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蔡某人
时间:2017-12-19 15:29:34

  那么兄长呢?是否也藏着这种不能为人所道的心酸?那时父亲尚且能有所希冀,兄长毕竟年轻,而如今对面空着的那个位子,是属于长公主的,兄长和公主的相敬如宾,来往有度,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并不知情,如此,父亲就是长眠于地,亦不能安心……
  待他回神,桃符已在书倩怀中咿咿呀呀想要说话,而兄长又变成了兄长。成去远不禁朝去之看了一眼,去之似乎很有兴致,不时逗逗桃符,又低声和书倩说着些什么。恰巧桃符朝他这边瞧过来,灿灿一笑,成去远不由也笑了,带着些苦涩,自己终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话说间,外头空气不觉变暖,似想要温雪,果不其然,等一顿饭用完,一行人出来时,便有微凉的东西点点扑在面上,去之俯身逗趣桃符:
  “桃符,瞧,认得雪么!”说着仰面去看那纷乱杂雪簌簌而落,鼻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他想起了父亲,便也是这样的冬,也是这样的冷,不过一年的光阴,竟久远得似前尘旧事。
  这一缕哀绪似能传染,几人仿佛都齐往太傅身上想着,一时四下寂寂,只闻雪落枯叶。
  直到桃符忽“哇”地一声哭出来,奶娘忙心肝叫着一阵好哄才渐渐平息了婴孩的哭闹。
  “兄长,我们且先回房,您不要熬身子,也早些安置。”虞书倩欠身一福,成去非微微颔首,看着成去远道:
  “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你。”
  其他人见状,便都默然行礼去了。成去非踱步走下台阶,随手系了大氅,任由雪花扬扬落在眉间:
  “你重掌禁军以来,风气可有所扭转?”
  成去远眸中含顿,便是这么一瞬的不自在,悉数被成去非察觉,不等他答话,往前继续走着:
  “武卫军创立之初,乃是从十八卫中选编的精锐,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朝廷拿着厚禄养着他们,如今是什么模样,你比我清楚。”
  钟山事变,固然那不要性命的三千死士杀红了眼,可禁军的虚弱,也着实出乎成去非的意料。太尉原为领军将军时,便有“欲求门牙,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的民谣流传于坊间,父亲曾于一次闲谈问太尉事情是否属实,彼时太尉面上尴尬,到底是父亲打了圆场,只道就像建康城中街市上的东西,少一钱也买不到。
  就是太尉的人物,尚且睁只眼闭只眼,就是父亲,当时也只能一笑而过,到了大将军专权,禁军风气之恶,已是巅峰造极。大将军倒是真的有心把控禁军,只可惜用人不当,歪风邪气有增无减,等到成去远再次接手,这些人反倒更有恃无恐起来,前大将军的心腹皆已被清洗,众人高枕无忧,更加敷衍,哪里还有半分禁军的样子?
  那三千死士,除却一小部分编排入禁军,其余仍为成家部曲。西北边关父亲旧部虽多,可如今父亲不在了,几位伯叔,患病的患病,年迈的年迈,多回石头城颐养天年,外头一时无人掌军权,这亦是成去非的隐忧,此事的筹划也得尽快提上日程才是。
  “弟自当尽力,请兄长勿念。”成去远目光追随着他,压低了声音。
  成去非驻足而立,仰面望着那虚无的一片漆烟:“你到底是宽厚怀仁,宽厚怀仁没什么不对,但带兵最要紧的便是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父亲为雍凉刺史的时候,军机制度不可谓不冷酷无情,可为何父亲仍深得众人爱戴?”
