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蔡某人
时间:2017-12-19 15:29:34

  成去非听至此,心头只觉热血滚烫,却又夹杂无限寒意,他并非舆情所传生就一双识人慧目,眼前人,他便未能看得清楚。
  他的亏欠,尽在于此。
  “少鹏兄,”他换了自以为可弥补一二的称谓,却让蒋北溟一怔,“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意,事已至此,我唯有代并州将士生民,”成去非顿了一顿,“还有我自己,谢过少鹏兄。”言罢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整顿了上下衣裳,对着蒋北溟规规整整拱手躬身下拜。蒋北溟眼中忽就涌上了泪,却不再偏避,也只是忍痛跪正身子,深深叩拜下去。
  身份上乃云泥世界的两人俱是良久方缓缓起身,蒋北溟虽已满额豆大的汗,但还是含泪笑道:“自古以来,多少人乃伏恨而死,某则无憾矣!”
  成去非低声问道:“可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我定当勉力奔走。”蒋北溟终不无悲怆道:“路乃我一人所选,同我父母妻儿俱无干系,还望大公子……”他这一生于人前即便委曲求全,也要姿态好看,如今想到老父老母娇妻稚子,只觉心如刀割,情难自禁,成去非不待他说完,已道:“我答应你。”蒋北溟一行浊泪终顺着眼角细纹洒落下来,连声道了几个“谢”字,却仍提着精神道:
  “有一事,蒋家隐瞒大公子多日……”
  成去非静静道:“可是琬宁的事?”蒋北溟神色一变,继而醒悟道:“大公子原早就知晓了,”他低了低头,似在追忆,“家父曾被阮先生于武川镇所救,阮姑娘实乃阮家少夫人托付,是故双亲才冒险将姑娘救下,报阮家之恩而已,至于后来送入宫中,不过为安全计,而姑娘随殿下去了乌衣巷,则不是双亲所能料,如今姑娘既得大公子照拂,我早一步见到阮家人,也有一番交待了。”
  “我会好生待她。”成去非点头道,“她已入了我成家户籍,是我成家的人。”蒋北溟不由吃惊抬首看了看成去非,半日颤声道:“谢大公子,蒋家从不愿欠人债,百年后双亲再见阮氏一族,亦无愧矣。”
  似乎再无事由可说,成去非缓缓道:“你还有其他未了心愿么?”
  蒋北溟静默思想片刻,道:“某还有几句昏言昏语,却也是发自肺腑,请大公子折节听之,有僭越处,也请大公子将此当做临死之人,其言也善罢。”
  成去非见他神色凝重,颔首道:“请说。”
  “吾敬大公子之才,吾惜大公子之时,吾惟愿大公子日后时机成熟,”蒋北溟忽深深躬身作揖下去,一字一顿重重叩在成去非心房之上:
  “取而代之。”
  成去非眉间果然跳了两跳,转过身去:“我答应你的事自会信守诺言,这话,我当你从未说过。”蒋北溟却仍要坚持说下去,望着烛光下他挺拔背影道:“大公子!某知大公子所犹豫为何,大公子是不为也,并不是不能,大公子不忍心置天下深陷风尘争乱,内斗耗国,可您,正是结束这颠倒秩序的最好人选,大公子倘真心怀万民,更该狠一时之心,重整乾坤,以造太平盛世,成一代雄主垂范百代!”
