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里皇后正潜心念佛,算着时辰差不多了,缓缓起身,立即有人上前伺候。正更衣,贴身随侍黄裳窸窸窣窣在外面行了礼:
“娘娘,外头李姑娘有事求见。”
黄裳在皇后身边已有十多年,他办事老成周详,事无巨细迄今未曾有过半星差错,皇后一直很信任他。
“今上还没下朝?”皇后并未搭理,只关心前朝,今上一日比一日重,昨日夜间停的雪,今早便硬撑着去了太极殿,几日前建康王一事,她听得心惊肉跳,眼下眉眼间藏了几分黯然。
黄裳自然清楚皇后心之所在,便整肃了精神,毕恭毕敬道:“还没,不过娘娘不用担心,有刘义在,倘有什么情况,会及时来报的。”
“这些廷臣也该体恤圣上,事情当上奏得简洁明了,哪里需要拖这么久。”皇后不免有些牢骚,却也只有面对着黄裳时才会毫无顾忌说出来,他在她还是嫔人时便跟着自己,算是第一心腹之人了,果不其然,她施施然走出时,正迎上黄裳关切的目光。
“今上多日不朝,廷臣们难免会有诸多臆测,此时今上只要在太极殿,多少也能打消廷臣们的顾虑。”
皇后听言,沉默片刻,这才挥手示意:“让皋兰进来。”
黄裳轻应一声,出去朝皋兰使了个眼色,顺便接过她的大氅,皋兰笑道:“劳烦公公。”
“免礼吧,”皇后见她挑帘而入,一双飞,目神光流动,不免有些微微失神:这双眼睛和十几年前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皋兰盈盈一笑,还是先行了礼,皇后这才看见她手中原来还拿了封书函,只听皋兰说道:“家父来了两封信,其实早该到的,因路上风雪阻隔,耽误了些日子,这一封是给娘娘您的。”一边说,一边把书函呈了上去。
“你父亲给你的家书里都说了些什么?”皇后浅笑问,手底书信已展开,皋兰留心着她的神色,也含笑回话:
“不过是问些寻常事,吃了什么,睡的如何,是否守了规矩不惹事。”
皇后虽一直面带着笑意,皋兰还是捕捉到了那稍纵即逝的一丝异样,便隐去笑容,不禁暗自担忧起来:父亲在给皇后的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从东堂出来,皋兰满腹心事,神情怏怏,顺着桃林抄了小径直往阙月斋走。
残雪未消,桃林中雪水相融,很是泥泞,皋兰却不甚在意,连着跳跃几下,便跨了过去,自然溅了一身泥水。
刚掏出帕子,不料一阵冷风袭来,帕子随风转了个圈,落入泥淖中去了。皋兰瞧了瞧,自顾自叹气道:“一不留神便身陷囹圄,不要也罢!”
“妹妹,这是说谁呢?”身后忽响起熟悉的声音,皋兰微微一惊,但见英王自林后闪现,笑道:“桃花开早着呢,王爷是在欣赏这枯枝败叶么?”
“不,我在等妹妹。”英王瞥见泥中锦帕,笑吟吟看着她,皋兰自然清楚他秉性,无事开她玩笑罢了,强笑道:“这宫中上下,我看只有王爷心最大,乐得逍遥。”
话里自有深意,英王故意装作不懂,只问她:“我看妹妹眉宇之间,似藏心事,谁欺负妹妹了么?告诉我。”
“那倒没有,不过是,我要走了。”皋兰轻轻叹气,“父亲说年关将近,往后雨雪渐多,怕路上难行,这几日等雪化了,我便回河朔。”
英王心底揣摩一番,面上却笑言:“这么突然,前几日还不曾听妹妹提及此事呢。”
皋兰随意撇掉半根桃枝拿在手中把玩,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也是刚得的消息,父亲给娘娘来了信,我正是从东堂来。”
“原是这样,我倒真舍不得妹妹,好容易相熟,这又要走了。”英王目露留恋,认真看着她,皋兰低首一笑,复又抬头往前看:
“王爷这会舍不得的人恐怕多了去,我听闻王爷和乌衣巷周家的大婚一事也定了,岂不是很快就会搬出宫去?”
