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蔡某人
时间:2017-12-19 15:29:34

  严平随他多年,自少年时起便是他书童,主仆间情谊深重,张蕴也并不避讳,偶觉心内烦闷,很愿同严平倾诉一二。严平知主家这是有了心事,遂恭声应道:“大人是不是在担心几位公子?”
  中书令虽清风峻节,但儿孙广置田产却也是难能规避,一牵涉子孙福,人总是有弱点的。严平果真一下点到要害,张蕴便道:“你怎么看?”严平道:“顾侍郎既说这话,怕不是一人之意,明面是奉承大人,暗地却是欲将大人您推出,同大司马抗衡,这一点,无需小人说,大人也不会贸然行事,但大人可想过,大司马如此行事,终失了人心,舆情怎么说,大人当清楚。大人再忠直为国,也要为家里考量,至于几位公子的事,依小人之见,无须担忧,反倒正是两全。”
  张蕴笑道:“如何又成两全了?”
  严平也笑道:“大人只管看虞家的事,大司徒身死,大尚书去职,却不碍虞景兴入府为大司马长史,岂不正是狡兔三窟?如今庙堂上,大人正是制衡的紧要,公子们同这些子弟们多交游多来往难道不是另一处安身之所?大人两不得罪,正是上策。”
  当初大将军同乌衣巷剑拔弩张之际,中书令便遵的此道,安然静待破局,可谓毫发无伤。如今局势同出一辙,他张氏要如何在不违人臣之礼人臣之道外,再次得以毫发无伤,已近古稀的中书令不能不多想一层,于是须发花白的中书令在听完这番由衷之言后,缓缓踱步来到了门前。
  已向季春,他不禁念及一事:丹阳尹石启该赴任了。凤凰七年,凤凰七年,目光苍然的中书令在心底反复道了数回,他日无论何人修史,这定是不寻常的年份了……
 
 
第264章 
  宗皇帝年间, 因扬州为都,为显天子之尊,依前朝京兆尹、河南尹故事,改丹阳太守为尹, 辖八县, 身为京尹,除职掌军权、民政、举荐任用、刑政诉讼外,另有参与朝议之权。丹阳郡乃京都喉舌,人事任免上自先帝年间始,未必全然出自中枢,而纵观国朝立国来,主流仍以高门任职为主,是故石启以考绩迁, 不若说实因大司马秉权故。
  石启离江南几载, 再回来路又扩宽许多,又植下夹道杨槐,一派生意。府衙距公府不远不近, 正方便往来。自仆射顾曙伏法, 丹阳尹一职空出,时议便沸沸不止。直到中枢调令一下, 新政之法也布告天下,府衙众人难免又是一阵热议。
  府衙中位居显官者, 多为士族出身, 每日或点卯过后, 不过四处游散,或索性连点卯也弃之不顾,甚少露面。新长官石子先虽名声在外,这些人也依然不放心上,各部值房中正襟危坐,处理政务者,也照例还是那些寒庶子弟。不过因早得知新长官乃大司马私人,各部值房官员也忍不住窃窃闲话,从石子先剥人皮说到凤凰三年土断脱衣打架,从其不守礼制说到酷爱胡姬,形形□□,传闻逸事,想到什么便胡诳一通,因石子先要来丹阳郡的消息都走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其人,这些人说的越发起兴,乃至耽误政务也在所难免,一时间府衙闹闹哄哄,倒一反往日冷清。
  这日离石启来丹阳郡已半月有余,他悄无声息前来任职,并无仪仗之类,本就相貌平平,此刻只着布衣,骑一清矍大黑驴,肩上挂着布袋,置有杂物,嘚嘚往府衙赶了一路,更是无人在意。
  府衙辕门遥遥在望,因丹阳不比他郡,乃京畿要害,规制自然高出许多,自有天子脚下的气象,旁边家仆阿三远远瞧见了,咧嘴笑道:“大人,这比大司马的公府还要气派!”
