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天高皇帝远,瘴气丛生,人烟稀少,派谁去无关大局。徐州刺史人既没死,朝廷也无需考量太过,不过是临时任命田安的左右手帮衬下就足矣。
真正让大将军上心的自然是江州,大将军举贤不避亲,新刺史最终落到其妻兄朱宜身上,朝野并无反对的理由,朱宜素有好名声,颇具才干,外放江州,倒差不到哪里去。不过江州之地,此刻格外敏感,彼此心知肚明,也只能任由大将军步步为营去了。
等入了秋,建康令宋胜迁豫州刺史,临上任前,奉大将军命,特来拜别太傅。这日宋胜换了便装,刚至乌衣巷,身后有哒哒马蹄声,转身相看,策马而来的竟是大将军!大将军一身劲装,手持弓箭,身后随行四五人,宋胜忙折身过来行礼:
“大将军!大将军怎么亲自来了?”李胜不免惊讶,心里却不免诸多臆测,而大将军居高临下的目光已直直扫下来,只觉芒刺在背,宋胜自然不敢直视那目光。
只听上头传来朗朗大笑:“安丰莫要多想,太傅病这么久,不来亲自探望我于心不安。我刚射猎归来,顺道而已。”宋胜听闻这才稍稍安下心,几步快走上了台阶去敲成府大门。
门缓缓而开,探出半个身子来,福伯并不认得眼前人,只一眼瞥见那血淋淋的半条野猪腿挂在一人肩头,再看一行人装扮,隐约觉察出来者不善,不等福伯开口,已有人一个箭步跨进来,扬声喊起来:
“大将军到!”这声音高亢响亮,福伯顿时醒悟过来,丢了个眼色给一旁小厮,自己率先跪了下去行礼。小厮早趁人不注意,飞似得往成去非书房跑去。
径直推了门,碰巧小丫头端着砚台要去洗,登时撞得人仰马翻,东西掉了一地发出声响,小厮顾不得疼,歪歪斜斜起身,倚着门框喘气:
“大将军……”小厮咽了咽唾沫,“大将军来府上了!还有,还有好些人……”
成去非滞了片刻方搁下笔,并未说什么,整了整衣裳,又净了手,知道福伯在听事定已摆好茶水安排妥当,便往听事去了。
行至半路,又见一人慌里慌张来报:“福伯让小的来催一催,大公子您来了就好!”成去非早等着这一刻,此时分外冷静从容,那边赵器匆匆而来附在耳侧低语几句,成去非思量片刻吩咐道:“让他在府前候着,大将军一出去,就让他进来。”
成去非刚迈进前厅便连连拱手行礼:“大将军!”,又转向宋胜:“宋大人!”宋胜忙上前去还礼:“听闻太傅沉疴在身,大将军挂念得很,在下则是因为朝廷拜胜为豫州刺史,特来向太傅辞行。”
“大将军和宋大人此刻还能想着家公,去非就此谢过了!”成去非做了请的动作,见两人皆无入座的意思,便就势往外引:“还望大将军体谅,家公重疾缠身,不得离床,请随去非到后院探望。”
大将军面露不忍,只虚与委蛇一句:“既是这样,我等不好打扰太傅。”话虽如此,眼睛却朝后院方向扫去。
成去非一脸凝重:“大将军亲自来府上探望,怎能不亲眼看一看家公?家公虽不在朝,却也挂虑今上以及各位同僚,倘家公知道去非不报,定会怪我失了礼数。”说着大步而去在前引路,大将军似乎犹豫了一下,瞥了瞥宋胜,宋胜忙道:
“大公子所言在理,大将军,不如看一眼太傅也好。”
“也好,我亦忧心太傅,伯渊,劳你带路。”大将军毫不客气地把客套话说完,一路彼此让了数次礼,才到了一处偏院。四下稍稍看了一眼,倒不失清净。
待推门而入,刺鼻的汤药味儿直冲上来,竟呛得几人不由掩鼻轻咳,宋胜扫视一圈不禁皱眉轻问:“伯渊为何不开窗给通通气?这怕是对太傅也不好。”
