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花眠在船上漂了一个月,嘴里都快淡出鸟来。
终于看见大陆边缘时,她正趴在船舷垫着脚,转头去问身边背着手站立的狐狸:“这么长的路,你怎么做到那天在东海‘恰巧路过’的?”
那只狐狸闻言,想也不想懒洋洋道:“因为离开浮屠岛后,回到北狄,父皇的病稍稳定我便着急返回浮屠岛,我说过要带你走。”
……可惜似乎是晚了一步。
这话濯月自然是吞回了肚子里。
而介于他平日说话从来没正经,花眠也没说什么,只当他是玩笑话一笑了之。
狐族本来就是浮夸爱财,奢于享受的族群,狐帝这些年兵事上无所作为(否则也不至于连邪神的封印动摇都不知道),但是在诸夏的商业推动这方面却是做得极好的,如今是人们眼中的“太平盛世”,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就连好战的翼族也被收买,所以狐族连续出了两任皇帝,倒是不太让人吃惊
比如花眠,如今面对无论是商业值还是繁华度都极高,甩了浮屠岛几条街的北狄皇城,花眠整个人都跃跃欲试,东看看西看看,眼睛都不够用了的样子
花眠:“我听说百年帝位大选在即,你法力高,功夫好,不参加么?”
上官濯月垂下眼想了想,当花眠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却没想到他抬起手点了点唇瓣:“你亲我就告诉你。”
花眠白了他一眼。
上官濯月笑了下:“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花眠点点头:“胸无大志。”
上官濯月:“事实如此。”
花眠“喔”了声:“知道啦,你还有父皇和哥哥对吧,不像我家主人,年纪尚轻便继承人族领袖大位,身负重担,站得高自然望得远一些……”
说话的时候也不觉得自己这话在暗指上官濯月目光短浅,此时她正一心一意地围观狐族地盘的繁花似锦,并未感觉到上官濯月低头看向她时,目光闪烁随后变得逐渐深邃……最终,他只是微微叹息,抬起手将她耳边被海风吹乱的发挽至耳后:“我若是玄极,我也会放弃皇位。”
冰凉的指尖蹭过耳廓。
花眠缩了缩脖子,躲过他的手,莫名其妙地看向上官濯月:“你不是他,怎么懂他?主人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弃的,你说这种话没意思。”
花眠字字句句都是对玄极的回护。
上官濯月拢起袖子苦笑:“你就会护着他。”
然后挪开了目光,似叹息一般:“如若你能这般坚持回护他至最后倒也难得,可惜,就怕你什么都不知道,到最后反而伤了心。”
花眠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微微蹙眉。
上官濯月并拢双指点点眉心:”我是最不愿意见你哭的人,如果后悔,随时来找我。”
被他这么一说,不知道为何,看着越来越逼近的诸夏大陆中心皇城,花眠的心反倒越发不安起来……原本搭在船舷上的手紧了紧随后放松,她瞥了上官濯月一眼,扔下一句“我不和你说”,转身逃也似的走开。
抬头一看,下一秒人便趴在了主人船舱的窗外,抬手掀起窗子,跳了进去。
窗子“啪”地一下落下,夹住她衣服一角。
几秒后,那衣角“嗖”地抽走,没了踪迹。
……
这个时候,花眠自然还不知道,上官濯月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很快就知道了。
船靠岸登录的那一天是北狄的冬天,就像是浮屠岛常年那般飘着鹅毛大雪,沿街有小孩兴奋地出来堆雪人,花眠却觉得非常遗憾:都说北狄一年四季分明,她以为她可以接机看看别的季节的景色,比如春天是不是如书里说的那般百花齐放,迎面吹来的风是暖的,风里带着泥土和花的香味。
花眠和玄极挤在通往皇城的马车上,掀着窗子看了一会儿就缩了回来。
玄极看着她鼓着脸,那张棺材脸上露出一丝丝笑意:“怎么不看了?”
“都一样的,”花眠兴致缺缺地钻进他怀里,“我们为什么不春天来?”
