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伤心,不安,自责……
去年的新年,旁人一家团聚时,他却是痛彻心扉……
如今又是一年,变故甚多。所幸瑶瑶仍在他身侧。
她尚在人世。
她是女子。
他们没有血缘。
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想,上天对他不薄。
外面天寒地冻,章华宫里温暖如春。两人相距极近,各捧了一本书,闲闲看着。虽然没多交流,可是轻松自如。
秦珣说是在看书,但是目光一直停留在瑶瑶身上,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炙热了:“瑶瑶……”
“啊?”秦珩下意识应着,抬头看他,眸光流转,风致嫣然。她歪了歪头,鬓发微散,“有事?”
秦珣轻笑,伸手将她微乱的鬓发理好:“没有,只是突然想你了。”
秦珩小嘴微扁,没再说话,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她心说,真是,明明她就在他身边,说什么想她?
时间一点点过去,秦珩不免有些疲倦,她放下书,以手支颐,勉强撑着,听外边太监高喊着“交子时啦”、“新年到”等,她心里一喜,冲皇兄嫣然一笑:“新春大吉,我去睡会儿。”
秦珣笑笑,有些欢喜,有些怅然。他点一点头:“嗯。”
然而真正收拾停当到了床上,她却难以入睡。细细思索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她听闻民间除夕守岁是为了祈求父母长寿安康。她合上眼,暗暗祈祷能早日知道生父是谁。
秦珩自小在皇宫长大,除了去岁,新年都是在皇宫度过的。宫里的新年对她而言,也无甚新鲜。只是如今皇兄做了皇帝,跟先前倒是不大一样。初一当天,他还要接受朝臣跪拜。
秦珩夜里睡的迟,清早起来的也就迟些。洗漱过后,她换上了新衣,教人准备笔墨,自己写字玩儿。
过年这几日,宫里封宝封印,秦珣亦无政事要处理。朝臣散后,他径直回章华宫。
秦珩正在案前低头写字,见了他,笑靥如花:“哥哥,你过来。瞧我这几个字写的怎么样?”
一见到她,秦珣眼中不自觉漾起了笑意。他缓步走过去,站立在她身后。见她双手各执了一支笔。案前红纸上,赫然是两个福字。
两个字字形各异,一个规整,一个流畅。秦珣赞一声好,又问:“同时写的?”
秦珩只是笑,用行动来回答他的问题。她虽是双手执笔,但落笔时却有先后:“不是同时写的,你也试试,瞧瞧能不能同时写成。”
秦珣依言接过她手里的笔,笔杆上尚有她手心的温度。他心中一荡,瞬间写下一个“此”字。他没试过左手写字,这时有些跃跃欲试,下笔极快,不多时一个“情”字便跃然纸上。他正要继续写个“不渝”,刚提笔,就有宫人禀报,说是叶小姐求见。
“不见。”秦珣应声道,“打发回去吧,就说朕有事。”
宫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折了回来,有些为难:“皇上,叶小姐说,那她就在外面等着,等皇上何时忙完了她再进来,希望不要打扰到皇上。见不到皇上,她是不会走的。”
秦珣的“此情不渝”四个字刚写好,他正盯着瑶瑶的神色瞧,想看她的反应。听宫人转告的话,颇有些不耐烦:“不是说了不见么?”
秦珩给他盯得不好意思,听宫人的话,莫名觉得怪异。她轻声问道:“谁呀?”她偏了头看他:“哪家的叶小姐?”
“嗯?”秦珣轻笑,“叶太妃的侄女,陪叶太妃小住,她能有什么事?不必管她。”
他刚写下“此情不渝”,他不想她因别的事情而分去心神。
秦珩心念微动,她“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那天晚上的,陪在叶太妃身边的就是她?那你见吧,我先避一避。”
宫人见状,忙去通传。——这位瑶瑶姑娘的话,在章华宫很管用,有时候甚至是比皇帝的话还管用一些。
秦珣看她神色,情知她是不快了。他忙道:“这有什么好避的?你不爱见,那咱们不见,打发出去就是了。”
秦珩一闪,走得飞快,闻言回头,冲他做个鬼脸,哼了一声:“你见你的,我不想见不成么?”她瞪了皇兄一眼,转身就走。
秦珣欲制止,叶清已经捧着食盒缓缓走了进来。
秦珣皱眉,冷眼看着面前一身青色衣衫的女子。
大过年的,她穿的衣衫有些类似于男装。着实怪异。想到因为她的到来,瑶瑶竟然避开,他心中更是添了几分不喜。
叶清壮着胆子,规规矩矩行礼:“皇上万福。”
少女纤瘦的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也带着颤意。
秦珣皱眉,声音清冷:“叶小姐有事?”