“家公怕风,因此开不得窗。”成去非挥手示意几个已吓得慌作一处的小丫头退了。大将军目送几个婢女鱼贯而出,绕过屏风,再看榻上成若敖,一时也愣怔住。
榻上人形容枯槁,了无气息,远远看上去,简直不能分出生死。而有一样物件,赫然入目——当日所送虎皮,就铺在成若敖身子底下……
宋胜自然也瞧清楚了,面色变了变,只见成去非已轻步靠近床榻,跪在一侧,柔声唤道:“父亲,大将军和宋大人来看您了。”
大将军便目不转睛紧盯榻上之躯,许久,成若敖仍无动静,只时不时从鼻中重重呼出一口气,成去非仍在断续跟他说着话,大将军渐渐等得不耐烦,忽听一阵声响,只见成若敖不知何时已涨紫了脸,喉间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
“请大将军回避,家公被痰堵住了!”成去非一脸急色,匆匆错身而出,唤来两个婢女。大将军只得立在屏风外,里面一阵忙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慢慢又没了动静。
“太傅,太傅这到底是怎么了?”宋胜看在眼中,不禁喃喃自语,心底一阵叹息,嘉平年间镇守西北数十年的成若敖如今英雄迟暮,同样教人伤感。
“家公病得突然,去年刚出了伏天,手抖目眩,并未留意,后来竟中风失语,请了无数大夫,不见好转,却越发重了。”成去非声音黯淡,袖口不知何时已挽起,胸前已沾了大片污迹,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
大将军已看出眉目,心下算着成若敖不见得能熬过这个冬天,想到这,不免有丝兴奋,将死之人,还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呢?再看成家三子,全都窝在这四角天空下的乌衣巷……面上便浮起几许沉痛:
“今上年轻,行事又荒唐轻浮,本还指望着太傅与我同心辅佐,如今却是这般光景,教人痛心!伯渊莫要担心,回头禀明今上,再赐良医好药,定能治好太傅!”
说罢顺势望向宋胜:“宋大人,那咱们就……不打扰太傅了?”宋胜连连应声,同成去非让了礼,往外走去。
成去非一路相送,到了门口,顾曙见一众人出来,打了个手势,小厮们便抬着药材补品上了台阶,直到大将军看清一切,顾曙这才恍然大悟般过来行礼:“大将军!曙不知大将军也在此,失礼了!”
说着命人退了回来,立在原地不动。大将军扫视一圈,问道:“这是?”顾曙身量高挑,特意站在阶下仰望:“太傅病重,家公命曙来送些药材补品,但尽微薄之力。”
大将军未置可否,只微微颔首,又侧身拍了拍成去非肩膀,并未再说什么,带着一干人纵马去了。
“阿灰,进来饮一盏茶再走。”成去非望了望顾曙,阶下人一身青衣,风采简贵,建康皆言阿灰类静斋,不是没有道理。可虞静斋内里岂是仪容般的红尘外人,只有他深谙其性情根底。或许,阿灰亦是如此?
“我就不进去了,想必太傅多有不便会客,请大公子代家公向太傅问安。家公心意既已带到,也望大公子放宽心。”顾曙正欲行礼而去,成去非却道:
“对了,你前一阵提及的前朝孤本,我有缘寻到,进来拿吧。”
说罢折身先行进去了,顾曙看着那袭身影,若有所思,乌衣巷大公子,果真非常人能比,他不信成去非不知道前廷近日来所发生的种种,却依然有闲情落在笔墨书籍上头?
