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去的人打探回来时,成去非正在大帐中同众人商议过河之事。来人一五一十禀道:“荆州军早于半月前就该过河,无奈这两年大河非到阳春三月不能解冻,另外,荆州军亦多有怨言,说什么的都有。”
成去非头也不抬,眼底仍仔细瞧着舆图,那人便毫无遮拦继续道:“有说河内郡敷衍的,渡口失修多日猴年马月能修好,还有的说,这大河刚解冻,扬州军就把船只都给要走了,他们拿什么渡河!”
成去非闻言,偏首抬眸看了众人一眼,方缓缓直起腰身,正欲开口,外头一骑飞纵而来,这人利落下马匆匆而入,单膝跪地高声道:“报!禀大将军,据前方探子回报,上党郡业已被胡人攻下!请大将军务必小心!”
众人间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各位将军彼此交头接耳,自驻扎在这河内郡附近,便不时听说胡人如何凶悍,号称有步卒二十万,铁骑二十万,时人津津乐道之余都仿佛亲眼所见,众将虽知这其中未免不是夸大其词,然而听上去总归让人膈应不已,建康不远万里而来,加上后勤辎重部队,不过二十余万人,听得这中原百姓把个胡人说的铁骑如龙,猛士如虎,王师似乎不用等着过河,便可预知溃败千里之惨状,遂有人提议,有再谣传此等言论者,一律严惩,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之口,堵是堵不尽的,除却军中是明令禁止,不准以讹传讹外,至于普通庶民,则无可奈何,放任去了。
时节已换,草木初发,郊野处处可见新生之希望,众将本十分信任成去非,因他一路同将士们同吃同住,不见半点特殊之处,早让人十分钦佩,又见他治军严明,赏罚有度,更添此次北伐信心,然这一路摧心折骨的军报却实在让人无法像那四下草木一样,蓬勃待长。
成去非的目光已重新落在舆图之上,过了大河,离得最近一处便是上党郡,他凝思良久,并未说话,众将间不时有欲言又止的,如此枯等好半天,韦少连终沉不住气道:
“大将军,末将请大将军速速渡河杀敌!”
“是啊,大将军,船只既已备好,一切就绪,眼下刻不容缓,还是早些渡河罢!”
附和声一片,成去非轻咳一声,犹如水泼尘息,那些杂音立刻消散。
“我军现在全部驻扎于宁河台附近,这里的横城渡口,亦是当地关津,设有官员,卫兵,而且此处河道狭窄,水深且缓,最宜置舟渡河。”成去非微微俯首,手持马鞭指着舆图不慌不忙解释道,“离横城渡不足十里之远的地方,有一名为小口渡的渡口,这一处,罕有人用,多有荒废,不过,此地仍设官渡,所以,我军分两下渡河,我率一半部下自横城渡过河,而司将军则率一部,自小口渡过河。”
众人听他如此筹划,一时有人缓不过劲来,面露狐疑,不知为何不统一自横城渡过河,另要择一处不常用的渡口。正面面相觑着,那边一头扎在舆图中的虎威将军司其忽抬首看着成去非,小心探问:
“大将军是担心对岸?”
这么一点拨,众将顿时大悟,不由彼此相视交流,心下暗自佩服成去非果真思虑周详,一时再经商议,本有模糊不解处,也都渐渐了然于心。事后,成去非亲自去寻荆州邵将军。待众人走出大帐,外头空气乍暖还寒,暖的是不得不至的时令,寒的恐怕便是那大河之上吹来的浩浩长风了。
不过他们清楚的是,这三月阳春中的万里河山,传言中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就在大河对岸,它必将毫无保留地呈现于江南诸人眼前,亦带着不可预测的血腥,同样在前头等着他们。
烟雨南国,风霜塞北,此时此刻,淼淼大河仿佛才是其真正的分割线。
作者有话要说: 大河:黄河古称。
第171章
雨是后半夜落下来的,成去非听到声音时, 迅速起身, 大帐外头的风比建康野得多, 他凝神听了片刻,只觉那雨势越发严重,唯有期盼着明日一早这雨能停,否则倘连着几日阴雨,渡口河水势必要涨, 届时水面浪急风高, 渡河定要平添难度风险。
成去非便听着这雨声假寐有时,忽一个激灵醒来, 夺身而出, 眼前景象颇让人欣慰,雨总算停了。只是那风经这场雨的浸淫,似是蓄饱了水分,吹在脸颊上,颇有些黏湿之感。
天既放晴,一切仍按原计划。
传令兵很快爬上宁河台最顶端, 高亢的声音把大将军的命令清晰地传送到每人耳中:“分兵, 渡河!”
