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大人甚爱白鹤,府上有半闲堂专门养鹤,可是真的?”
家仆听言笑道:“回大公子的话,是真的,说来也巧,我家大人方才正在观鹤,听说大公子来了,想必这会应在听事相候了。”
成去非环顾四下,道:“百闻不如一见,你去请大人出来,就说我也想一睹仙鹤风采。”
家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应声说好,又唤来一小厮先给成去非带路,往那半闲堂去。
半闲堂依河而建,四处有清泉茂竹劲松,土山、钓台、曲沼等一样不少,成去非稍稍留意一番,尚未见鹤影,却已闻阵阵鹤鸣。古人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果真不假。待见到那几只通体洁白,身姿纤长优雅的仙鹤时,成去非便驻足而立,默默看了半日。
身后温仪赶到时,见成去非正凝神而视,遂笑着上前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伯渊勿怪。”
因是在私宅,温仪言辞随意些,他本又比成去非年长许多,平日私下多这般称呼,此刻见乌衣巷的大公子难得有此雅兴,心下一时亦觉怡然,寒暄几句,又为成去非一一介绍了自己这心爱之物,方说到正题:
“伯渊今日不是为我这鹤而来吧?”
成去非目光仍落在那仙鹤上头:“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盗泉,行止有节,可谓君子矣,大人这么钟情于鹤,怕是里面也有自比的意思?”
温仪摇首笑道:“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仪不过凡人一个,居于尘网樊笼,偶凭轩赏之,不过聊以自=慰罢了。”
两人正说间,一旁水榭开始有人鼓瑟吹笙,不多时只见那本踯躅徘徊的几只仙鹤,忽惊身蓬集,矫翅雪飞,看得人眼目惊叹,温仪已不觉赞道:“指蓬壶而翻翰,望昆阆而扬音,幸甚遇之,幸甚闻之!”
“如此佳句,唯如此高洁之物可配。”成去非一笑,举目望了望四处,“大人居于此处宝地,怎会是尘网樊笼?”
温仪往前一步,登高而叹:“身处庙堂,不能不忧谗畏讥,”说着回首看成去非一眼,“高树多悲风,伯渊不该更有感触吗?”
此话语带双关,温仪随之想起自顾曙兼任尚书仆射度支尚书两职以来,台阁不动声色间便日侵月削他司农府之权,谁人授意,外人糊涂些,可他身在其位,自不是隔岸观火,此刻忽如此有意说了,意在影射台阁越俎之处,亦有对台阁动辄指责司农府办事不力的委婉怨言,成去非听得明白,负手踱步上前道:
“时人所愿,不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大人如今可谓得兼美之好,可大人仍要说这境地是为樊笼,倘大人真意欲返自然,出十丈软红之外,晚辈倒有个法子。”
温仪笑道:“伯渊请说。”
“上书乞骸骨即可。”成去非遥遥望着那帷帐中隐绰人影,正是伶人们在奏乐,以导仙鹤亦舞亦鸣。
寥寥数语,说的温仪心底一惊,脑中转了几圈,想着以成去非的性子,断不是轻易玩笑之人,尤其此刻,乌衣巷的大公子面上仍是寻常冷淡神色,顿叫温仪心中浮起一丝惑然,又夹带着几分不安。
成去非已信步走动起来,一一扫过这周边景致,微微仰面道:“前人张季鹰有莼鲈之思,大司农怎么就不能有白鹤之念?再者,大司农为官几十载,想必早厌倦这其中百寒百暖,乍阴乍阳,实在不能不让人艳羡眼前这白鹤,朝戏于芝田,夕饮乎瑶池,如此陈情,今上自会体恤,箕山之风可得矣。”
闲手拈来这么一桩,就让温仪几乎无话可接,他这才意识到,今日乌衣巷的大公子,是别有图谋来了。末了这两句,是替自己连请辞表都想好言语了吗?温仪此刻到底生了不满,这半日下来的那点兴头雅趣,登时一扫而光,台阁权势渐重,朝野之上,无人不晓,如今真假难测地来劝自己致禄,也实在逼人太甚,可面上却仍带着笑意道:
“伯渊此言差矣,我倒无法同张季鹰那般痛快,只因承蒙天恩,不敢因私情而忘公,至于伯渊所说,待有一日,老朽年迈至无用之际,自当着葛巾布袍,临风敞怀,再享幽致。”
那边笙箫不断,温仪却已略感心烦,转身喊来一婢子:“让他们停了吧。”说完对成去非笑道,“偶得闲趣,已弥足珍贵,当下我还不敢奢望羽觞随波常伴于身。”
这两句语气又轻松下来,成去非听罢微微颔首,却道:“闲云野鹤,飘然出世,眼下,大人别无选择。”
温仪心底陡然大动,一直满载笑意的双眸忽就凛了一下,那面上横横竖竖的纹路似乎也跟着肃然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成去非道:“伯渊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何出此言?”
话已然到了必要说开的田地,成去非端起投食用的器皿,一面漫不经心引着那鹤,一面正色问:“翻修钟山帝陵,这一笔花销账目,大司农上报给的台阁,这件事,大人没忘吧?”