  罪人拼劲全力,不顾浑身各处涌出的汩汩鲜血,再次匍匐于地,稽首泣道:“蒋某此生已往,入不得史册,大公子如不肯新换日月,青史不成灰,如刀如剑,又该如何书写您?无人会感念大公子之功之心,亦无人肯去探究大公子一腔赤诚抱负!大公子难道不知,愈往后,大公子的路其实是愈窄,坊间有俗语,船大难掉头,翻遍史册,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您别无选择!请大公子以苍生为念,以江山为念,千万莫存妇人之仁!只有您,配得上这无边疆土,配得上这亿万黎庶。”
  痛玉不痛身,乌衣巷的大公子到底是要抱璞求所归么?天道宁论?蒋北溟不由缓缓抬首注视着那许久伫立不动的身影,翘首等着回应,成去非则阖目低声叹息道:“少鹏兄,你这是哪门子书生意气?此番言语,本不该出自你口。我说了,这些话,我当你未说过。”
  “大公子,您可知,有时公道并不在人心,只因并无公道可言……”蒋北溟不忍再言,余下的话再无下文,就在此刻,外头忽闪进一人影,原是郑重,满脸急色闯了进来:
  “大公子,快随下官走,司隶校尉领旨率一众金吾卫又折了回来,围起了廷尉狱,要送囚犯改押建康南狱!”
 
 
第227章 
  成去非回眸看了一眼蒋北溟, 他不知何时已拭去泪痕,方才一切情绪皆已褪去,独剩眼中不悔的一缕笑意:“小民贫贱之身起高楼,于人世行走一回, 已无可怨之处, 大公子保重。”
  “你也……”成去非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相同的言辞来,只是点点头,就此随郑重去了。
  东方既明,夜色的掩饰消失殆尽,郑重领成去非一路疾行至廷尉狱东南角一间密室,成去非已知晓出了变故,问道:“四处皆被围了起来?”郑重点头:“大公子,这才正是蹊跷处, 即便转移囚犯, 用不着包围了廷尉狱,下官怀疑此举正是冲着您来,有人知道您来见蒋公子了!”成去非不置可否, 郑重则往外探了几眼, 转身道:“请大公子于此勿要走动,下官这就想法寻出些乱子, 好送您离开这里。”
  正言说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接连一声的“走水了!走水了!”郑重稍一怔忪, 他亦是那精明如斯之人, 面色不禁变了变, 同成去非碰上目光时,才发觉成去非神色颇带异样,却又猛将听得高空一阵鸟鸣渐近,十分纳罕,奔出来相看时,只见漫天的白鹤自头顶苍穹掠过,风神洒落,羽欺积雪,一时竟如梦亦如幻,而火光冲天处,一片红焰世界正是羁押蒋北溟处。
  一切再无须多言。
  那人未尽也不可尽的理想,不为人知也无人愿懂的一颗心,皆在这一场烈火焚烧中变得如初生般寂寥而愉快,求仁得仁,历尽浮生打磨,终可抽离所有过往欲念,如婴儿般离去。新焰中人影幢幢,他看上去又十分年青了,甚至比他年方弱冠,风华正茂,一心要走出自己的一条生路那一刻,还要年青。
  火势带来如期的混乱,郑重终将成去非送回乌衣巷。向来无有悲喜的大公子,在定定回首相望烟火升腾的方向时,目中有一瞬的晶莹闪过,郑重疑心那是泪光,却又不能就此肯定,正欲折身告退,忽闻成去非道:
  “将他尸骸寻出,入土为安。”
  郑重一时口中酸涩,躬身道:“下官明白了。”成去非挥挥手:“去罢。”郑重闻声施礼转身而去,独剩成去非一人伫立良久良久,直到晨曦第一缕阳光打到他面上来,染红半张脸。