有节奏的鼓声随即而起, 兵士们纷纷跑动起来,约莫一刻钟功夫,三军已齐齐整整端端正正排列在成去非面前,成去非目光一扫, 这些打头的兵士脊背便挺得更直了,双目炯然,前排几列,多是当初曾随他成家人镇守雍凉的将士后人,大祁兵户不能轻易脱籍,世代为兵是保证中枢兵源的一个重要保障。这些人自幼听父辈说那沙场故事,自然会大肆渲染几位能征善战的大将,尤以故去太傅成若敖为谈资之首,太傅如何铸造一支铁血之军,如何一手严苛一手关爱,极得人心,倘不是前大将军忌惮太傅军功,借名头调太傅回建康中枢,那么边疆局势是否不会像今日般棘手?不过往事随风,多说无益,如今眼前这年轻的大将,正是太傅长子,众人在得知出兵西北领军者为成去非时,已先多出几分莫名好感,这一路行军,众人更觉仿佛重现先人口中所说场景,成去非和传言中的成若敖的形象几乎重叠为一体,这亦能鼓舞着远道奔袭的兵士们。
此刻,虎威将军司其按剑往前大跨一步,朝三军作了一个利落手势,大祁军队顿时行分两边,其中一队,人数稍多于另一队,便是由成去非统率要从横城渡过河的主力部队。
事态紧迫,成去非算着雨过天晴,大河对岸的渡口,怕是也在计算着时辰,待众船秩序井然,顺势而发之际,那半轮薄日忽冲破云层跃出河面,映得四下波光粼粼,成去非立于船头,战袍被凌虚长风刮得猎猎作响,赵器立于他身后,心头始终盘亘着一事,不好问出口,那便是一直视为贴身心腹的骑兵营,此刻却是由虎威将军所领,自小口渡出发……
赵器正如是想,却见大船上忽放下一羊皮筏子,紧跟着一艄公模样人物灵巧一跳,一手抓袋,一手划水,转眼间竟甩出大船老远,兀自朝前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皮筏竟又出现在视线之中,很快,艄公疾步冲到甲板之上,跪膝高声回道:“大将军,对岸青石渡口并无异样!”
赵器此刻方了然大悟,等到大船逼近对岸,只见那地形颇为开阔平缓,而成去非已传下军令:三军务必速速整顿,不得耽搁!
不出一刻,三军整装待发,成去非冲都校略示赞许,然而前方高处草丛忽闪过的一二身影还是落入他眼中,遂一跃踩蹬上马,抓起狸奴亲制的袖弩,目光尚未落定,就见一队骑兵骤然冲锋而下,犹如鹰隼扑食般朝祁军压来!
“布阵!”成去非断喝一声,袖上小弩连射十发,顿时有七八人落地,这袖弩正是狸奴所作,可连发制敌。成去非夹紧骏马迎面而上,随即抽出腰间御赐的环首刀,刀尖点处,已将一名胡虏挑落下马!
主帅的反应何其迅敏,祁军在成去非的这一声中回过神来,见他早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一柄环首刀在其手中左右挥伐,竟亮似晨光。
众将士来不及多思那朝衣朝冠的人如何在危急时刻便能化身最为奋发进取的三军统帅,身后是滚滚大河,眼前则为深目高鼻的敌寇,王师并不太能分得清这一队骑兵到底是匈奴人,还是羯人,或者两者兼有。然而这无碍大局,将士们唯一要做的便是奋勇杀敌!