这话任性到蛮不讲理,若是无归听见了必定嗤之以鼻。
玄极却好脾气地同她笑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尖。
马车向前行使不远,就到了狐族的地盘,北狄皇宫,那是皇帝住的地方,戒备森严,那一片建筑群,远远望去巍峨严肃颇为壮观,一眼望去都是红色的墙,青色的砖,与金色的瓦——
只是因为今日玄极来了,到接近皇城的地方便有了一些张灯结彩的色彩……花眠又掀开窗探头看了眼,远远地便看见,在狐帝“装模作样大度”的表面功夫之下,文武百官远远地便位列站稳,恭敬相迎,给足了玄极面子。
狐帝站在最高位置上,上了年纪,那圆滚滚的身子和如怀胎十月的肚子,让人很难将他与“九尾狐”这种生物联想在一起——
此时此刻他身着黑色打底描金龙袍,似乎在等待着玄极马车靠近,那一副和蔼慈善,欢迎四海朝拜的模样,想来一会儿还有很长一段的欢迎词要讲。
花眠最不耐烦这种场合。
当即在玄极无奈的目光注视中捏了个隐身决,下了马车到处走走看看……等玄极的马车行使进入皇城的内层门时,花眠已经爬上了皇帝平日处理朝政的房顶——
她沿着房顶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天空中自然没有浮屠玄鲸,只有一片乌压压的云。
花眠撇撇嘴,翻下房顶跳入脚下建筑最高层,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眼,一眼便看见脚下那千百层阶梯之下,玄极率领人族众至宫门处缓缓走来,他背脊笔挺,脚下重靴一步一脚印,眉眼淡然,面对狐帝,不卑不亢。
花眠看直了眼。
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知道,直到肩膀被拍了下,她这才受了惊般跳起来,下一秒嘴便被捂住活生生将她的尖叫捂了回去,她瞪大眼,对视上上官濯月那双带笑的眼。
然后伸手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拽下来:“……吓、吓死我了——你你怎么跑到这来啦?”
“我看见你在房顶了。”上官濯月笑道,“就上来找你。”
“……”花眠想说我明明用了隐身决,转头又想起喔这玩意好像对他不管用,不由得鼓起嘴,“全世界都在下面位列,你不去也行么?”
“人那么多呢,谁管得着我。”上官濯月也跟着趴在栏杆上,尖细的下巴点了点下方,“如何,皇宫?”
花眠“哼”了声,想了想还是给予肯定:“挺壮观的。”
上官濯月摸摸鼻尖,颇为骄傲地笑了起来。
此时,在他们脚下,玄极至千层台阶最下方站定,扶了扶腰间无归剑,一步步向上向着狐帝方向走去——
花眠从玄极身上收回目光,正想对濯月说笑什么又不是你盖的,这时候目光一掠,忽然掠过下方狐帝身后的那把龙椅……五爪金龙,中央有一颗硕大的东珠,整张椅子看上去金光璀璨的,只是在东珠的上方,却有一显得颇为突兀的红色貔貅脑袋状物熔至龙椅之上,与那龙椅并不搭衬,像是后来添加。
花眠看来看去,总觉得那玩意颇为眼熟。
微微眯起眼踮起脚去看,却发现那半拉貔貅脑袋好像不是别的,而是……熔在龙椅上的“翻天印”!
——就是那个同样出自邪神荒的神器,后来与无归剑分给人族时,同时被狐族拿去,传说可御火焚城,使诸夏陷入祸害、生灵涂炭的神器,翻天印!
花眠震惊了:这宝贝东西怎么给熔在龙椅了啊啊啊啊?!
花眠扯了扯濯月的袖子,指了指那张龙椅,对于狐族暴殄天物的诡异行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却没发现,原本上官濯月还唇角带笑,感觉到她扯着自己的衣袖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是一眼,唇角的笑意就收敛了起来。
花眠还不依不饶地问:“……翻天印怎么跑龙椅上去啦?”
上官濯月垂下眼。
直到花眠将追问的目光投向他。
“……不是跑上去的,”濯月停顿了下,“是必须要放上去。”
花眠:“?”
“几百年前,四族齐心协力击败邪神荒,以换得诸夏大陆百年风调雨顺,所以如今竞争皇位时,必须要祭出当年从邪神荒身上搜刮而来的四族神器作为凭证……”上官濯月语气淡的听不出情绪,“所以相对的,无论任意一族继承诸夏皇位,为了证明其有将这份和平顺延下去,避免战争之心,该族所持邪神荒之神器将在四族共同见证下封印熔炼于那张龙椅,直至百年后,更换帝皇。”
上官濯月语落时,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花眠早在上官濯月话说一半时,已经将原本到处乱看的目光收回,先是楞楞地看着濯月,伴随着他的话,眼微睁大,瞳孔却微微缩聚。
……封、封印?
