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病了?”花眠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摆出一副冷淡的死模样。
“下午看守结界的时候。雪下得大了些。”玄极嗓音沙哑,细细摩挲她的手背,“外头积雪都几尺高了,你出去时,把我给你的狐裘披风披上。”
“……在狐族的皇宫里批那玩意?”花眠挑眉,“你确定?”
花眠的话让玄极笑了起来,笑了一半又开始咳嗽。看着是真的有点可怜。
从耍流氓,到苦肉计,他真的把该学会的都学会了——
这才离开浮屠岛多久啊?
男人学坏可真够快的。
花眠在心中无可奈何地想着,总觉得自己又要心软了,于是想了想,觉得眼下气氛还算不错,干脆往玄极躺着的榻边坐了下来,给自己搬了个从屋顶上下来的梯子,在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睡:“我可以给你把病气去了,抬抬手的功夫而已,但是你得先告诉我,那天你是不是不该同我讲那样重的话?那善水是不是当真欠打?”
花眠半开玩笑,面对病人,已经是难得和颜悦色。
她就等着玄极跟她玩笑似的顺口应着便是。
然后她就大发慈悲,既往不咎。
却没想到等了半天,男人却沉默了。
她心凉了半截,这时候又听他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道:“花眠,你大可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人,护不住你,让你平白无故地受了那些委屈……可我不能用这种事和你开玩笑,若纵容你下次下手再没轻没重——”
花眠:“……”
她不惹我我做什么要对她下手?
我是那么恶毒的人么?
还是在你眼里我就如此小心眼么?
内心下意识的一连串反问,让花眠唇边的玩笑变淡了些。
花眠将自己的手从男人的手里抽回来,又听见他低声一阵猛咳,她从榻边站起来,压低了声音,有些失魂落魄:“你就不能说点软话,哄哄我……”
咳嗽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直是我只身跟在主人的身后,口口声声、心心念念,将‘喜欢’写在脸上。”
“……”
“你呢?你只告诉我,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说要娶我的是你,我欢喜的答应,起早贪黑学着缝嫁衣;说婚礼延期的还是你,我又何曾说过一个不字,不过是点点头,巴巴地又跟着你来这北狄,拯救诸夏苍生……”
花眠抬起男人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泫然若泣:“虽然只是剑魄,可是这里也是实打实装着心的,你不能这样糟蹋它……”
花眠有些说不下去。
找来的梯子被人一脚踹翻。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也忒可怜了些。
松开手,欲放开男人的手,这时候却感觉到他大手一转,翻过来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手骨生生捏碎一般——
“花眠,我……”
花眠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听他的再一次道歉,她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像是上一次一样,假装若无其事地对他绽放笑容说“没关系,主人”,她很怕自己都会说出可怕的话、无法挽回的话来。
更何况那些话说出口,怕也不会有人开口挽留她。
她总以为自己那么喜欢他,这样认真的跟在他身后做着小尾巴,哪怕是一块冰也该被捂化了罢?
他却始终没有。
于是使了吃奶的劲儿,从男人手中挣脱,真的惊讶为什么生病的人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好不容易挣脱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脚下一提,三两下便跃上房顶消失。
自然不知道身后男人掀开身上盖着的毯下地,只着一件里衣冰天雪地跟着她追了白余米,直到她身影消失于雪幕之中,他立于房顶之上,怅然若失,面色苍白如纸。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的无归剑拢着袖子,沉声讽刺:“说来这事我也有错,当初便不敢睁只眼,闭只眼地任由你们搅和在一起。”
他紧抿一双薄唇。直到嗅到空气中沾染一丝丝血腥。
这才叹了口气,上前抬手搀扶起他家主人,看着他面无表情抬手,用衣袖抹了唇,衣袖上留下一抹怵目惊心的红。
“身染邪气,忌急火攻心,这下邪气入了心肺,”无归淡淡道,“怕是要遭受一些罪了。”
玄极这才抬起眼,像是才发现他存在似的,扫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无碍,去看着她。”玄极淡淡道,“近日城外邪气更甚,她无头苍蝇似的乱闯,仔细也染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无归心想,本就是邪神的神器,这玩意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带着特殊气息的空气一般,闻一闻,死不了人的。
却还是沉默地架着玄极,将他重新安置在床榻上,见他衣袖上全是鲜血,惊了一屋子的侍卫婢女。
无归冷着脸,将他那玻璃心妹子扔下的烂摊子摁回枕头上,又倔强翻身坐起任然坐立不安望着屋外,无归这才叹了口气:“我去看着她。”
玄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无归:“主人方才……其实并不是想道歉吧?”