温仪呆了片刻,事情已过去一段时日,成去非忽将将重提,不能不让人警惕,只点头称是。
成去非哼笑一声:“大人记得便好,这其中曲折,我不说也罢,既然如此,大人要等到查到头上来,才肯引咎?”
如此语焉不详,却又字字扎心,温仪听得手底冒汗,他不能断定成去非知晓了多少,但肯定是已知内情,遂才有把握前来,只是,当初递往台阁的文薄,并无异议,不过是例行惯事,寻常到毫无引人注目之处。那么,成去非又是如何想起来翻出此事的?
成伯渊实在年轻,年轻到让他们这一众老臣产生错觉:年轻人不过想搞些别样气象,总要推陈出新,来标榜他们与老一辈的不同,然而就在此刻,眼前的年轻人,却让已知天命的温仪真正体会到乌衣巷的大公子身上所带来的无尽寒意,让他忽然间就明白:年轻人要的绝不是表面,年轻人亦是贪婪的,要的更多,且绝不止步于浅尝辄止而已。
冬日的风,在江南也是冷而刺骨的。前两案的阴霾还未散尽,温仪并不想自己成为尚书令的最后一把火,注视着成去非有时,才道:
“伯渊,水从来就没有清过,它彻底清了,也就养不得鱼了。”
成去非彻底没了表情,这样的巧言令色,他听得实在太多,似是而非的道理,总有让人误以为真的能力,就如此刻大司农这几句仍不过是为自己辩解的言辞。
“可惜,江左的水,如今不是太清的问题,而是,”成去非把手中余食一下掷尽,这才冷冷续道:“它已是太浑浊,同样也留不住鱼。大人杞人忧天了。”
温仪肩头似轻轻抖了一下,眼前年轻人语调并不高,情绪间也并无太多异样之处,只是冷冷清清道出这简单两句话,就足以听得人里外透凉。
待成去非再扫了几眼白鹤,举步一面走,一面道:“大人文辞功夫向来好得很,一定无须晚辈担忧。”
温仪恨他如此平静的姿态中蕴含的如此压迫弄权,可把柄到底已在成伯渊手上,乌衣巷大公子是连骨肉至亲都可一手断送之人,又怎会念及已故太尉……
想到这,温仪便问道:“为何不把此事交付廷尉?”
成去非并不回头,只是略一顿足:“晚辈是保全太尉颜面,同大人并无干系,还望大人好自为之。”
温仪终是觉得意外,沉默片刻,等成去非离去了,才忽意识到,就这般松松爽爽遂了他成伯渊的意?眼目触到那群鹤,思及方才那番有意引话的前奏,一阵恶寒,这抹冷笑还是凝结在了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大司农贪墨一事,前面章节有所提到,阿灰在看送来报表时,明确提及了征用民间百姓牛车是两千文一辆,而桑榆无意间提及却是一千文,成去非留意到此点,并暗中调查,事情属实。之所以逼大司农请辞,一来前面章节提及过,有太尉温济之的缘故,二来,不能告诉你们了。
第163章
凤凰四年仲冬,大司农温仪以病上书乞身, 众人虽抱了满腹狐疑, 却也并无太多深究臆测, 盖因大司农如今只专管国朝仓廪劝课农桑之事,大权渐为度支尚书所夺,租税、钱谷、盐铁等国朝收支大计皆无须再操心,遂这官也越做越寡淡罢了。
天子虚言一番,但仍准了温仪所请, 只是大司农之位空出, 自然要问大司农可有后继人选推荐给中枢,温仪只想着就此辞官避祸, 再无心朝中人事, 亦道了几句虚辞,不过言自己既移病乞归,还请众同僚登明选公,采光剖璞,以慰圣心。百官一时举贤荐能,逞起口舌之才来, 天子却不置可否, 听众人说尽, 才笑看虞仲素:
“这个事,还是交由大司徒吧,倒不见得非要在此一时定出个所以然来,司农府底下属官里有优异者, 亦可擢升上来,不必太拘泥。”
圣心风向自显,虞仲素连谦辞几句,天子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散朝后,百官对此事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却单单留意那光禄勋大夫顾勉身形孤单,一下竟苍老如许颜色,让人徒生感慨。
时至傍晚,司徒府议事终了,虞仲素沐浴更衣后,才等来虞归尘自台阁回府。
彩霞渐褪,西天一弯新月自云层而出,不过因时令之故,再美的月色,也沾染几分凄冷意味。虞归尘先换掉朝服,整束一番,往父亲书房那边去了。
“冬郎,”虞仲素见屏风外有人影晃动,唤了一句,虞归尘上前见礼,正欲在一侧站定,虞仲素却摆手示意他坐下,“你在台阁劳累一日,现如今回到家中,当自在些。”
虞归尘听命而坐,心内却并不平静,考课法虽拟好细则,东堂百官亦商讨数次,但出纳王命、敷奏万机,政令之所由定,选举之所由定,罪赏之所由正皆在几位录尚书事重臣手中,本已定于凤凰五年元日即起,在江左各州郡试行的考课之法就要实行,大司徒等忽领衔上表,云此细则过于繁琐无据,难以量化考核,遂仍打回台阁重拟,再行定夺。事发突然,毫无预兆,台阁一众人先是暗自惊讶,不过等明白过来,似又可解。
看爱子半日一语不发,虞仲素笑问:“自你入台阁,每日劳形苦心的,可有丝悔意?当初你识破尘嚣,漫游山水,一心想要做个逍遥物外人,如今看是不能了。”虞归尘也不分辩,只微微一笑,正逢婢子过来送鲜奶,温温的正好入口,虞仲素十分注重惜福养生之道,不紧不慢饮了一盏,便徐徐阖了眼,好似等那鲜奶彻底往五脏六腑浸去。虞归尘抬眸望着他,只觉年近七十的父亲自有说不出的仙风道气,轩轩霞举,目光不由移到父亲常佐以清谈的玉柄塵尾上。
“静斋,朝会上,你看今上是什么意思?”虞仲素半日终开口,虞归尘回神应道:“今上是希望您能不拘一格用人。”
虞仲素点头笑道:“你是吏部尚书,广开才路是你的本分,如何量才录用,你这几年做的一向好,野无遗贤,万邦咸宁,你心中可有人选?”
