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蔡某人
时间:2017-12-19 15:29:34

  英奴一笑,出了殿门,乘舆而行,走得十分缓慢,黄裳则带着淡淡的笑意随行在侧,英奴仰面看了看那极高极远的天空,忽俯首问黄裳:
  “阿公信鬼神么?”
  黄裳笑道:“敬鬼神而远之,这不是圣人的话吗?老奴跟随大圣人。”英奴拊掌大笑:“阿公真狡猾,这话倘是太后问,阿公便是另个答法吧?”黄裳见他动作大些,忙道:“今上小心,今上贵体不可疏忽。”英奴仍只是笑:“阿公知道方才成去非跟朕说什么吗?他想要朕下旨灭佛。”这句说完,脸上的笑意便淡了,黄裳并无讶异神色,只答道:
  “老奴不懂这些。”
  英奴冷笑:“阿公你可见过如此嚣张狂妄之人,他不怕得罪神佛,朕可是怕的很。”黄裳含笑点头,笑道:“今上说的是,他这个人,却是狂妄,可他为何要灭佛呢?”英奴一哂:“他说的头头是道,无一条不是为朕着想,越是如此,朕越是不放心,阿公,你说他一旦上了折子,不知这是要惹人神共愤的吗?他所图又为何?”英奴望着叉手站立一旁的黄裳,更像是问自己,黄裳缓缓摇首:“老奴实不知,不过老奴却知道,既然是为今上打算,那也便是为社稷打算,这江山是今上的,黎民也是今上的,神佛固然可敬,但神佛不能替今上治理江山,治理百姓。”
  “阿公,朕发现了,”英奴忽盯着黄裳道,“你明里从不臧否成去非,暗地里却是处处护着他,阿公,你也被他收买了吗?”天子的语气近乎玩笑,黄裳一点也不见慌张,叹气道:“是今上自己说的,成去非无一条不是为您着想,今上要老奴如何说呢?总归说什么都是错,今上不要再问老奴了,天子问话,老奴不得不答,日后还请今上什么都不要跟老奴说,老奴什么都不想知道呢。”
  倚老卖老,英奴在心里笑骂一句,不再言语,黄裳那几句话不是没有道理,难道成去非说错了么?不,他非但没有错,甚至看得异常透彻,至于为何迎佛骨,成去非岂会不知用意何在?倒意外成了他发难的源头了,英奴蹙眉兀自笑了两声,抬眼一看,太后的寝宫近了。
  而成去非并未直接回乌衣巷,先会同史青,一道商议来年开春耕种改良农具之事,此事在他出征并州前夕,史青便提过一次,未及回复,成去非已北上平叛。这几月间,史青本也给台阁上过折子的,也只是得了个草草的回复,并未重视起来,史青猜许是顾曙总领台阁事务繁忙之故,有所疏忽,也未尝不能理解。好在成去非回朝主政,一切大事琐事,便皆可有了着落。
  史青遂拿出他先前所绘样图给他比划着:“这类二牛挽拉的长直辕犁,耕平地尚可,于山涧之间则不任用,且回转至难,又费力,不如改曲辕犁,更适宜在江左较为狭小的水田使用,下官尝试了为其设犁评,可控犁地深浅,又便于碎土,更为简便轻巧,江左水田泥耕,其田高下阔狭不等,还是一犁一牛,作止回旋,更为妥当。”言罢,史青又谈及人力水排一事,如此陈述半日,成去非颇为赞赏:“如此甚好,”说着抬头看了看史青,“史大人在农政水利上很有建树,我记得大人为左丞时,分管的正是这一块,不知大人对于户调租税可有涉猎?”