玄极:“……”
无归摇摇头:“真狗血。”
之后拂袖离去。
……
这边。
从偏殿逃也似的离开。
花眠也不知自己该去哪,在外面闲逛了一圈,确认了下包围着整座皇城的结界牢固与否——这玩意是擅长做这些的汐族捣鼓出来的,看着似乎像那么回事,但是谁也不知道它在锁妖塔面前是不是不堪一击……
花眠用手戳了戳整个结界的阵眼中央。
说来也奇妙,在她这么做的时候,她的魂魄就像忽然被吸往很远的地方,隔着个玻璃罩一般的屏障外,她远远地看见风雪之中有个长相极美的女子,红衣如火款款向着自己走来——
她眼角有一颗火红的泪痣,目光却是清冷的,隔着屏障,她对花眠笑了笑:“你该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和我那一日该有多像啊……没有十足,也有八分了罢?”
她一开口,花眠心凉了半截:面对锁妖塔,她的底气真的不是很足,更何况上一次见面,两人还大打出手,实在称不上“要好”。
她警觉地后退一步,然而结界屏障之外,锁妖塔却只是安静站立:“我只是不想看着再有同伴走上我的老路,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挺贱的,你眼巴巴贴上去,他们便要盘算着从你身上捞什么好处了……”
“我只是一把剑鞘。”花眠干笑一声,“他能从我身上捞着什么好处?”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锁妖塔在结界外,找了块巨石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懒洋洋道,“老娘对你们这些天下生,天下亡的破事儿不感兴趣……给那个汐族柔柔弱弱的小贱人托梦,她也只会一脸智障大义凛然告诉我愿意为苍生与我决一死战——拜托,她以为她是谁啊,开在圣雪山莲池里一朵怒放的白莲?”
“……”
“今儿来只是为了告诉你,看在往日共职的份儿上,我且耐着性子让你们自己把那负心汉交出来,三日为限,三日之后,若再装傻充愣,管你是不是什么上古神器,照样砍了你丫的——”
锁妖塔转过头,目光忽然变得锐利。
“你也该好好想想,为那个男人牺牲,值得么?”
花眠握紧了拳头。
然后抬起手,捂住耳朵,面无表情地背过身。
屏障之外,锁妖塔“喂”了声,没想到这小丫头给她的回应就是这个幼稚的举动,正想说什么,却忽然耳闻一阵剑气嗡鸣——
她翻身一跃而起。
下一秒,无归剑已抵到跟前,执剑少年面色如霜,丝毫不畏惧结界外阴风怒号,邪气冲天,那冰冷的目光之中杀意浓烈!
两人互拆几招,未动真格,锁妖塔却生生被他逼退数百步,离开了花眠视线范围内——又一个翻身,只见她绣鞋稳稳踩在无归手中长剑之上,弯下腰,修长指尖抬起少年俊俏的脸,吹了声口哨。
无归手中蓝光一闪,收了剑,侧身立于风雪中:“滚,莫在这蛊惑人心,你当世间所有人与你一样要被男人骗得团团转?”
锁妖塔不气,反而落地之后咯咯笑弯腰:“哪来的小狼狗,奶声奶气,与我这般谈情说爱,倒也可爱。”
无归白皙的脸上冰冷神情微裂:“谁与你谈情说爱?”
锁妖塔笑得更加开心,红衣摇曳,转身飘然离去。
无归收了剑,抬手拍去肩上积雪,转身回到结界内,掀起眼皮子扫了眼站在旁边失魂落魄的花眠,停顿了下:“我说他是喜欢你的,你信不信?”
花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无归挑眉。
花眠:“你懂什么?”
无归:“至少我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就气得站在那像个痴子似的吐血。”
花眠微微瞪大眼。
无归叹了口气,从手上玄魂戒里抽出一条狐裘披风,扔给花眠,冷鼻子冷言道:“主人急火攻心,邪气入心肺,眼下算不得太好……你再去看看他,这会儿想必他还挂记着你。”
花眠抱着手中的披风,沉默了几秒,而后扫了无归一眼,低声道谢后,转身往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第83章 【诸夏】
花眠原本想立刻回到玄极身边。
然而没想到刚走开没多远, 就听见身后一阵巨响,伴随像是琉璃摔碎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骚乱!