英王脑中还在想着她方才的话,她父亲李丛礼是出名的老狐狸,把皋兰送到皇后身边来示好,河朔六镇,素来有李、卢等几大门户之争,虽说建康鞭长莫及,向来任由河朔自己折腾,却到底是正统,同建康走得近,无非想要加些筹码。眼下,宫中情势不明,自然要撤走皋兰,也在情理之中。
“我会想念兰妹妹的。”英王眼波一荡,便是这种惯常神情,总让人产生被深看一眼的错觉,皋兰稳稳心神,笑着摇首:“我们就不劳王爷记挂了,还是多念着你周妹妹吧!”说罢敛衽一福,快步朝阙月斋去了。
一连几日天气晴朗,雪便也化得快,檐下滴答滴答不停,空气却仍是干冷的。等到初十这日,阙月斋里一早便开始替皋兰忙活,马车已侯在司马门外。
在宫中住了这几月,给皋兰的赏物丰厚,奴婢们一一给装了箱子,昨日英王特地来送的礼物单独装箱,一行人有条不紊地拾掇着,琬宁立在窗前往外探望,心底酸楚,艳羡皋兰的有家可归,不像她,不过是一丛飞蓬罢了……
“贺姑娘和阿九呢?”不知何时,皋兰已进了园子,琬宁听到她的声音,忙揩了揩泪,出门相看。
“琬宁,去东堂吧,你姨娘来了,”皋兰快步迎上她,牵住她手,一面柔声说道,“我要走了,你和阿九珍重。”
琬宁鼻头一酸,热泪簌簌而落,只默默点头,皋兰知她多情敏感,仿若长姐般抚了抚她耳畔青丝,把腕间的白玉螭纹镯子退了下来,慢慢替她戴上:“留个念想,”说着忽附在她身侧低语:
“你姨娘来,应是接你们回家的,眼下,还是回家好。”
说罢朝那边困意仍朦胧的阿九走去,琬宁一时说不出是悲是喜,等送走皋兰,同阿九一同往东堂去了。
东堂里端坐着皇后,蒋夫人正立在其身侧恭敬听话,琬宁行过礼,方看见英王也在,不免更加拘谨,缓缓朝他欠身一福。
“母亲!”阿九见了夫人自然面露喜色,猫咪一样蹭着夫人衣襟,夫人暗中低斥她一声,皇后看在眼里,淡笑道:“不碍事,小孩子思念母亲乃人之常情,等到再大些,你就是让她粘着你,都不肯呢!”说罢着意看了英王一眼,英王只笑而不语望着阿九。
“好在马上就进了腊月,也该让你们家人团聚了。”皇后话锋一转,琬宁虽早已得了皋兰的口信,此刻,心底还是动了一下。
“腊月初八,就是长公主大婚的日子,”皇后抱着手炉,仍不疾不徐地说着,“本宫看琬宁是个稳妥孩子,就让她跟着过去,由她和芳寒照料芷儿,我也放心。”
第10章
琬宁听言,脑中嗡嗡作响,这句话真实又残酷地回荡在耳畔,自己仿佛不是活在当下,而是处在一种谵妄的异境中。
她不由颤颤望向夫人,蒋夫人却不接她目光,只谦恭回话:“蒙娘娘抬爱,琬宁,”这才带着欣喜对琬宁道,“快谢恩。”
她木木起身,照着平日礼节,深深叩拜下去,再起身时,恰巧迎上英王刻意投来的目光,目光流转间,尽是漠然。
这一刹,让她不禁联想当日情形,反倒更让她确定了那不过是他醉酒胡话。如此想来,更教人有说不出的悲辛。他人的一时错爱,她竟留恋那怀中的温度……
余下数日,她整个人恍恍惚惚,直到蒋夫人和阿九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她仍立于凄郁的北风中张望,四处只充斥着枯草和冻僵泥土的气息,巧衣悄无声息替她披上大氅,她却觉察不出一丝寒冷,怎么又只剩自己了呢?
芳寒来寻她时,她身子已僵得很。随芳寒到了公主寝殿,只觉一股热流四溢,不多会儿,她那冻久了的身子发起热来,尤其是两颊,灼人的烫。芳寒小心地给她搓着手,搓了半晌那双手仍是蜷着的,芳寒心疼埋怨着:“贺姑娘怎么能在冷风里一直站着呢?这怕是要生冻疮的,更何况脚底下凉,受了冻就更不好了!”
琬宁唇齿间涩然,芳寒见她面露困窘,不再多说什么,只指着一地的器物说:“这是公主要随身带的一些书籍杂物,劳烦姑娘同我一起清点清点。”
两人便开始一阵忙碌,正觉腰有些酸楚时,外头来了人,打帘进来的是皇后的内侍官黄裳,只见他唇间青紫,定是喝了不少这刺骨寒风。
“娘娘遣我来问,可有少的?或者是还有想要的?娘娘说公主尽管开口,这正置办着英王的东西,短了什么现在正好补齐。”黄裳接过芳寒的热茶,长长吐了一口气。
琬宁听了后一句,心底疑惑,芳寒已笑道:“公主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些东西,到时用不用还说不好呢。劳您回去复旨,公主说了,有几样必用的即可,多谢娘娘的关心。”
黄裳打量了一圈,也笑说:“即便短了什么,乌衣巷定是短不了的。瞧你们正忙着,我不便打扰,就告辞了。”
说着起身,琬宁同芳寒一起出来送,刚打了帘子,就觉一阵风直直往人喉间噎。黄裳忙摆手示意两人进去,芳寒赶紧放了帘子,直呵手:“这两年出奇得冷!”一边往内室瞄了几眼,低声道:“姑娘接着看,我去给公主添香换茶。”
一语刚了,外头小丫头来报:“大亲王,”说着四处寻芳寒的身影,芳寒心里咯噔一声,疾步往外探了探,小丫头看见她方接着说:“大亲王遣人送礼来了。”
芳寒长吁一口气,略有不满:“你这说半截留半截的毛病要改。”说着亲自出门去迎。
不多时,一行人抬着箱子鱼贯而入,琬宁忙起身回避,只见芳寒跟着进来指点,待东西放置好,命小丫头拿了赏钱给他们。
建康王竟送了这么多东西,芳寒面上并无多少喜色,进内室回话去了。
待一切清点好,她被允许回阙月斋,快出殿门时,看见两个小丫头正凑在一处不知窃窃私语着什么,她佯做没看到,默默从一边过去,只听那边隐约传来一句:
“先前是娶过妻,可不明不白就死了……”
琬宁不知这是在说谁,亦不关心,脑子里反而想着黄裳的那句话,可断然也不能随便问的,一路思绪纷飞,脖子里灌了雪也未察觉。
不多日,果然从他人闲谈中已得知,英王亦在腊月里要迎娶王妃,竟也是和乌衣巷联姻。琬宁听着周文锦这个名字,半晌脑中都是空落落的,无端冒出个念头来:这名甚好,锦上添花。窗子外似乎有声音传来,原来是淅沥着冷雨,她蓦然想到乌衣巷,心底涌起难言的恐惧,她跟公主过去,是算陪嫁吗?倘是算陪嫁,那岂不是……?