“无归剑占了个便宜,分剑鞘和剑本身,”上官濯月轻笑一声,“若是玄极只是把剑鞘插龙椅上,旁人怕也不好说什么就是。”
上官濯月语气之中微带嘲讽。
而此时花眠却一个字也停不下,她趴在栏杆边,垫着脚看向脚下,此时此刻。只见玄极已经来到那阶梯的顶端,与狐帝并肩站在最高处俯视台阶之下跪拜的众族族人与百官——
只见他垂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张龙椅之上的翻天印。
深色的瞳眸之中却平静如水,没有一丝震动。
这足以说明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花眠心狠狠一沉,手脚冰冷,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浑身哆嗦得厉害,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76章 【诸夏】
当下其实花眠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只是惶恐之间, 她手软脚软得自己都快要站不住了,却也没忘记一把捉住上官濯月的手腕, 用前所未有严肃的声音说:“这件事, 你先不要告诉他我知道了。”
自打认识上官濯月, 花眠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一时间上官濯月也有些出神,他盯着花眠看了一会儿,然后没心没肺似的笑:“你这幅模样, 倒是终于有一些上古神器的威风在了。”
……可惜现在花眠实在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
双眼盯着那把镶嵌了神器的椅子,再看一看与圆滚滚的狐帝并肩站在一起的那抹修长身影,花眠浑身无力, 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很——
早就说过其实她是一个十分胆小的人, 怕疼也怕黑, 至于会不会怕寂寞,只是千年来一直有无归陪在身边, 她都没怎么仔细思考过“寂寞”这个问题……如今一想, 她要一人被封印在椅子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日日夜夜除了早朝那一会儿能看看玄极的后脑勺,剩余的只是对着空旷的大殿……
光想想她就一阵害怕。
……或许百年之后,换了别族来当这皇帝, 她就可以从封印中解除了——可是万一玄极的儿子也很优秀,从此人族千秋万代一统诸夏了怎么办?
……喔说到儿子的问题,玄极也不可能因为她被封印就守身如玉终身不娶, 人族领袖的位置总该有人要继承,再说了,当了皇帝之后,什么资源都是最好的,没有哪个傻子愿意把皇位拱手让人让给别的种族后裔,到时候玄极遇见别的姑娘了——
还有。
被熔上龙椅会不会痛?
被封印之后她还有没有知觉?
是否她就随着剑鞘一同被封印到椅子上了?
那她岂不是要傻乎乎地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待上许多年?
花眠:“……”
一大堆的问题扑面而来时,花眠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敬爱自己的主人——
毕竟对于一个活了四千多岁的老妖怪来说,连这百十来年都拒绝奉献,好像是有些小家子气了些?
可是光想到要被封印,她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快凝固了,没来由的恐惧和抗拒已经完完全全充数了她整个人,她的脑子里一会儿想通了觉得要么就牺牲一下被封印好了;一会儿又想不通了觉得自己牺牲了几十年眼巴巴地看着玄极成为皇帝娶别的女人这叫什么事儿……
天底下最纠结的事儿恐怕都被她遇上了。
花眠忽然有些后悔化为剑魂人形,有了思想,有了野心,如果只是一枚剑鞘那该多好,玄极大可以爱把她放哪就把她放哪,她不会感觉到疼,不会感觉到寂寞,也不会有丝毫的伤心与伤神——
是的,伤心。
上古神器的心是金刚钻石心,普通人想要动摇他们难于上青天。
但是这也不是说明神器就无坚不摧了,有了精魄之后他们品阶是更上一层楼,可是也有了弱点——比如还在做邪神荒的压箱底落灰武器时,花眠亲眼见过一座锁妖塔居然也有了精魄,更神奇的是那哥们看上了塔里关押的大妖怪,时常以人形与大妖怪私会,然后三言两语就被套出了真实身份,之后锁妖塔死心塌地地彻底爱上了大妖怪,为了将那妖怪放走,不惜牺牲了自己的元身,元气大伤……
然而等那大妖怪从锁妖塔里逃出生天时,却走得头也不回。
锁妖塔很是伤情,几乎算是一蹶不振——
可笑的是那时候花眠还觉得,这人怎么那么笨,轻而易举便被人骗了去?
现在想想,她好像也完全没有好到哪去,如果现场有一面镜子,她猜想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和看着上一秒还在海誓山盟下一秒走得头也不回的大妖怪的锁妖塔一模一样……
——上古神器的心是金刚钻石心,普通人想要动摇他们难于上青天,只是在爱人面前,他们大概是世界上最愚蠢且脆弱的人。
花眠想得有些远了,所以看上去脸上表情呆呆的。
“你哭了吗?”上官濯月的声音轻飘飘地从耳边传来,“伤心你家主人明明知道此时依然执意带你来北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