  司农府僚属左、中、右三丞各司其职,大司农总揽其权,史青不由忆及旧事。如今大司农渐沦为仓库大总管一类职务,国朝的财政大计早在钟山事变后,逐渐由台阁度支部独揽,度支尚书本同司农府为国朝财政并行两职,单掌军国支计。而这一变化,正是眼前人不动声色间侵夺大司农之权所致,成去非忽又问起,史青一时参不透,如实道:
  “不是青所长。”
  成去非便抖了抖手中绘图,观摩有时,复又放下,直起身子,往外走来:“回头你看着奏事吧。”
  乌衣巷成府前,福伯正欲转身进门,听后头哒哒的马蹄声近了,扭头相看,正是赵器驾车而来,忙迎了下去,等成去非打帘而出上前道:“真是巧,大公子,吴公子遣来的传话的杂役刚走,只捎带一句话:人查到了,随时可传唤。大公子,要追回来吗?”福伯不禁朝巷口方向张望,成去非一壁提袍拾级而上,一壁摆手道:
  “知道了,用不着。”
  说着进了家门,他换上常服,重新盥洗一番,异常整洁后,方往樵风园去,樵风园全然精舍模样了,成去非立于阶下,冷眼环视一圈,拦住正持物进园的婢子:
  “告诉殿下,我要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很感激。一切都是我自己魔障,和他人无关。
 
 
第198章 
  草木衰落的气息在入秋后, 一日甚过一日,也许在某个睁眼的刹那,也许在雨意打湿心绪的刹那, 樵风园中殿下明芷的嗅觉, 总在秋日里会格外敏锐。
  整个樵风园都充斥着衰败的,腐朽的, 而又寒意彻骨的味道, 虽然这座园子几年前并非如此情状,婢女芳寒则习惯了终日在此处琐眉望天,闭口不言。她的青春, 她主人的青春,皆在此同那些令人不快的气味浮沉于此,毫无生天可遁。
  就比如此刻, 殿下在抄完第十五遍《法华经》时, 不等芳寒过来收拾, 便有小婢女进来通报:“大公子想要拜谒殿下。”未干的笔墨缱绻着不散的香气,同样映着主人未干不干的青春的心。
  几日前芳寒被传唤的事情,明芷已经得知内情,此时听他府里一个奴婢说话都这般正经得过分, 心底的厌恶一下涌了上来,却只是淡淡颔首。
  檀香冲人,成去非不习惯浓重的味道, 进来施礼后, 抬眼瞧见明芷这一回胸前佩了众华璎珞, 长辉烁烁,一派咄咄庄严华贵气象,遂多看她几眼,暗想只差金身红□□,全之,便是无量光明。
  “殿下近日可好?”成去非问道,旁侧的芳寒见他忽然而至,心中早砰砰乱跳,不便即去,依旧躬立伺候。
  “你退下。”成去非侧眸子吩咐芳寒,芳寒只好停下动作,往外走了两步,明芷忽道:“大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何况,你要说的事,她不是先于我知情么?这时赶人,不是多此一举么?”
  芳寒进退两难,觑了一眼,僵立在侧一动不动。成去非只觉屋内浊气逼人,转头一看,窗子是紧闭的,外面日头甚佳,秋高气爽,而这一室混杂着说不出的腐木味,铁锈味,霉变味,阴郁如人心。许只是他脑中勾勒的这一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罢了。
  “殿下原还有倒打一瓦的本事,我让她走,是全殿下的颜面,既然殿下弃如敝履,臣就开诚布公好了,这帕子是殿下的?”成去非自袖管中掏出那方罗帕,漫声询问,明芷无甚表情,静静道:“你不是已清楚了?”
  “不,那不一样,我要听殿下亲口说。”成去非微笑道,扬手一掷,帕子并未落至明芷怀中,而是轻飘飘亘在两人中间,遮了一瞬,两人相距很近,然而帕子还是将两人遥遥隔开了,幻灭成空。
  “是我的,”明芷淡漠地回望着他,“需要把我送廷尉署收押么?”成去非往前一步,踩在了罗帕上:“殿下同臣说便可,臣的意思还是把此事当家丑,不愿意张扬,但殿下一意孤行的话,未必就不需廷尉。”
  明芷颔首起身,立于案几所在的阶上,抬手便是一掌狠狠批在成去非面颊上,冷冷道:“成去非,你太放肆了,乌衣巷再权势熏天,也是臣子,怎么,你要做逆臣贼子?你就是这样跟国朝殿下说话的?”成去非并未相躲,只是遮袖拭了拭嘴角被明芷扳指所摩擦出的轻微血迹,“看来殿下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就烦请殿下告诉我,这帕子如何会在开善寺检出?那上头两句淫语是在暗指殿下私通么?”