胡人骑兵为首的那一个在躲开成去非的袖弩之后,不知高呼了一句什么话,只见这骑精锐忽变了队形,毫不犹豫地朝祁军两翼冲击了过去!祁军不意骑兵阵型变化如此之快,一时迟滞下来,自然给胡人以可乘之机!尤其王师左翼,明显薄弱,那胡人很快看到击破点,原先的中部队伍,蓦然崛起,孤峰突兀,犹如一把锋锥,狠狠刺向了祁军腰部,铁了心要把祁军折作两半。
如此之速,胡人一时间便在这众步卒中左右肆意冲撞。前头成去非转身看了一眼局势,冲身侧的牙将高立等人当机立断喝道:
“高立,你带人杀回去!”
高立本就因他身先士卒冒此风险来打头阵而惴惴不安,不及迟疑,成去非扬鞭朝他马上抽了一道,怒目而视:“军令已下,你敢不走?!”
骏马似是知其心意,马尾直扫,高立只得勒定坐骑,踩着泥泞咬牙折身疾奔,以防祁军溃散,只见高立杀入阵中,不避敌军锋芒,嘶哑叫道:
“大将军孤身一人,为尔等杀出一片生天,尔等连这一骑寇贼都拿不下吗?”
话音一落,士气果真有所不同,既有求生本能充盈胸口,又念大将军这一路体恤,个个重新蓄势,彻底从方才的惊乱中醒悟过来。
“杀呀!”王师忽发出震天吼声,一拥而上,而胡人骑术本极精,来去如疾风,不过到底是刚落了一夜的雨,地势湿滑,既作战这半日,马蹄把个泥浆甩得老高,不似平日那般精准利落。
这边祁军其中一人目力甚佳,忽用尽全力拼命高叫:“高将军,有个人跑了!跑了!朝北边跑了!”
高立顺势望去,果见其中一人离阵纵马而去,很快就消失于草丛之间。高立大惊暗叫不好,这人定是看他们连骑兵都没有,只有步卒,回去再引同党去了!
想到这,高立一面欲拉弓射箭,一面不由叨念司其将军领的另一路军马到底自上游小口渡过河了没有,然眼前那骑兵早跑得无影无踪,高立骂一句娘,身下马蹄子一个打滑,他已重舞长=枪重新入阵杀敌。
而此刻,成去非已然身陷死战。
成排的弯刀借骏马并冲之力气遽然向他砍来,成去非提足一口气,用力将那迎风疯刺的三柄弯刀一齐振开,不料旁侧立刻有一杆长=枪自他右侧面突然趁虚插入,成去非只觉疾风袭耳,余光瞥见那长枪顶尖几乎擦着自己脸颊而过,遂仰面朝后倒去,反手顺势猛劲直削过去,对方应声落马,成去非身下的“燕山雪”亦朝前大步一跃,几乎是腾空而起,成去非借着这股马势,举枪破空一扫一抡,枪尖全速刺向对方几名悍将。这几人反应亦是机敏,避势而躲,却不料成去非再度扬起袖弩,“燕山雪”随之退后几步,那一支支小箭便凌空而射,直中对方双眼,惨叫声迭连起伏,成去非见状趁势出击,左右手持两支长矛一气连续击杀数十人有余!
身后高立奋力搏杀,一层一层的祁军已渐渐压了上来,阵型变化较伊始洗练许多,成去非大致扫上几眼,心下初定,一口气又挑了两人下马,得须臾之空,大声命道:“包围!悉数歼灭,一个不留!”
这一队骑兵已在祁军围攻之下,越缩越窄,渐成一把长锋,锐意却也更加凸显,成去非略一定眸,知道战意渐至巅峰,敌寇亦要背水一战,而高立已冲到成去非身侧,两人有一瞬的并肩,成去非双目冷冷,趁此空隙对高立道:“迎上去!”