“昨,昨夜多谢皇上解围,清儿,无以为报,只能做了一些糕点,请,请皇上不要嫌弃……”叶清不敢抬头,捧着食盒,颤声说道。
秦珣垂眸,只讥诮一笑:“叶小姐客气了,朕无意解围,只是想早些脱身罢了。”
叶清一愣,更紧张了:“皇,皇上……”
“是叶太妃教你来的?”秦珣沉声问道,“还是自己想来的?”
叶清回想着姑姑教的话:“回皇上,是,是清儿自己想来的……清儿感念皇上恩德,无以为报……这是清儿亲手做的糕点。”
但她慌乱的眼神和手里抖动的食盒却出卖了她。
秦珣嗤笑:“下次撒谎的时候胆子大一些,至少——不要抖。朕不喜欢撒谎的姑娘。”
叶太妃什么心思,他想他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他没想到,叶太妃竟找这么一个姑娘,想往他后宫里塞。
他登基以后,有朝臣建议纳妃以充实后宫,他当即就否了。他当时给的理由是为先皇守孝,可他自己明白,他有瑶瑶,不需要旁人。
叶清的脸唰的就红了,她小声道:“姑姑要清儿来,清儿自己,自己也想来……清儿说实话……”
皇上不要不喜欢她。皇上是个好人,还长的很好看。
秦珣双手负后,冷不丁道:“回去吧!”
“啊?”叶清抬起头,一脸迷茫。
秦珣看着她,心中念头急转,眸色渐渐转冷。
他想他明白叶太妃为什么会选这么一个姑娘了。这位叶姑娘胆子不大,呆呆的样子乍一看,有些像当年的四弟。当众说不会、送糕点来亲近……偏又是呆呆木木的样子。可惜叶太妃不知道,当初瑶瑶打动他,并不是因为呆气。
天下的呆子多了,难道一个个都能入得他眼?
“叶小姐进宫也有几日,是时候回去了,不然会让人误会,你想在宫里长住。”
叶清回想着姑姑说的话,定一定神,抬起头,格外认真:“能长留宫中,是,是清儿的福气。”
秦珣心中诧异,他略一思忖,兴许该下剂猛药:“叶小姐同叶太妃感情深厚,令人感动。不过叶小姐出自名门,做个宫女,太委屈了。”
“宫……宫女?”叶清吓了一跳,明明姑姑说的是,皇上会怜惜她,兴许还会将她纳入后宫。
——她不求荣华富贵,只觉得真能长伴他左右也挺好的。可,怎么是伺候姑姑的宫女?
秦珣笑笑,一脸讶然的模样,眼中却有碎冰浮动:“怎么?难道叶小姐想做的,不是宫女么?宫里头,除了妃嫔只剩下宫女了,朕又不需要嫔妃。”
叶清呆了一呆:“我,我……”
秦珣挥挥手:“回去吧。”
叶太妃在宫中寂寞,想有娘家人来陪,他并不阻拦。只是这位叶姑娘进宫才几天,就数次在他面前出现,这就不是他想看到的了。
没人喜欢被惦记,尤其他还是皇帝。——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多,然而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带着糕点求见,总归是容易让人多想。
方才瑶瑶的神情,可不就是有些多想了么?虽说瑶瑶在意他,是让他高兴的一件事。但是这种不必要的误会,还是不要有的好。
他想,一会儿定要找瑶瑶说清楚明白。
叶清摸不准皇帝的态度,见其冷淡,远不像姑姑说的那样,她又是害怕,又是难过,也不敢久留,行了礼,默默退下。
秦珣匆忙去寻找瑶瑶,却发现她在房里,闩上了门。
“瑶瑶,开门。”秦珣愣了愣,“字还没写完呢。”
他听到房间里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瑶瑶静静站着,脸颊微红,神色有些古怪。
秦珣心头一跳,伸手去拉她的手:“瑶瑶……”
秦珩没有躲,任他握着。她偏了头看他:“你的叶小姐呢?”
“什么我的叶小姐?”秦珣失笑,“只有你是我的,旁人跟我没关系。至于你说的叶小姐,打发走了。”
秦珩扁了扁嘴,心说这话倒还中听。但很快,她又是暗暗一惊,她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想?听到他说这种话就欢喜的很?
她一时有些别扭:“我不想写字了,我想画画。”
“那就画画。”秦珣毫不迟疑地点头,“想画什么都成。”
他固然喜欢她听话柔顺,可是现在这样偶尔会撒娇使小性子,他更喜欢。她少时多伪装掩藏,他希望她在他面前,或喜或怒,或嗔或笑,都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那厢刚走出章华宫,叶清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当天叶清就同姑姑提出了告辞。
叶太妃愣了愣:“傻子,你急着回去做什么?你都多大了?过了年,你可就十九了,你怎么不为自己想一想?”