  这些无须兄长言明,成去远自然清楚,父亲为刺史时,对下属严苛到极致,可也关心到极致,同后来归政庙堂雍容的处事风度是大有不同的。此刻兄长骤然提及,成去远这才越发体会到父亲那厉害的手段来。
  “你得回西北,”成去非两道清寒眼光射来,“在这之前,我要你务必重整武卫营,训练精良骑兵,以备边关之需。”
  成去远闻言颇为愕然,却也很快领略到兄长的意图,只听成去非又徐徐道:“韦少连可好好栽培,勇敢粗豪他不缺,少的是清晰的头脑,至于杨定一类,有巧用,你自己看着挑,禁军里头给我留下路昱即可。”
  “记住,刀剑矢石之中立下的汗马功劳,绝不只是血气之勇而已,你还有得学,趁着周将军身子朗健,你尚有师可尊。”
  西北边关可用将才,待周将军这一代人老去,便要青黄不接,出现断层,未雨绸缪,刻不容缓。
  “兄长,”成去远眸中忽一亮,“赵器先前从西北带来的那少年人,精于制作行军器械,自可为我用。”
  那少年自入府以来,便处于被人遗忘的角落中,悄无声息地活着,此刻被提及,成去非目如泼墨:“我自然清楚他可用,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么用,怕是要花点心思。”
  说着脑中忽闪过一人来,又念及王朗所言,大略有了方向。
  “世家子弟难选,大可换一种思路,乡下多的是淳朴好青年……”成去非刚提议,就见一家仆顶着一身的薄雪,冲两人欠身行了礼:
  “大公子,二公子,公主一行人马上就进乌衣巷了。”
  成去远已听说殿下准备舍身寺庙的事情,整个江左早传了遍,兄长特意请旨天子,由天子下急诏,命殿下速离庐山,倘不回,便拿僧人问罪,殿下这才启程归来。
  不想行程这般紧凑,仔细算,这一路应遭了风雪,成去远不由看了看兄长神色,倒还算澹然,试探问道:“弟这就去喊璨儿,一同恭迎殿下。”
  成去非眸中一暗,默然颔首,又吩咐家仆:“去木叶阁告知贺姑娘。”
  说着先行一步,往门口去了。
  不觉间,雪密密地下来,朔风渐起,头顶彤云密布,府前那两只灯笼依旧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摇曳着。
  很快,答答的马蹄声渐次近了,成去远几人也一并到场,琬宁丝毫不敢去看成去非,只紧紧裹着大氅,安静立在一侧,半个身子沉在黯淡的光线里。
  成去非的目光无意掠过她,即便看不清神情,可也想象得出,她总归一副欲语还羞的娇滴滴模样,此刻裹在那一团毛绒中,更像一朵半开的无力蔷薇。
  驻立在这凄冷雪夜间,同那瓶中插枝般,真得几分楚楚风致了。
  便是这点入眼的风致,似乎也就能解释得通他当夜几乎想要弄死她的心了。
  待府前浩荡停了一辆辆车驾,成去非大致扫了一眼,面上满是漠然,亲自上前帮公主打了帘子,只见一张冷凝着的明丽脸面露了出来,那眉眼仿佛都似胶住了。
  殿下仍是连大氅都不曾上身,胸前襟上刺着几枝遒劲老梅,花与落雪一色,映着这张脸,更是冷俏得让人窒息。
  众人皆敛衣见了礼,成去非给众人丢了个眼色:“先回吧。”
  等这些人散了,成去非也不近身,惯有的疏离平静:“殿下车马劳顿,一路辛苦,就让臣今夜来为殿下解乏。”
 
 
第86章 
  明芷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和看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是看一本书,一朵花, 一棵树,仿佛她看世间万物都是这么个眼神, 空洞, 冷漠,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嫌恶与怜悯, 任谁也弄不清这位长公主的心思到底为何。
  两人并肩而行, 成去非解掉大氅, 披到她身上,明芷并未拒绝, 不过两人再无话可说,直到进了樵风园,成去非看那烛火亮着,一片宁静的昏黄透出来, 在这风雪里,自带几分暖意。
  暖阁里放着浴桶, 白茫茫的蒸汽缭绕而上,婢子们见两人进来, 忙不迭低首行礼,见成去非也不说出去,几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胆子稍稍大些的,红着脸小声问道:
  “大公子,殿下,可还需要奴婢们伺候?”
  成去非无声打了个手势,几人会意鱼贯而出,屏风上搭着换洗衣裳,手巾则挂在浴桶边,明芷似是嘲弄地望着那团团水汽:
  “这就是尚书令的解乏之道?要亲自为我沐浴?”
  “殿下有所希冀么?”
  成去非慢慢挽了衣袖,伸手扯过雪白的手巾,见明芷绕过了屏风,烛影映着她解衣的动作,清冷的声音也跟着水一样淌出来:
  “吾之所以有大患者,在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说着换好干净衣裳自屏风后而出,面无表情瞧着他:“我无任何希冀,尚书令莫要误我。”
  美人之冷,夺人心魄,她仍是少女的身姿,却只空欠涅槃,成去非低首拿那手巾沾了水拧干,顺势净手,明芷一动不动看着他有条不紊做完这一切,才听他开口:
  “殿下看这水,还能沐浴么?”
