留情。
卫玉陵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她在外人面前,是刁蛮第一的小郡主,天不怕地不怕。
可在他面前,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怀中的匣子掉在了地上,一根石青色的发带掉了出来。
听闻他近来不喜束金冠,反而常常以长带束发。
她想来想去,不如自己亲手绣一条送给他,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
那发带上的四爪金蟒,是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每一针起落,都无比虔诚。
现在却掉落在地上,与尘埃为伍。
轩辕玦朝地上看了一眼,一见那发带绣工并不精致,就猜测出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捡了起来,递到她手上。
“你知道本王近来,为何喜束发带了吗?”
卫玉陵抬起手用衣袖抹了抹眼泪,乖乖地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
“因为她说,本王束发带比束金冠好看。”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轻轻一翘。
那种自然而然的微笑,看在卫玉陵眼中,又是倾慕又是嫉妒。
她不问也知道,他所谓的“她”,便是沈风斓。
“母亲说,就算你再喜欢沈风斓,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放弃长公主府的势力。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她,你娶我,我保证不会欺负她和她的孩子,可以吗?”
她试探地问着,话音中充满从未有过的谦卑。
在轩辕玦面前,她似乎一直都这样卑微,卑微到尘土里去。
就像她亲手绣的那条发带一般。
“你给我正妃之位,我可以当沈风斓是姐姐,我对她恭恭敬敬,不分正庶,这样还不行吗?”
她不给轩辕玦拒绝的机会,又接着道:“除非你册立沈风斓为正妃,否则不管你再娶谁,都不可能做出像我这样的承诺的!”
她讨厌沈风斓,嫉妒沈风斓。
但她卫玉陵言出必行,一言九鼎,说到就能做到。
只要轩辕玦肯娶她,她做什么都行。
可他嘴角轻扬,干脆地拒绝了她。
“你说的没错,本王就是要册立她为正妃。除了她,这个位置谁也坐不得。”
卫玉陵震惊地朝后退了两步,几乎歇斯底里。
“可圣上不会让她做晋王妃的,当初那桩丑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圣上绝不会允许的!”
他淡淡道:“她有什么丑事?那要是一桩丑事,也是我轩辕玦的丑事,与她有何干系?”
“她好端端地睡在自己府中,被人设计,被人夺了清白,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一个。她没有失德,她很好。”
他说话的口吻,和沈风斓为南青青愤慨时的口吻,别无二致。
卫玉陵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当初他对沈风斓百般冷落,不就是为此吗?
怎么现在,完全变了口气……
“晋王哥哥,你变了……”
她的眼泪又淌了下来,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束着发带的晋王哥哥。
既熟悉,又陌生。
轩辕玦终于认真地看着她。
“是,本王变了。你喜欢的是从前的晋王,意气风发,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现在那个晋王已经死了。”
现在的晋王,是朝堂上政见卓然的晋王,是韬光养晦,礼贤下士的晋王。
他变得气度内敛,沉稳从容……
不复当年模样。
“别再执迷不悟了,你年纪尚小,终有一天会找到你真正所爱之人。在本王身上耽误工夫,不值得。”
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可能不值得。
唯独对他,什么都值得。
卫玉陵死命地摇头。
她不想听,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无用的话。
“就算你不喜欢我,难道对于长公主府,你也能无动于衷吗?只要你娶我,母亲会尽她所有的一切来帮你,帮你登上那个位置!”
“这样好不好,你娶我做侧妃,我只做侧妃,好不好?”
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自尊踩在自己的脚下,去和他说出这番话。
你不喜欢我,那就为了我身后的权势娶我吧。
你不肯给我正妃之位,那……侧妃也好。
轩辕玦蹙起眉头,终于有了一丝犹豫。
如果只是侧妃之位,他大可以将她束之高阁,不理不问。
就当是娶了一尊菩萨回家供着,就能轻易地得到长公主的支持。
这等诱惑,一般人都难以拒绝。
见他面露犹豫之色,卫玉陵连忙道:“晋王哥哥,你好好考虑,别急着拒绝我,好吗?我等你的答复,等你想清楚。”
想清楚这桩买卖,有多划算。
她说着露出了笑容,一把抹去面上的泪水,朝后不停倒退。
“我先走了,你好好考虑,好好考虑……”
说罢一转头,小跑着离开了正房。
轩辕玦启唇欲语,才发现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
他轻叹了一声。
院子外头,库房的管事赶进来,拱手行礼。
“殿下,侧妃娘娘问起长公主府的寿礼,是不是要抬过去让娘娘过目?”
他说着,下意识朝那摆在屋子正中的大箱子一瞥。
这一瞥之下,他大吃了一惊。
方才仆人们抬进来还说死沉死沉的,猜测里头是什么东西,怎么一下子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