叶清小声泣道:“可是,姑姑,皇上不耐烦看见我,他还问我,愿不愿意做宫女。”
“做宫女?你怎么答的?皇上怎么会这么问你?”
叶清擦干了眼泪,将在章华宫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她又道:“姑姑,我再留这儿,皇上真会让我做宫女的。我,我还是回家去吧。”
叶太妃哭笑不得,心说,这丫头,真是胆小。皇上又怎会真教她去做宫女?
叶太妃咳一声:“你就不能想法子当个妃子吗?再不行,让他抬举你一下,给你指个亲也行啊!”
叶清唬了一跳,胀红了面皮:“姑姑……”她心说,这怎么行?皇上对她态度冷淡,直言让她走,根本就是讨厌她嘛!她若留下,他恐怕会更讨厌她。
于公于私,她都不想被皇上讨厌。
“再住一段日子,时日久了,皇上就知道你的好了。”叶太妃轻拍侄女的肩头。
有些茫然的叶清忍不住问:“姑姑,你说清儿好,清儿好在哪里?”她相貌只能称上清秀,父母双亡,依靠叔叔婶婶生活,人又老实木讷。那是皇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怎会看上她?
叶太妃叹一口气,只得道:“实话告诉你吧,你的性子,像极了早先的齐王殿下。皇上心里头,最重要的,就是齐王了。就连他说的未来皇后,就是长了一张很像齐王的脸。可是相貌相似,哪里及得上性格相像呢?”
她说这话是为了安侄女的心,却不想叶清闻言,脸色都白了,她怔怔的:“你,姑姑,你是说,你是说,皇上其实爱慕的,是,是,是齐王?那,那皇上可不就成了断袖么?”
她一个女儿家,说断袖之类的字眼,也觉得不好。刚一说出口,就掩了唇。
她先前觉得皇上清俊和善,现下心里却有种怪怪的感觉,伤心难过也减轻了不少。
叶太妃目瞪口呆:“这话你也敢乱说!”她四下张望,幸喜没人听见。她正色道:“皇上爱重齐王,是因为两人是亲兄弟,感情深厚。你……”
然而她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叶清却不敢再留在皇宫。皇帝亲口要她“回去”,她哪里敢抗旨?
她进宫时没带多少东西,如今离去,也无甚行李,倒也方便。
叶太妃连连感叹,这姑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大过年的,她被她这个侄女给气得肝疼。真是,推着不走,反而倒退。
行吧,走吧走吧,不管她了。
叶太妃招呼了宫人扶她躺下,她想,她需要好好歇一歇。
——叶小姐当即离去,叶太妃又称病不出门。秦珣心说还好,省得麻烦。他借着叶太妃养病的由头,收回了她暂管宫务的权力。
叶太妃哪里是生病了?她只是被侄女气着了?然而猛然听说皇帝收回她管理宫务的权力,她大惊之下,又悔又气,竟真的病倒了。
此事在后宫传开,不少先时跟她不睦的太妃,都暗暗快意,结伴来看视她,明着安慰探病,实则出言讥讽。
叶太妃人不大聪明,但毕竟是先帝的表妹,先帝在时,有先帝护着,很少受委屈。新帝初登基,对她也礼遇有加。突然接二连三,连连受挫,气得她直嚷着肝儿疼,正月里叫了好几次太医。
秦珩虽在章华宫,可外边的事,也略略知道了一些。她人不笨,略一思忖,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似笑非笑看着皇兄:“哥哥如今做了皇帝,想来三宫六院是少不了了。”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有些烦躁。
秦珣听她这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神色温柔:“瑶瑶是不是忘了?”
“忘了什么?”秦珩笑问。
“没有三宫六院,只有你。”秦珣倾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只有你。”
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可我想要的,从头到尾只有你啊。
秦珩瞬间飞红了脸颊:“我,我……”她悄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希望心跳可以正常一些。
明明她先前听他这些话,内心毫无波动,怎么近来,竟是听不得了呢?才听得几句,就会不由自主心跳加快。
出了正月,秦珣命人择了黄道吉日,为珍妃迁坟。
这种事情少见,对外的名头自然是先皇托梦,为了风水云云。
秦珩跟随在侧,她看着母亲的尸骨被移出。她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淡了,然而在这个时刻,也不由地落泪。
珍妃的新坟不大,很简单。
秦珩跪在母亲墓前,暗暗祈祷,希望母亲能够告诉她生父是谁。她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秦珣,默默加了一句:希望母亲也能保佑他吧,保佑他长命百岁。不,他是皇帝,该千岁万岁的。
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幸好他们带的有雨具。秦珩撑着伞:“哥哥,咱们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