  “是什么好事吗?”石启哼笑一声,抬眼看了看那高檐大门,便翻身下驴,整整衣冠,踱步朝前去了。
  “站住!”守辕门的侍卫见他二人不知从哪贸然现身,且又跟了匹卖相不好的驴子,连忙喝住了。阿三在石启的会意下,上前递了名刺官牒,那侍卫认出司马府及吏部的朱红大印,再看看石启两人,似是不能相信,一时拿不定主意,遂答道:“请稍候片刻。”折身飞步迈上台阶之际,恰逢丹阳丞韦邕自府门而出,便躬身递过手中物什,低声问了两句,韦邕刚服了散,蓬头乱发,衣冠不整,正欲出门行散,只瞟了两眼敷衍道:“大印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我更不知道。”
  说罢拂袖而下,却被石启拦下:“这位可是丹阳郡府衙署官?不知是哪一部的?”
  韦邕头也不抬,掀起衣裳心无旁骛捉掐起虱子来:“我也不知,你另找人相问罢。”
  见他一脸傲慢,坦胸露腹,就此飘然远去,阿三看得瞠目结舌,那边侍卫已过来道:“这位正是丹阳丞韦大人,”面上竟是十分艳羡的神情,“韦大人乃名士,向来不拘小节。”
  石启不做声,只看了看那侍卫,侍卫迎上他目光方了悟,连连应声奔了进去。
  “大人,小人这方知晓,原江左名士,爱在太阳底下捉虱子。”阿三忍不住窃笑,石启却还是未发一言,直到小厮飞身而出,毕恭毕敬至眼前施礼,又有人随后而出相请,石启这才提步进府,在记室等人相陪下,大略将府衙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且把府衙中各个属官相认一轮,便是这两样事忙毕,略略休整,就已到了该用膳的时辰。
  待到散值时刻,众人三两作伴而出,一日下来,除却新长官容貌无奇,行事也在常情之内外,似再无可议者,不过短短一日却也着实不能让人就此未风先雨,遂府衙众人一时半刻间三言两语议毕,暂且观望不提。
  接连两日,众人见石启也不过例行公事:点卯过后听诸官禀事,对点卯未至者、无事可禀者也并未表态,只向众人重申一条:土断人户等纳入考课,关乎其凤凰八年元会过后的荣辱升黜,请诸官留心。
  直到第三日散值前,石启忽下令翌日所有当值属官务必到齐,有事商议,众人皆暗自揣测,长官终要立威,这两日点卯未至者,无所事事者,其失礼失责处显而易见,只是众人亦皆好奇石启所行于这些人到底有无震慑,他出身不显,未来之前已遭讥讽,为人所轻,此举固然乃新官上任常理,然于丹阳府衙,却并无多大实用之处,众人闻言彼此交流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果真,翌日石启虽早早来至府衙,点卯后却依旧缺席三两位显官,众人等了半晌,方等到各家家奴姗姗来迟漫不经心替主家告假,身体抱恙的,突发急事的,理由不一而足。众人听之,皆一副早在意料之内心情,面上却不便表露,只暗暗觑着坐上石启。
  石启倒也平静,看那家奴就要扬长而去,打了个眼风,命人拦下了。
  “你说丹阳丞卧病在床,不便前来可是?”石启悠悠问韦家所遣家奴,这家奴素来趾高气扬惯了,见石启毫无□□气质可言,黑黢黢乡下人模样,再加上听自家谈论过新来丹阳尹,遂面无表情点头算是应了。
  这边脑袋刚点了两下,只觉耳边生风,一掌便落在了脸上,这家奴一脸惊怒地捂脸徇望,打人者正是石启自蜀地带来的几名贴身随从其中一个,名唤牛驼的壮汉。
  “看什么看,打的就是你,大人问话,你一个区区家奴,谁许你点头摇头装哑巴的?”牛驼乃巴蜀有名勇士,一身好武艺,他手劲重,一掌下去,那家奴头晕眼花,左腮即肿,虽心底恨得咬牙,眼前亏却必须忍下,换了副面孔克制道:“是,我家主人抱恙在身,不能前来,”说着看向石启,“小人不懂规矩,对大人多有失敬,是小人的过错,可这不及言明,直接动手,敢问大人又是什么规矩呢?”