遂提步跟上,成府他还算熟悉,脑中不由联想太傅康健时情形,心下亦生感慨,正想着,无意瞧见不远处抄手游廊下走来一人,待近些距离,方看清是一十五六岁的姑娘,因垂面低首的缘故,不太能看清模样。
只觉异常白净,弱不胜衣。
眼见三人就要碰上,顾曙便往侧边靠了靠,抬眸间她已福身行礼,随即微微昂首看着成去非:
“东西送您书房了,那本《老子》的注释也一并归还了。”
眼前人眉眼仿佛盛满一泓秋水,倒让人心生目成心许的错觉,看得顾曙心底一阵悸动,很快意识到自己失礼,唯恐唐突对方,便不再随意打量。
成去非十分淡漠,看见她来的方向,便猜出她应是去了书房,只微微颔首示意,正想错身而行,似乎想起什么,便对琬宁说:
“这位便是注释《老子》的顾家公子。”
琬宁一听心底难免有些好奇,却不好相视,低首见礼时,瞧见他一角衣衫,猜测也是年轻公子,只听到一句:“姑娘不必多礼”,那声音格外好听,犹如山泉自空谷淙淙而出,让人喜欢。
待两人继续前行,琬宁才悄悄侧身相看,虽只是个背影,那位顾家公子却有着说不出的蕴藉脱俗,真是玉树般的人物,再想那本《老子》,琬宁心底满是敬重,想着倘能同那公子说一说书中之惑也是好的,又转念一想,这等佳公子,想必也不是随便同人结交的,如此胡乱想东想西,亦觉自己无聊无趣,便匆匆回了木叶阁。
第53章
日子晃到深秋,风突然就针砭入骨,入夜星河被吹得干净透亮。琬宁执笔于台前,听外头秋风肆虐,衰败的枝条哗啦啦作响,平添人愁绪,就这样枯坐许久,也不知道具体时辰。
她隐约察觉出府上的压抑,虽不知太多内情,可光是看上上下下那一张张冷淡沉默的脸,便知时局好不到哪里去。
而成去非给她的那些暗示,只徒增人的忧惧悲愤,琬宁朝笔架望了望,又看看手底宣纸,这一点,他似乎是认真对待的,都是拿好东西给她用。刚开始,她把誊录好的书籍拿给他,见他不说话,便会忐忑,如今,渐渐摸到他脾性一角,不说话的意思便是没意见,偶一为之的点评也是惜字如金,不偏不倚,绝不涉及到她个人,她却慢慢寻到一丝安慰,替他做事莫名变得情愿,自己仿佛也找到了新的落脚点一般,这种情绪,她自己细细想,也是十分讶异的。
人真是奇怪,他先前可是想要取她性命的,琬宁想到这,正欲轻吁一口气,外头忽一阵咣当响,似乎是花盆打碎的声音,惊得她一个激灵,也不见婢女有动静,便扯过大氅,起身蹑手蹑脚往外走。
外室两个丫头歪在一处,像是睡了,琬宁暗自懊恼自己过得不知时辰,害她们也不敢去歇息,便轻轻推醒其中一个,劝了几句,才把人打发歇息去了。
园子里月华如霜,冷风吹到脸上,更是一点睡意全无。琬宁仰面看了看那半轮月,正欲折身进去,忽听得一阵隐约箫声,因风的缘故,时隐时现,曲子耳熟,却又辨别不出到底为何,便不由紧了紧大氅,出了园子,待走到附近石桥上,竟彻底断了,许是这附近人家传出来的,琬宁不禁感叹是何人有此雅兴,而桥底下波光粼粼,映着月,一摇一荡的,无端让人想起上元节,她跟着兄长去放河灯,羽觞逐波,华灯碍月,有一年春来得出奇早,兄长甚至折了一枝含苞的杏花插在马车上……
这一切,都和她就此永别,琬宁不无哀伤地默默抬首,却骤然迎上一具烟漆漆的身子,且已逼近身侧!她顿时变了脸色,还不曾来得及惊呼,就被眼前人一把扯过去,一只手紧紧捂了上来,随之而来的竟是阵阵粘稠的血腥之气!