  平淡无奇的声音却如雷霆般碾过明芷的耳畔,她的面色在一瞬间煞白,再扬起手臂时,却被成去非紧紧攥死了:“殿下,失态一次就够了,两次三次,那就是市井撒泼。”明芷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针锋相对道:“就凭你方才的问话,本宫便可将你下廷尉。”
  “殿下这个自称好,殿下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臣以为殿下当真什么颜面都不要,臣要说的是,殿下不要,可臣要脸,是故,请殿下好好想出个更体面的理由来。”成去非慢慢松开她,“臣忘记问了,殿下听得懂那两句诗么?倘是不懂,殿下当听闻过欢喜禅,不过佛陀是如何说的?革囊众秽,尔来何为?臣没记错吧?看来,他的弟子们,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为沙门,出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这些都是空话?假话?殿下,”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美丽光洁的面庞,“您不说,我只能上廷尉署了。”
  “你要杀了他?”明芷手底动了动,第一次牵他的手臂,成去非回头:“殿下舍不得?臣劝殿下再把《四十二章经》多抄几遍,看能否真正泼灭了爱=欲之火。”他规劝得仿佛带着十足诚意,明芷忽就轻轻一笑,缓缓摇首,“何为爱=欲?是见一个人便觉欢喜么?你每每见到她,很欢喜么?”
  殿下的眼神不觉迷离,成去非从未见她曾露出过这样如烟似雾的神情,却转瞬即逝,她似是陷入某种回忆,然而那回忆实在太短,短如电,短如露,一刹欢喜,那个少年早死在了上元节。明芷复归寻常冷清:“你不用去廷尉署。”
  “只要殿下说得清楚,臣自然会信殿下。”成去非早已抽手,俯身捡起帕子递给她,“殿下想好了?”
  明芷终是垂目看了两眼,道:“开善寺有一比丘,曾求我赏赐一样东西,我随手把帕子给了他,至于这上面的诗句,同我无关。何人所写,有何心意,我皆不知,”她抬眸看他,“我只有这些话要说。”成去非一笑,“殿下随手一赏,便是如此私密之物?殿下的庄园里好东西多的是,我本以为比丘们更爱珍宝。”
  明芷咬牙凝视着他:“成去非,你今日僭越至此,到底想要做什么?”成去非微微躬身,施礼道,“殿下折煞臣,臣连殿下想做什么,做过什么尚且不知,臣又能做什么?”明芷显然怒极,嘴角隐隐抽动,那两道紧贴的纹路似有若无显现出来,成去非端详有时,才想起先帝也是这个样子的,动怒时,腾蛇入口,说不出的苍老衰败。但殿下不同,殿下尚青春,遂于冷、怒夹杂中不乏丽色,殿下生的是这般美,白雪玉照,无须天家的身份支撑,无须人间种种点缀,她是夺目的美人,男子当拜倒其下俯首称臣,毫无道理可言。
  故当明芷吐出“小人之心”时,成去非只是看着她,低叹徘徊:“卿本佳人。”是以这样的佳人,本该寄予无数礼赞,他不无遗憾地想到。
  “臣叨扰殿下了。”他这就要退下,明芷亦不阻拦:“你寻个罪名,处决了他了事,勿要再给我添不必要的麻烦。”成去非点点头,“殿下终于想清楚了,臣领殿下的旨意。”
  “方才的话,你愿意如你所想,我也没有办法,”明芷顿了顿,“只是,男欢女爱,于他,又有何错?你不也喜欢?”她并无讥讽,反倒显出一片真正的慈悲来,事不关己的慈悲。
  “贺琬宁本就是殿下的陪嫁,于臣,是理所当然,殿下这是拿她纡尊降贵自比么?”成去非语气透寒,“她侍奉臣,天经地义,殿下难道以为比丘侍奉您,也是天经地义?”明芷不肯再辩解,反问道:“是真的,你又能奈我何?”
