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上一代那种为了养家糊口,夫妻关系简直就像一锅粘稠的发酵的怨怼,老常出现的就是母亲唠唠叨叨、父亲唯唯诺诺的生活画面。
但那种家常生活,在什么都不欠缺的物质丰盛的年代,全成了无关痛痒的资料。
费立一向生活始以靡不有初,习惯性为所欲为的放浪,遇到的女伴对手泰半也是同类型。可是,当他遇到了一个前所不一样的女人,突然像面临着一种可耻的疾病,变得有点踌躇不前。
而一向性格被动兼缺乏任何经验的乔幸,不幸的,也被感染了这种病。
于是,费立和乔幸的婚姻生活,就像一座孤岛,背对背地两人各守一方,不为外人所知各自深藏着无限的彷徨和恐惧。
☆、温拿与鲁蛇
自与方杰重遇后,乔幸的人生从平和变得躁动不安。
从长记忆以来,她一直被教育活在一个被否定自我的价值观里。
但这个闯进来的黑客以他的坚定的痴情,把她蒙在心上那层厚尘似乎逐渐清理去。
这引来了颠覆性的质疑,可否成为栽培自我的养份?
这些年来,在接近带点神经质的放逐自我状态下,乔幸已将自己与外面纷纷扬扬的世界分割了出来。
她身心专一地按照日常预定的路飘荡着,像自来水里的一滴水,像光潮里的一抹微光,像倾倒围墙里的一颗小石子,把自虐式的死心当为修炼之道。
她的内心就像一张感光不足的黑白照片,溶化在四周的暗灰里。
可是曾一度被一个闯进来的黑客,点燃了她对人性中最不可忽略的存在感。
纵然如烟花稍纵即逝般短暂,但那种真实欲望烧灼过的感官,是这辈子抹不去的骚动痕迹,是身体每个细胞跳过新陈代谢后依然保留住的记忆。
而这次,他甚至打算放火燎原,引领者她暴走。
乔幸就像梦游般过了好几天,内心困顿骚乱。
许多念头是流动的、碎片化的、颠覆正统的,使得她有着不太确定到底是被烫热还是被冰冷弄痛的感觉。
她一时蹲在那儿看着自己种植的盆栽,一时环视屋里所有的东西,一个茶杯一个坐垫,所有许许多多细微的东西。
尽管她已习惯自己老做那么神经质的举止,可是这几天,看着看着,神思却飘得老远,感觉有要跟那一切熟悉分手的悲怆。
她既害怕又有不可仰止带有点点的兴奋,就像父亲去世后,她跟母亲不得不搬家,那时她也曾为自己莫名的小小暗暗的兴奋觉得不可理喻。
同样的,为何自己对不明朗的前途,总会有丝莫明违和的期待感?
从母亲的教诲中,她知道这是应该藏起来的。这是不该有的。这是罪恶的。
一阵熟悉的胸闷油然而生。
她比谁都清楚,每当那种羞耻感和罪恶感来击时,她就会感觉到自己的肺经被什么堵塞住,不能舒畅地呼吸。
她双手按紧胸口,把双腿伸展直直,然后将身体压得低低。
她的脊椎或身体的某部份肌肉,会因为过度的拉扯,产生具体的撕裂般痛感,遂而分散了其他注意力。
这是她为自己治疗这种内心不适感的方式,似乎有“按下去,按下去,再按低一点”能把感觉压制得无感为止。
可是,她如今已轻易地把胸部压低得贴紧双腿。这招已失效,无痛感了。
这些年来,几乎所有能把身体扭曲压缩出痛感的动作,她都虐习得熟练柔软无比。
她总以切实的痛感来释放心底无明的伤痛。
可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痛感抛弃她了。
身体是麻木了,但心魔却依然猖獗得简直有像亵渎神明的挑衅。
她不得不直接面对自己,这是她剩下唯一的出路。
于是,几经挣扎再挣扎,最后决定了,即使注定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收场,她也不惜要赴汤蹈火那么一回。
在自己的生命里,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认真的抉择,乃至微小如选一件衣服,点一个餐,统统总因个性的缺点造成了无所谓的不了了之。