琬宁惊恐地盯着眼前人,一身夜行衣,整张脸全隐在帽盖里,只露出一角下颚,便当他是偷遣入府的恶人,琬宁怕要遭此人毒手,遂不顾身狠命挣扎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得想法子让成府的人知道!
“是我!”来人见她这般情状,低声道了一句,奈何琬宁此刻根本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两只手在他身上又掐又捶的,成去非知道她没什么力气,腾出一只手,扯下帽子,一双冷目森森压向她:
“不要出声。”
琬宁慌乱中认出他轮廓,错愕不已,而成去非那只手还死掩着自己的嘴巴,不等她平息心绪,便被成去非拽着往他园子方向去了。
一路趔趄,琬宁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被他拎到空中,下一刻,似乎就能掷地摔死她……
好不易进了屋子,成去非一下松掉她,三两下便除了夜行衣,琬宁这才看清他左臂那有明显的血迹,湿漉漉一片,一时也判断不出是沾上的,还是他自己受了伤。
外头忽响起一阵扣门声,成去非应了句“进来”,就见赵器端着热水,又拿了手巾药膏一类进了屋,琬宁忙上前给帮忙把东西接过来,却对上赵器一闪而过的惊诧,两人只匆匆对视一眼,彼此都没说话。
再望向成去非,他不知何时已褪掉了半边衣裳,露得干净,琬宁脸一热,忙别过脸,不敢相视。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琬宁眼角瞥见赵器竟又退了出去,心底登时不安起来,只听成去非道:“你过来。”
琬宁面颊早失了火,把头埋得极低,那边忽砸过来一条雪白的手巾,她险些没接住,等抱在怀里,不禁看了看成去非,一抬眼瞧见那半边精光的身子,迅速又低了头,胸口起伏得厉害,她从未见过人这样的,一时眼睛只敢往地上瞧。
“过来帮我一把。”成去非说的自然,见琬宁半日不动,一双手快把那手巾绞成疙瘩,冷笑道:
“你忘了你什么身份来的乌衣巷?你是我的人,就是今晚留在这也是常情,还杵在那等我去请吗?”
琬宁虽未经人事,倒也隐约听懂他话里意味,不过平日里她从未没往这上头想过,此刻直截了当说出来,她又羞又怕,总觉成去非今日甚是反常,他素来冷峻,她只当他口中永远都是正经朝务,冷不丁说出这么一番话,实在是吓坏她。
见她难为情的简直要哭出来,成去非目中渐露寒意,她大半夜不睡,居然还在府上游荡,成府规矩向来严得很,今晚事情本就出了点岔子,他赶得匆忙,忽瞧见她立在桥头,自己也是被惊了一下。
“我问你,为何立于桥上?”成去非径直走过来,拽过手巾,自己细细擦拭了伤口,又取酒喷洒,琬宁偷偷打量着,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听他问,只得答话:
“我本无睡意,又听见箫声,不觉就出了园子。”
成去非一壁听,一壁把染了血的手巾掷于盆中,本想示意她过来洗,却见她恨不能把脸藏地下的架势,这才意识她似乎格外怵他,转念一想,倒也在常理之中,任谁的把柄被人捏着都不会好过的。
“你不用这么怕我,只管做好我吩咐的事,安分呆着,再过两年,放你出去配个好人家,也算我谢你。”成去非处理好了伤口,起身束了衣带,见她肩头动了动,两只手死死扣在胸口,便踱步走到她面前,俯身瞧了瞧她。
果真在忍着泪,这性子倒是别扭得很,知道她心底定是不肯,断然不会说,只一味流泪,成去非思忖片刻,淡淡道:
“既然不肯,那就留府上,回房安置吧。”
琬宁听他这话,稍稍放下心来,方才的哀绪去了大半,此刻竟察觉他的那份好,不免感激,想道几句好听的话,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