  接下来的事情,远比时人想的要步调紧凑:天子下旨移交罪人,却最终只见到囚犯一副烧焦枯骨,龙颜大怒,廷尉署上下皆因失职之罪降官罚俸。罪人自始至终,不过认下自己恰因忠君为君分忧之心而犒劳并州军士这一事,再无其他罪证,且罪人竟留有遗书,云唯有一死以证其心,更让天子登时陷入尴尬局面,并州有司则同时送来将领们清白无暇的结果,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昭示这一场事故,最终不过沦为一场闹剧,即便如此,天子仍于模棱两可的新旨中举列蒋北溟身为巨贾几大可有可无罪状,令有司速抄其家产充公,然令人一惊非小的结果,更是置天子于尴尬境地:号称江左经商奇才,富可敌国的蒋北溟,名下不过两处私宅,几十亩田产,数十奴仆,家中珍玩珠宝一概全无。无论有司如何细查,竟再不能得一二,直到天子复又下旨拘拿蒋北溟府中管事下监问话,方才其人口中得知秘闻:原蒋北溟于建康承揽商税期间留有详细账簿,笔笔账目,一清二楚。待天子明白这其中原委时,道不尽的辛辣讽刺:各府衙向蒋北溟所收税钱,远高于公文所具,实际入府库者不过三分有一,蒋北溟不断周旋于众人之间,终也再无力再应付如此饿虎饥鹰,不得不远走并州,于边塞惨淡经营。天子惊疑至极,也只是静静捏着账簿将此事仔细思前想后,这一切,看起来是这般严丝缝合,毫无破漏,英奴不由兀自冷笑,蒋北溟已自觉投身火海,是真欲表明心志或是别有所谋,皆已在拿他自己的一死在无声向帝王表明:官员逼其离,天子逼其命,他再无去处可去,唯有自我了断。
  英奴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戏耍。
  来自百官,来自蒋北溟,来自成去非,而背后那些战战兢兢的黎庶,一时间似乎也变得面目可憎,年轻的天子一时不知该去恨谁才好,倏地起身,欲将那账簿撕个粉碎,却在扬手的刹那,又颓然落下,英奴便是在这一刻看到了先帝——那具早早衰老的身躯,就是这般颓然,无力,日复一日,最终的最终,也不过是化为恻然酸楚的一团绝望盘踞胸口,直到彻底将血肉之躯摧毁。英奴也在这一刻忽意识到自己为何不肯不能继续方才的动作,盖因他亦是清楚无比:此事唯成去非可查,敢查,愿查,然法不责众,到底要去查何人?天子忽然清明:他务必再次抽身而退,把这硝烟战场留给成去非和错综纠缠的世家大族。
  在明了此点之后,东堂之上天子敕旨自然格外“开恩”:蒋北溟虽无商者干政之嫌,却有意以自裁沽名钓誉,另有为商期间利欲熏心聚敛无厌,仍为罪不浅。罪人身死,遂既往不咎,以示天恩浩浩。至于弹劾者进谗诬陷,欲坏国之长城,事情来龙去脉,并州有司务必彻查再报中枢。
  敕旨一出,底下那一众赌博压宝似的官员,皆一副意料之中神情:乌衣巷大公子虽有损伤,失掉财源,但洗清嫌疑,短短半月便得以重回庙堂,仍是那高高在上的骠骑将军。百官不曾设想的却是,朝会这一日夜色下来后,最为烦恼的便是当初并州战事押粮官李清河,早已转职,在得闻成去非复职归朝时,忽闻府中人来报:“大人,外头有客……”李清河皱眉直摆手道:
  “不见,不见,不是说了么?谁也不见!”
  家仆讪讪道:“大人,是乌衣巷顾公子,小人将大人闭门谢客的话说过了,可顾公子说,您还是见一见他为好。”
  李清河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愣了片刻,道:“请进来吧。”说完忙起身整了仪容,到前面听事相候。不多时家人果将顾曙引来,不等李清河见礼,便微微一笑,兀自入座:“子正告了病假,我瞧这气色,似乎尚好。”李清河干干赔笑两声,立在那里,见顾曙越是这样温柔含笑,越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心中暗自叫苦,更为恼恨凤凰五年自己怎么就如此天真以为他是诚心举贤荐才,自己如何稀里糊涂骑虎难下……却听顾曙又道:
  “有客来访,子正连杯热茶也不给么?”