  牛驼冷笑道:“丹阳府衙以往什么规矩,丹阳尹大人不知,也无须知道,不过,这便是立的新规矩,你可懂了?”
  家奴听得心底怒极,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只暗道来日方长,且先容你们嚣张……正昏天暗地在心里诅咒,却见石启指了一个人,再度悠悠开口:
  “牛驼,你领章大夫一同前去,看看丹阳丞所患何病,只要不是能死人的大病,脑子清楚,四肢尚在,扛也把韦大人扛来!”
  “是!”牛驼转身即去,直把在座诸人看得呆如木鸡,待回神,方纷纷朝那剩下几位前来告假的家奴看去,这几人亦有来替告病假的,早看得心虚腿软,唯有硬下头皮等石启发话,那告事假的仍存一线希冀,暗道这总不能再好遣医相随了罢?
  “从事家中到底有何急事?”石启目中一沉,盯住那家奴问道,家奴不敢与之对视,忙恭谨答道:“这个小人实不知,小人只是过来跑腿的。”
  “方勇!”石启忽扬声喝道。
  “在!”
  “你带两个人去他家中看看,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从事腿脚,家里无人,就去外面找,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带回来!”
  “是!”
  “诸位,”石启这才看向余人,“既然等也是空耗功夫,尔等且先去忙,待人到齐了,再商议不迟。”
  见他满面和悦,众人又是一怔,忙纷纷起身各回值房不提。
  原在山阴便做他主薄的李统,已被他上表请奏调至丹阳,仍担主薄一职,此刻将前因后果看清,苦笑道:“几载不见,大人沉稳了许多,可喜,可喜啊!”石启自然知道这话中别有他指,说的正是凤凰三年自己脱了衣裳收拾傅家家奴的旧事,遂无谓一笑,“主薄难道不知,这江左最难两郡,一为丹阳,一为会稽,丹阳更甚会稽,做不好这差事,我倒怕大司马要剐我!”
  李统笑道:“下官说一句,大人既还顾着大司马,行事更需谨慎,莫让人说出闲话,到时上了劾表,不过又是给大司马添一件烦事。”
  这其间道理,石启早已考量过,断然不肯轻易再犯先前山阴的忌讳,便道:“你这是在担忧丹阳丞姓的是韦,放心,我自有理论。”
  两人一时无话,石启遂埋首于公文之中,等到将那三两人寻回,已是数个时辰后的事,只是这几人来了,也不见礼,晏然箕坐而已。因他几人皆士族出身,平日耻于同寒庶同席,此刻无人去看长官,也无人启口发言,场面一度尴尬,众人面面相觑,石启却未现半点异样,只将近日所排公务一一布置下去,末了方命主薄李统将中枢新订考课法高声诵读,收尾道:
  “上上者迁之,下下者黜之,中中者守其本任,此次考课中枢重之,诸位既深受国恩,当各自努力。”
  官腔业已熟稔,张口即来,石启掸了掸袍子,慢条斯理起身,也不管这一众人如何思想,换了身便服,仍骑他那头大黑驴,往田间考察农桑去了,只余灰扑扑的飞尘甩了一路。
 
 
第265章 
  霏霏小雨虽不沾衣, 江上却已点化圈圈涟漪,一条乌篷船缓缓驶向渡口,此间水流平缓乃丹阳郡一处渡口,名唤清风。艄公长篙泊住靠岸, 一直伫立于船头的两人也不撑伞, 就此踏步下来。
  正是大司马成去非和大司农史青。
  两人刚自丹阳郡新丰镇而回,因丹阳地形大部高亢,本就灌溉匮乏,且又少陂渠一类,田多恶秽。凤凰四年,史青曾率人于丹阳兴修水利,于洼地四周筑堤,拦蓄山溪水, 围出周回四十余里大湖, 名曰练湖,除可灌溉农田,亦大大解除丹阳、金坛、延陵一带八、九千顷农田洪水之患, 如今新封一带以旱失田, 史青经实地考量,上表奏请于新封镇筑新封塘, 工程虽未竟,一路上史青已跟成去非言明, 一旦此塘开辟成功, 便可溉田八百余顷, 成去非闻言颇觉欣慰,不过新丰镇地势复杂,筑塘所耗不亚于当初练湖,史青自开春以来,三番两回向度支申钱,也多半为此。
  因时令缘故,成去非只着单襦,更衬得其人英英玉立,蜂腰醒目,史青比他矮去半头,俯仰之间回话,不禁暗叹往昔只觉大司马风姿冰冷,如今仔细留意,当真如自家夫人所言:成府大郎君实乃美丈夫矣!