  成去非哼笑一声:“臣是不能把殿下怎样,臣只会休妻。殿下不一直想舍身于佛?臣愿成全。”
  “我信你做的出,”明芷道,“我本也从未想嫁与你,你倘真是成全我,我倒谢你。”
  成去非一张脸铁青,冷笑着点了点头,明芷却自顾自又道:“你以为这世间,但凡是个女子,就要仰慕你,爱恋你?我知道你发妻就死在这座大院中,你肯休我,放我一条生路,是不是已经格外开恩?”她忽又笑得如慈目菩萨一般,“你以为你是谁呢?一介鳏夫罢了,你不是险些曾经把贺琬宁也打死过?她不害怕么?她就不怕有一日也死在这里么?”
  如此开枝散叶,殿下今日的话,抵过这几载之和,成去非不语,折身靠近她两步,仍拿走那帕子,微微一笑道:“臣告退。”正欲折身,又回眸道:“殿下既待臣心存偏见,臣也没办法,殿下同臣,本不必如此,殿下为何就不想,兴许臣是仰慕着殿下,爱恋着殿下的呢?”明芷讥讽地看着他:“是么?我原不知你是喜欢我的。”
  “殿下是佳人,是美人,是贵人,臣没有理由不喜欢,只是殿下不给臣机会,同样不给您自己机会。”成去非却并无讥讽,终又将她上下彻底看了一遍——同样玲珑的胴=体,蓬勃而枯老。
  一旁的芳寒听了这大半日,早出了一身的冷汗,成去非自她身侧过时,忽夺走她手中的绣帕,往已然淤血的唇上压了压复又还给她,大步去了。
  廷尉署府衙并不知成去非乍然到访,偏又吴冷西不在,出去公干,好在还有郑重在。不过即便是郑重,先前杂役回话后,并未做他要来的准备,此刻见了他,心下正思忖着,成去非已开口吩咐:
  “人留在廷尉署了?”
  郑重不敢确定他说的是否为自己所想,小心试探道:“大人说的是那个开善寺的……”成去非应了声,“把人带正衙。”
  郑重不由咽了咽唾沫,这不符合制度,更不符合程序,亦缺乏先例。莫说是朝廷重臣,便是天子亦不可贸然妨碍司法公正,粮仓的案子,成去非是有天子口谕,眼下,除却吴冷西,无人知道廷尉署到底缘何羁押了大寺的比丘,郑重一时犯难:江左的案子到底是受世家左右,大公子如今是连那几道正经程序也不肯走了么?
  “这,怕是有碍您清名,”郑重真正担忧的是这个,吞吐道,“下官实在怕御史那弹劾您,沈大人总归耿直……”话未完,郑重忽留意到成去非唇竟是微肿的,“大人您,下官让人取些碎冰来!”
  “不碍事,”成去非抬脚已往正衙方向走,“你把人尽管带来,这件事我自有主张。”郑重只得驻足,看他身影远去,虽不知他那主张为何,也只有挥手吩咐左右道:“把那比丘送到堂上来。”
  等郑重到了正衙,却见成去非径自坐在副位上,且朝自己打了个眼色,郑重看了一眼主位,为难道:“下官还是避嫌吧,要么等吴大人回来?”
  成去非面上无甚表情,只道:“无嫌可避,你来主审,让一佐吏记录在案即可。”郑重闻言更是难上加难,他尚不知发生何事,要审何事,又如何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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