这回她终于要为生命面对一场最大的抉择奋斗。
她要为自己争取一次主权,因为她看到那个闯进来黑客眼中燃烧的火焰,给了她当一次飞蛾的勇气。
她遂而发现,真正心底的自己一点也不似外表上看来那么柔顺。其实她一直期望着某种“活着”的感觉。那个柔顺的并非自己,而是一个空壳,一个武装自己存在的空壳。
他热情的火焰把她的外壳武装烧毁了,剩下的是一个内心其实从也未曾忘记过他的自己,即使那时他年轻得令她倍感罪恶。
那个秘密渴念驱使她决定,即使他所言的纯属编织的谎言,她也愿意为那个谎言再活一天。
那个想要跟他在一起的渴念,沉渣泛起。
心底的活火山,终于爆发了,烫人的奔流熔岩摧残了她这生中最擅长的自我压抑。势不可挡地。
她心口一直被无形箍压着的欲望弹簧像被松绑了,于是反弹性地带着充满胸襟的勇气,为自己的人生重新洗牌。
她终于去跟母亲摊牌,说出要离婚的决定。
母亲大人,当然,第一句话就是骂她疯了。
“沾花粘草本来就是天下男人的通病,更何况像他这种身价的男人,就算他不主动去惹,一拨一拨的女人都前仆后继汹涌着来。”母亲以为她再也忍受不了不忠的丈夫。
“我早就劝你快快生个娃儿,那才是保障。这些年你都干啥吃啥去了?”
乔幸想开口大声呼叫出来,不是的,母亲,你不懂,你从来都不懂,我们谁也不曾拥有过谁,我们一直只是遵守着夫妻的名份而已。
但,她不敢,母亲总有能令手脚无措哑口无言的才能。
“男人嘛,玩腻了就自动会回家,你看过不识路认家门的狗吗?”母亲还在继续她的理论。
母亲一直是这样,一直自以为是。她总以一副像自己面前摆着个水晶球,能够未卜先知看到即将发生的一切。
“妈…”乔幸突然觉得这一声的份量显得先所未有的沉重,几乎有让她负荷不来的重量。
“你就是笨死了,从小就是笨,什么都不懂得为自己争取。离了婚,你还能做什么?你还有什么活路吗?”母亲一轮嘴就把她给骂翻骂扁得无力交架。
从小到大,母亲样样都替她拿主意,就因为嫌她笨,觉得她什么都做不好。
她前所未有地觉得,是母亲绑架了自己的人生。
所以,这次她决定不再言听计从,不管她再说什么难堪难听的话。
她后悔莫及,是不应该来跟母亲说这事的。
要走出母亲的影子,从一开始早就应该把母亲摒除在任何考虑范围内。
在赋予行动跟费立谈判前,她需要一些勇气筹码——找一份工作,至少可以养活自己和母亲。
这是她目前只能看到的活路,同时也让费立看出她的决心。这是她仅存的一点底气。
于是,她开始积极地四处找工作。
她已经作了全方位的自我心理辅导准备,自己这么一个大龄女,重出职场江湖,必定困难重重。
可是,每次遭到拒绝时,心里还是压抑不住有山崩海裂的悲切。
她的心理沙盘准备,诚如毛毛雨落在残酷现实的求职江湖上,无声无息,一点帮助也没有。
就在她仍被四处求职的钉子磕碰得头破血流之际,费立却已先一把将她揪上了谈判桌。
(必定是母亲走露的风声,她一向自视自己比女儿能干精明。)
母亲呀…
“你去找工作?为什么来着?”他先发制人却按兵不动。
“……”被打乱阵脚的乔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低首垂目地不发一言。
“你是嫌钱不够花,还是什么?准备自力更生?”他再次发出攻击。
她依然搜索不到任何适当的语言来回应他。
“你到底想着些什么?你说话呀!”他终于沉不住气地咆哮起来。
“我要离婚。”出其不意地,她轻轻吐出那么一句,说完了连自己都吃一惊。
压着心口那块大石这刻掉了出来,砸正自己的脚——完全不在防备范围内。
他愣了会儿。那块大石转砸到他头上。
“离婚?”他遂而大声冷笑。“想都别想,我这是为了你好。我短了你什么?你缺了什么?”