  言罢把手巾随手丢进浴桶之中,抬首望着她:“人世的愚痴爱执,在殿下看来,正如这浊流,殿下一心要撑好那智慧的法船,渡浊流,入三摩地,不是臣这种俗人能抵达的。”
  “佛的真正生命是法身,不是形躯,形躯必然消逝,是无常,法身却永恒,不生不灭。看到形躯的殿下,未必去了庐山就能见佛,依循佛陀的教诲,即是见佛,这个道理殿下应比我清楚。”
  他伫立于眼前,不再是乌衣巷的大公子,也不再是朝堂之上的尚书令,仿佛路遇的得道僧人,不可预期,全凭那一刹的偶然。
  明芷原不知他竟也熟知佛理,此刻,就连这寻常浴桶,都被他信手拈来阐义,听得她无话可驳,亦无需反驳。
  “佛教导众生不要起贪嗔,饮食不过是为资养色身,如蜜蜂在花上采蜜,但取其味,不损食香。”他循循说着,淡然如许,“依臣看,殿下的六根仍在追逐六尘,离清净自活的境界,行之弥远。”
  后续的转折来得突兀,他意在挖坑给她跳,明芷到底是聪慧,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成去非这才近了两步,注视着她满月一般皎洁的额头,微微一笑:“殿下是天家之女,一举一动,皆成天下典范,当然,殿下对这些不以为然,无心理会,臣清楚,臣也不会拿这个来让殿下烦心。”
  “俗世的规矩,殿下不屑,可殿下一心想要求的佛,却对俗世索求无度,眼耳鼻舌身意,哪一样都不干净,他们降服住自己的心了么?寺院产业遍布江左,堪比世家,而僧人喜好结交贵人,殿下于他们,可谓贵中之贵了,殿下也该好好思量,到底是去见佛,还是见人。”
  一席话当真激怒明芷,眉间一凛,半晌都未曾说话,同成去非只这般冷冷对峙着,良久才上前,一手牵住他手,一手贴在他左胸口处,嘴角浮起一缕虚惘的笑:
  “成去非,在无视佛的时候,诋毁人的时候,手都不会冷吗?心都不会跳吗?你眼里到底有什么呢?你的心里又有什么呢?”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唇畔明明含着一分笑,可这站姿却比坐化还要冷。成去非戚戚于她掌间的无情,声色的冥灭,这声音听起来,宛若抹上风沙的锈。
  他简直都快忘记了,殿下不过十八岁。
  外头的风雪这一刻悉悉有声,成去非冷冷抽出手,反过来攀上她留在胸前的那一只,攥紧了朝明芷自己心窝处覆过去:
  “殿下更该扪心自问,众生是佛,佛是众生,殿下的眼中有什么,心底又有什么?我的心,如何跳,无须殿下操心,可殿下的心,是否还在跳,只有殿下自己知道了。”
  他的话不再留任何情面,纵然在她面前,她可谓君,他是臣。君有道,从之,忠之,君无道,伐之,圣人诚不我欺。
  “殿下大婚时,先帝曾赐庄园四处,田亩数十顷,还是殿下接管吧。”成去非彻底松开她,仍恭谨行了礼,拿过方才那件大氅,一壁打着结,一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暖阁。
  推门的刹那,风鼓起烟色的大氅,猎猎作响,成去非被忽如其来的风雪眯住了眼,下意识别过了脸,仿佛岁月垂幔,就在眼前,他像极一头敏锐的兽,知道这是个缺口,独独他看见了那条微隙,不过有一日,他终究会彻底撕裂了它。
  有些事,倒不见得就是坏事。
  回到橘园时,赵器正在为他备茶。
  茶是叫不出名目的土茶,叶阔梗粗,塞了满满半盅,无香无嗅,喝进口极为青涩,几口下去,便叫人困意全无,神志清醒得很。这茶还是当初赵器随自己考察水利当地农人所赠,如今已饮得习惯,竟不能离身。
  赵器接过大氅,立在檐下,仔细给掸着雪,知道大公子是从殿下那边过来,照旧没留那过夜,心底不免想东想西的,正出神,听里头成去非唤了他一声,忙不迭又进去了。
  “今日谁来我书房了?”成去非记性好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不过是案几上文稿摆放偏了些,其中两张顺序倒置,他手底大略过一眼,便察觉出不对。
  府里下人循规蹈矩,无人敢轻易动他东西,尤其书房,基本都是赵器亲自过问,更是谨慎。
  赵器听得身子一紧,知道定是有人来过了,可自己竟全然不知,大公子的书房,从来无人敢随便来的,脑子转了几圈,只得如实说:
  “小人不知情,小人这就去问园子里打扫的丫头。”
  他刚欲转身,成去非抬眼已瞧见书架上阿灰注的那本《老子》,便摆了摆手:“不用了,你去把贺琬宁给我叫来。”
  头一回听成去非这么称呼那贺姑娘,赵器心底暗觉不好,平日里都是喊“贺姑娘”,多少面上是客气的,不过,那贺姑娘似乎也不是第一次来这书房了,不是正担着抄录典籍的事么?
  赵器应了声,疾步出了园子,不过一墙之隔,他在帘外先唤了四儿,传了话,便立在外头等,不过片刻功夫,琬宁便打帘而出,那婷婷的模样,看得赵器一怔,随即避开了目光,心底也暗自诧异,这贺姑娘刚入府时,身量不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如今,竟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光景。
  原不知这贺姑娘也是个美人胚子,如今越发藏不住了。赵器本莫名替大公子欣喜,可一想到他方才那口气,心底又添愁绪,忍不住悄声问了句:
  “小人唐突,敢问今日贺姑娘去橘园了?”
  方才四儿话刚说完,琬宁就觉浑身立刻过了一遍麻,心底畏怯大乱,脑子里顿时只想这个时辰召她去,定是又要羞辱她,一想到这,琬宁觉得一颗心又不是自己的了。
  听赵器这么一问,她反倒有了几分轻松,自己白日趁着他去尚书台,把那本《老子》还了,到底是自己不磊落,就是贪恋他那案几,小贼一般把个东西摸一遍,还忍不住瞧了他新写的奏呈,更觉欢喜,不意外头传来婢女隐约的对话声,吓得她慌慌给放好,心虚地逃出来了。
  倘是这事,不过挨一顿骂,也是该她的,琬宁冲赵器僵笑了一下,面上绯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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