花眠脚下一顿回过头去, 茫然地看见东方天边,整个撑起来的结界破了一个骇人的大洞, 紧接着黑夜之中亮起一阵红光,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很远的皇城边,无数团被妖气包裹着的火球从天而降——
花眠微微瞪大了眼。
亲眼看着东方皇城的一角民宅, 被天火降临, 瞬间淹没在火海之中。
她大脑一片空白, 眨眨眼忽然明白过来这可能是那个疯子锁妖塔为了强调“三日之约”给他们来得一个下马威!
花眠甚至来不及细想, 便被面黑如锅底的无归拉去救灾——整个皇城都惊动了,御林侍卫倾巢而出,经过阵眼的时候花眠还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善水:结界被破坏,身为结界主要施术者, 她被反噬也不意外。
花眠也无暇顾及她许多,只是来到那受到天火降临的地方时大脑堪称一片空白, 她记忆中上一次见到这个地方还是刚进皇城时,夹道有热闹的小摊贩在招揽生意, 有小孩抓着糖葫芦疯跑笑闹过大街小巷……
而如今一片火海焦黑。
汐族人们祈求降雨, 无归不顾一身白衣,将一名被压在燃烧房梁下哭喊的妇人亲手拖出来,却发现这个时候她的下半身其实早已血肉模糊焦黑一片,惨不忍睹!
那妇人像是平白无故地只知道痛, 盼望着救援强撑着一口气,这会儿离开了房梁,尚未松的一口气,回头看了眼自己早已被杂碎的下半身,哭也不哭了,两眼一翻,这次是真的死去。
无归回头,看着花眠还傻楞站着,厉声问她:“还傻站着干什么?来帮忙!”
花眠没什么别的本事,幸好剑魄好歹也算半个神仙,火是不怕的,于是便赤手空拳,将那三人合抱的房梁举起,只身入汐族尚未降雨熄灭的火海之中,查看是否还有伤员——
刚开始看见那些烧焦的尸体,她也十分受惊惶恐,直到看多了,便有些麻木……
又是一家大户人家,因为有钱,宅子用料实沉,这会儿反而遭殃,花眠将燃烧得凶猛的房梁举起来,一看屋子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女人,她的背完全烧糊一片,人也因为高温痉挛成一个扭曲的姿势……看着是死透了,花眠摇摇头正想离开,这时候从她怀里听见了虚弱的啼哭。
停住了离开的脚步,她回过头走回那个女人身边,这才发现原来在她怀中还有一名死死被护住的婴孩,不知道为何没有被烟熏过去,此时此刻他仿佛知道有了救援,正嚎啕大哭!
花眠废了一点儿劲,最后不得不低语一句“得罪了”,拧断了那女人已经僵硬的手,才伸手要把孩子从她怀里拿出来……
手伸出去的时候,发现手掌心插着一点儿碎木渣。
到底还是肉体之躯在行动,她之前居然也忘记了这件事,这会儿看着鲜血直流的双手,她这才如同那下半身粉碎的女人似的,后知后觉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咬着牙拔出木渣,弯腰将孩子抱起,走出身后的火海……重新回到大街上,这才发现原来这街道早已血流成河,一半的天火已经被熄灭,黑色的房子在鹅毛大雪之中冒着黑烟,街边到处躺着被皇宫侍卫们拖出来烧的焦黑的尸体——
天火降临时,大多数普通百姓已经睡下,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出逃。
低下头,发现怀中抱着孩子已经安静下来不哭,花眠低下头,却意外地望入一双好奇而干净的眼中,清澈而无忧的模样,像是完全不知道片刻之前,自己曾经死里逃生,而家人无一幸免……
他什么也没做错,一夜之间却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花眠心中茫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对玄极口中的“诸夏苍生”有了一个很详细的具体概念——
而眼下。
她想,说是一句人间炼狱,也不过这般景象。
玄极心中一直装着的那些东西,就像是她此时怀中抱着啼哭不停的孩童,沉甸甸的,却如此鲜活。
……
做完了所有的事,花眠这才想起自己有许多私事未做。
连头发都来不及拢一下,撩起裙摆便风风火火要冲回偏殿,因为方才目睹了那番惨象,心里还为玄极的病逝着急,连带着一路上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倒也强行撸顺了,突然想开了许多——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捞拘泥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患得患失的,玄极本来就是她的主人,她未来的夫君,那个善水如今看来暂时一根毛也别想分到,她又何苦因为她的事情跟他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