  到底还是夫人识人,无论表里,史青如是想着,步履不觉轻盈几许,成去非察觉他情绪忽高,有些莫名,想起方才所见,只问道:“新封塘这一回用了多少工匠?”
  “五千余人。”史青答道,“这也只是粗略一计,倘什么都算进去,前后至少六千人。”
  成去非脑中跃出一段记忆来,凤凰元年邓杨将军平并州前,他曾同父亲商议过兵士徭役之事,彼时父亲一口否决,转眼间几载已过,事情于他手中是否可迎来转机?他既想到此,便细问道:
  “这些工匠皆官府征发而来?”
  如此相问,倒也触及史青一桩心事,他酝酿片刻,道:“大司马既说到此事,某有些谏言,还望大司马折节听之。”
  身侧随从见成去非两道高眉上已缀了层雨雾,忙将油纸伞撑开递了过去,成去非这才发觉身上潮湿一片,遂接过继续前行。
  得成去非目示,史青便正色道:“大司马可知除去户调田租,普通黎庶还怕什么?”
  成去非微转着伞柄:“大司农是要说徭役罢。”
  史青点头道:“大司马虽四姓出身,却深知民间疾苦所在,不错,正是徭役,国朝徭役名目繁杂,又十分严苛,人以不堪。大司马如今于课调上体恤民情,不知可曾考虑过省徭役?某听闻大司马熟读百家,尤爱商君韩非,韩非正有一句‘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大司马定记得这句。”
  徭役之苦,堪比户调之重,却绝非本朝所有,成去非想了想,驻足看着史青:“你有何想法,一并说来听听。”史青微微一叹:“兵役那些某不懂,不敢在大司马眼前班门弄斧,只说相熟的,拿新丰镇这回筑塘来说,虽是利在千秋的好事,可官府的工匠,整年不休,除却要为官家服役,也供世家私人驱使,实则苦不堪言,过劳而殁者不在少数,亦有因此事而逃亡避役者。我朝百工不得为民,子孙务必从业,毫无出头之日,下官想了许久,倘长此以往,百工绝迹,于国于家危害大矣,下官有两条谏言,一者,细作、中署、材官、车府,凡诸工,可悉开番假,递令休息。二者,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不妨皆资雇借,以成其事。”
  成去非望着漠漠烟雨,略点两下头:“你说的两条,确是体贴,”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凤凰七年,度支部的钱,都已先供司农部资用,这一季的夏税,因六年灾情,即便收上来,也还是捉襟见肘,能省的已省,省不下来的只好咬牙支撑,眼下又要到发放月俸的日子,无处不需钱绢粟米,民力日困,府库日空,史青,这件事,先往后挪一挪,不过,第一条现下可行,你回去先准备上表。”
  史青好半日无言,深知大司马的难处,本想顺着他所说的薪俸一事再提他事,也只能忍下不语,再抬首观前,却见丹阳府衙近在眼前,不由一怔,成去非已微笑道:“淫雨不止,且向石子先讨一杯热茶,也算他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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