  李清河面上一窘,忙命家仆奉茶,顾曙见他局促不安站着,遂道:“子正也坐吧。”宾主坐定,热茶已上,李清河犹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顾曙悠闲饮了几口茶,抬眼略略打量李清河几眼,将跟前人一举一动间的心思尽收眼底,方笑道:“子正莫要在那胡乱猜想了,你我之间,无须绕弯,今日天子新下旨意,蒋北溟的案子就此告一段落,大公子安然无恙,这一事,子正想必已经知道了吧?”李清河口舌打结,含糊道:“某即便不在假中,也非上朝之人,某如今不过区区散官,顾公子还是莫要笑某了。”
  “好,子正先前不知,眼下当知晓了,”顾曙见他面色又是一变,死抿了嘴,笑道,“我还要告诉子正的是,天子亦下旨彻查弹章诬陷一事,如今知其弹章者,除了你我,便是天子,天子是否真正深究我不知,但有一人必要深究的,子正这总知道我说的是何人吧?”李清河头皮滚过一阵酸麻,不由颤颤打了个机灵。
  “这就对了,子正,”顾曙还只是嘴角带笑,“你我皆怕此人啊!”李清河又是一怔,顾曙反问道:“不是吗?并州的财神已死,中枢府库匮乏,给不了并州什么。如今不单是他,你说并州那边天高皇帝远,刺史府的人要如何查这事?”
  李清河登时面如死灰,深深吸了口气,方问道:“那,敢问顾公子今夜造访,是什么意思?”顾曙笑了笑:“我是何种意思不要紧,要紧的是子正是否愿听我一言?”
  窗未关,夜风袭来,吹得烛火一晃,连带着顾曙本清雅俊秀的面庞跟着飘忽扭曲一阵,李清河只觉晕眩,知道自己终是躲不过,遂定了定心神,咬牙接道:
  “请顾公子赐教。”
  顾曙端起茶盏,似是细品,笑道:“好一股清香,”说着扫了几眼茶具,随意敲了敲器壁,“只是这么好的茶,却不配头,回来我送子正一套茶具。”李清河心底恨他此刻还端风雅,一句也不想听,却也只能忍着附和只言片语。
  “这世间事,大抵如此,不配头的多了去了,就比如子正你,自是有一技之长,却一直沉沦下僚,去岁并州大捷,皆有赏赐升迁,独独子正没有,天道不公也。”顾曙忽拿此引开,李清河更是无言以对,个中因由,顾曙既然要撇得一干二净,他自是无法应付他这般无赖嘴脸,一时缄口不言,默默听着。
  “不过子正素来心胸宽广,这些事既已过去,想必也早已不放在心间。”顾曙幽幽一叹,“但眼前事,子正无论如何是不能不放在心上。”李清河听他还是这般无事人口气,终忍不住起身,深深作了个揖:“还请顾公子明示吧。”
  顾曙笑着点头道:“好,子正是爽快人,我要告诉你的是,你那故交,定招架不住并州那群虎狼,不要以为那群人只是赳赳武夫,只会弄刀舞剑,整起人来,一样阴毒,一样不手软,他届时说出些不该说的,也是极有可能的,子正说呢?”
  他并不等李清河回答,已继续道:“所幸,他咬也只能咬到你这一层,但既咬到你这一层,廷尉署的厉害,子正可曾领教过?”
  李清河再忍不住,冷汗涔涔而落,顾曙自袖管取出一方帕子,亲自靠近替他拭了汗,李清河不由往后掣了掣身子,结舌拒道:“某,某自己来,公子……”
  见他语无伦次,已然失态,顾曙笑着归位,道:“子正不是怕死之人我知道,但听闻子正长女已到及笄之年,幼子则还是总角稚童,夫人如今又怀妊在身,是否能受得住一丝半毫风雨,子正比我清楚。”
  李清河闻言,只觉浑身一软,摇摇欲坠,哆嗦问道:“顾公子到底要某如何做?”
  顾曙笑道:“子正是明白人,该如何做,也比我清楚,并州你我鞭长莫及,倘你那知交受不住,子正可千万要受住了,我自会保你妻儿安稳度日,倘子正也撑不住了,难逃一死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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