话虽如此,成去非却不得不停滞片刻,此时手中满是顺着刀锋流下的滑腻鲜血,几乎让他把持不住刀柄,成去非只得攥紧环首刀朝“燕山雪”两侧来回蹭了几把,战场瞬息万变,也就在此刻,胡人看准时机,一刀刺向“燕山雪”后臀,“燕山雪”登时吃痛狂叫,成去非不曾防备,竟被重重甩下马来,翻滚出老远方得起身,一旁高立见他忽从马背滚落,惊得一身冷汗,也顾不上去寻那狂奔而去的“燕山雪”,连忙命令属下匀出一匹马给他,成去非一个箭步而来,踩蹬上马,正于此间,后肩又是一震,心知有弯刀砍中了此处,却并不觉疼痛,大概铠甲还算可靠,并无大碍。
眼前一戟忽而落下,成去非却是两手空空,腰间唯剩刀鞘,环首刀于方才那一乱中早不知被抛至何处,成去非双目一沉,徒手去接那枪,对方明显有一瞬的愣怔,成去非便于这霎时间夺了先机,手腕反向一收一送,尖头自胡人脖间贯入,一股血浆顷刻喷涌而出,直溅了他满头满脸,那人终歪身下马,成去非一个猛力抽出这长矛,转身朝那道锋锐杀了过去。
青石渡这边愈战愈勇之际,十里之外上游枫叶渡的渡口,虎威将军司其率领的一部却已在这处蒹葭丛中埋伏有时。唯有风声呼啸,长草波浪般起起伏伏,众将士一片寂寂无声,皆十分耐心,竖起耳朵仔细辨认那声音来源。狸奴本和这一队“落日”骑兵一直随成去非左右,临到渡河,成去非忽命他们皆随虎威将军渡河,此时亦埋伏于此,狸奴正伏于地面,耳朵紧紧贴在大地之上,眉头紧锁,许久,眼波才微微一动。
其余人虽对这胡人少年多有怀疑,多有警惕,但因大将军成去非用人眼光向来精准,心中虽有想法,却不好明说,此刻也只能靠这少年辨声析敌。
“还有数百米!大约八百余人!”狸奴忽抬首冲司其道,司其略一颔首,向后作了个手势,所有将士们已蓄势待发,只等歼敌。
马蹄声渐近,众人一颗颗心皆被提得高高,正屏气凝神之际,一阵狂风忽至,直吹得蒹葭作响,胡人铁骑踏入这处蒹葭丛中时,那将领已瞧见草木乱倒间遍布的搊蹄,大叫一声,这一众胡人便紧急勒马,不过到底是错了时机,一时间大部分人仰马翻,四处皆是骏马悲鸣之声。
胡人既已大乱,司其迅速喊道:“发讯!”一声哨响之后,一时间草木附近埋伏的那一队祁军骑兵倾巢而出,为首的胡人将领于这间不容发的一刻,死命提缰,四下观望几眼,才欲从后方突围出去。只此片刻功夫,落日铁骑中名唤刘野彘的小都统纵身一跃,携了三五人马包抄而上,数个来回,便把此人砍杀落马。
很快,胡人这一队精锐深陷祁军包围圈之中,祁军以落日骑兵最为骁勇,尤其是刘野彘那几人杀起人来,不过如切瓜砍菜耳,便是同胡人骑兵较量,也丝毫不落下风,士气自然跟着大振,较之于成去非青石渡一役要顺畅许多。
“杀人即可!勿要伤及战马!”刘野彘忽奋力一呼,司其见他出此头,并无不愉之色,亦紧跟着高呼数声。
血花四溅,杀声撼天,待一切平息下来时,空气中浓稠的血腥夹杂着顺风而来的青草馨香,以及身后大河所送氤氲水汽,交织成一股股无比怪异却并不让人反感的气息,早有人开始清点战果,除却那最终以大部人作掩护突围出去的百余人,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敌尸。因王师不熟悉地形,并不敢贸然追杀穷寇,把战马归到一处后,又处理了胡人尸首,最后在司其的率领下,朝青石渡口火速进发。
等司其一众出现在高立视野之中时,高立按捺不住欣喜之情,遥手一指,提醒成去非道:“大将军快看!”
成去非肩上还是受了伤,当时不觉,临到末了,被手下发下,也不过撕了一角战袍扎上以堵那汩汩鲜血。此刻正坐于一旁的嶙峋石上,让随行军医重新包扎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