家中甚少谈公事,父亲的为政理想正是老子所言:其政闷闷,其政察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父亲花在清谈上的功夫远甚于政事,时人亦向来以能成为乌衣巷虞家座上客为荣,倘再能偶有所得,绣口一出,更能得大司徒青眼,此间之乐,正是在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安能不忘怀世俗?
“倘认真起来,前大司农皇甫谧,倒是最佳人选。”虞归尘想了想,由此切入,虞仲素已倚向榻边,神情萧散自得,含笑摇首道:“你这想往史青身上引,静斋,我常常想,有些事,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伯渊的意思?”
语气淡然,虞归尘听得心底喟叹,自己到底是大司徒的儿子,如此直白点破,却也并不觉尴尬,但父亲后半句却自有意味,遂避重就轻道:“这话让儿如何作答?父亲这样说儿子,倘是被外人听去,并不会思想伯渊如何,只会想儿是矮人观场,还是盘铃傀儡?”
虞归尘言辞间罕有如此犀利处,外头檐铃忽一阵作响,传入暖阁来,父子相视一眼,虞仲素便岔开了话:“史青以罪身重入朝为官,已是天恩浩荡,都水台本只是司农府底下一个衙署罢了,真的一跃至此,就是我有心惜他才具,也堵不上天下人悠悠之口,缓图之吧。”
这番话不知是不是亦有敲打之心,虞归尘静思片刻,竟无话可说,好在此时外头婢子来传话,说是到了晚膳时刻,夫人请两人过去。父子二人便起身一前一后出了园子,虞仲素忽淡淡提一句:
“静斋还是无钟意之人?”
虞归尘心头一怔,空茫如昔,亦淡淡垂头回道:“儿惭愧。”
一线长长的哀叹自大司徒口中延伸出来,虞归尘听得心间发紧,父子两人再也无话,朝前厅去了。
等用过饭,月早匿,唯剩几点冷寂的星子亘在烟压压的夜幕上头,虞归尘裹了件氅衣,径自朝成府去,这边他刚抬脚出门,就有家仆过来如实禀了话,虞仲素并未说什么,不过同夫人继续闲话。
成府的大门却是敞着的,虞归尘来到阶下,未免有些诧异,见有人留门等候,便问:“府上缘何如此?是在等人么?”
府邸上下家仆倒无人不识大尚书,这家仆忙恭谨答话:“此乃我家大公子的意思,说秋冬边关多事,唯恐有消息连夜送过来。”
虞归尘这才想起上个月,周将军的确给中枢上了折子,不过这门是留给去远的,他却清楚,遂也不再问,亦无需小厮带路,朝成去非书房方向走了。
书房里自辟出暖阁后,果真宜人许多,虞归尘进来,婢子忙上前给解了麾衣挂放好,正欲折身去给奉茶,被虞归尘拦住:“下去吧。”
说罢提步往里头来,却见成去非此刻摆了方大案,笔墨颜料一应俱全,等凑上前去,果真是在着笔丹青,只是画作已成,率先入目的是那“人字行”一排秋雁,中间冰天雪地间立着持节的潦倒人物,正怀抱风雪假寐,虞归尘观摩良久,方道:“苏武牧羊,倒应眼下时令,君心怀边事,怕也是夜不能寐。”
成去非手中仍提着笔,抬起脸来,把笔递过去:“本不想落题,你既来了,责无旁贷。”
显而易见,这正是“苏武牧羊”图,典故毫无生僻处,正因如此,画题更有难处。虞归尘思量半日,执笔写下一句来:
蝴蝶梦中家万里。
成去非目光闪动,凝视许久,终低声叹道:“如此甚好,唯君能体察我心……”
待放下挽起的袖管,才意识到虞静斋来这半日,竟不见人奉茶。虞归尘早看出他神色,笑道:“我让那小丫头下去了,见她困得昏昏然,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