想到这,那只有所耳闻的地方,忽然就真实地在前方等着自己了,琬宁茫然看着外头一团漆烟,仿佛自己的心和外头夜色一样浓重。
夜深沉,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响起,直往乌衣巷方向奔去。
出二里官道,顺着秦淮河沿岸往东南方向,便能看见灯火相连,格外引人注目,那便是乌衣巷了。
成府大总管福伯是被重重的叩门声惊醒的。
大门打开的刹那,来人一个箭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声音格外急促:“今上急召尚书令大人,快!”
福伯顿时清明,顾不上寒意,正欲一路小跑过去,却被来人又拦了一道:“请也告知大公子一声!”
等成去非接到消息,父亲已换上朝服随来人去了。他隐然猜测到些什么,点了灯,有条不紊盥洗一番,吩咐赵器传杳娘过来。杳娘算来是母亲的贴身婢女,素机敏,如今人至中年,行事更为沉稳利落。
“大婚所需一切准备妥当?”成去非衣袖仍半挽着,杳娘垂首而立呈报了一番细则。成去非望着烛芯的蓝焰,目光幽深:“若明日娶亲,可能应付得来?”
杳娘面容平静:“即便是此刻迎娶公主,府上也应付得来。”
成去非手底掐着白烛焰心,来回数次,许久都未曾开口。杳娘便静静候着,直到赵器在书房外低声相报:“周家周云行大人来了。”
待周云行进来,杳娘方低首行礼退了。
没有任何寒暄多余的话,两人便这样站着叙话。
“家父刚进宫了。”成去非直言,周云行一阵错愕,明白定是宫中有变,目光便紧紧附在成去非身上。
成去非踱步思忖着,继续道:“你去趟西州城,亲自去,告诉你家大人,严阵以待以防生变,当然,无事更好。”扬州治所在西州城,周云行之父周子良正是扬州刺史,掌长江下游之重。
周云行闻言暗惊,过了好一会儿,方强作镇静试探:“想必尚书令大人一切皆安排好了?”成去非低眉一笑,甚是冷酷:“家父刚刚进宫而已,何谈布置,眼下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大公子,”周云行似是想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尚书令贸然进宫,万一建康王……”
说罢竟兀自一身冷汗,极其不安地望向成去非。倘是宫中有埋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史册上这种旧事不胜枚举。成去非自然明白他所虑,并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带过去:“这个无需多虑,只要他没昏了头,我让你知会周大人,不过未雨绸缪。”
“扬州我们可动的兵马并不多,家父虽贵为刺史,可您也知道,扬州四处皆大将军心腹……”周云行仍是满目担忧,成去非随即接了话:
“两日前,荆州许侃早暗中到了建康,今上待他恩重,有他在,短期还出不了乱子,你我能做的不过是有所准备,不掉以轻心罢了。”
“大公子所言极是,我这就去西州城。”周云行这才稍稍放了心,说着作揖而退,室内又只剩成去非一人了,窗外乌云仍盘旋而聚,窗内则灯火通明,他缓缓推开窗子,一股寒意直冲窜进来,让人不得不清醒。
边疆此刻亦饕餮着风雪,西北将士摆脱不了战死沙场的宿命,而身处浮华建康的他们,又是否能躲过宫闱的血雨腥风?他任由冷风割过脸庞,此刻唯一能做的,只剩等父亲归来。
太极殿外肃穆冷清,殿檐下两列侍卫一字排开,冰冷的矛戈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空气冷得教人战栗。成若敖看见迎面而来的中书令张蕴,两人心照不宣打了照面,只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
殿内烛光明似白昼,床榻上的帝王已然气若游丝,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再无半点希望可言。皇帝借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挣扎着起身,努力看清眼前来人时,心下更加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