“费立,你并不爱我。”她鼓足了勇气,终于吐出这句仿如千斤之重的话。
可是,一旦说出口了,却又变得轻如鸿毛。不但没点杀伤力,甚至还带着荒诞矫情成份。
费立顿时觉得胸口大闷。
果然,爱不是被抛弃的,而是只能被背叛的。
他就因为那份爱,已差不多把自己吊死在这棵树上了。而她居然说自己不爱她?
他强忍住不把双手掐捏到她脖子去。
她知不知道每天每夜,他宁可把自己那颗心放在炉火上又烤又煎,遂而投掷到其他女人身上去宣泄。(天晓得,这些女人身上所出现的大片草莓或淤泥般的痕迹都是铁证——就是因为他对她的爱。)
但,此刻他却只能痛苦地百口莫辩。
他如何说得清自己性好女色,其实是一种道德,一种对她的爱发挥出最崇高的道德范畴。
现在,她一下子就让他历经了情场的所有沧桑,就那么一句话。
“爱?什么是爱?又怎么个不爱法,你说!我看你就是闲来看太那些狗粮剧。我不都跟你说清楚了吗,外边那些花花草草全是逢场作戏。”他抓狂得声音越扯越高。
她被他的声波震得心下抖凛不已,头垂得更低,仿如看着四面的墙向她轰轰地压倒下来,完全没有逃生出口的可能。
“你别TMD一副委屈小媳妇的模样,LZ是家暴还是虐待了呀!”他内心无限上升的屈憋和怒气,令他感觉到自己每根毛发几乎都竖立起来的样子。
这是他首次在她面前爆粗,没想到一直盼着的狂风骤雨,居然是自己先引爆的。
他觉得自己现在几乎已有可以生吞下她的勇气了。
于是,他上前一步试图要靠近她。
但她却凛栗地蜷缩成一团,像个落在悬崖边缘再也无路可逃的受伤小动物。她那副模样,再度把他击垮了。
费立合起眼睛。
他终于抓到一个明白的事实: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他想跟她说:“我们应该去找专业的医师咨询、求救…”
可是当他再度张开眼睛时,真正从嘴巴吐出来的,却不可思议的变成:“好好好,都依你的,咱们就甭吵了。我这晚间就不再出去应酬什么的,总行了吧?嗯…”转成低声下气地改哄着她。
他退缩了。
成功的事业造就了他的社会地位,而社会地位却变成了他的人格枷锁。
如果直接承认自己心理上有毛病,那才真正会把他逼疯逼崩溃。
看,这个社会的普遍属性是可以接受、忍受一个男人的风流薄倖,但绝对无法接受他对妻子有感情洁癖情意结的心理障碍毛病。
而且事情一旦被揭发出来,那将成为一宗社会大丑闻。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名誉,直接就扫街了。
从此不但不能在这个社会立足,目前所拥有的一切皆会毁于一旦。
他会被归类为不正常,甚至无能的BT男。这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接受。
所以,他决意又把那道求救门给堵死了。
他对她的爱还是那么强烈,遂兴起了一个困兽斗的念头,尽管他全然了解这个念头的荒谬。
他还舍不得放弃她,致使他不能不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啊,那是希望吗?
或者说,那是奇怪的、胆怯的渴望,渴望照顾她,渴望在自己能力范围里不让她缺乏任何她需要的东西,渴望包围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可是她无法读到他内心真正的含义,却只是抓到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而那句话所表达的意义,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要的不是这些。
“费立,你就放过我吧。我不会要求任何东西,包括你的财产什么的。”她带着哀求的口吻说。
她此话一出,费立的自尊像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似的,连带把他内心里的渴望也被掷在地上遭到践踏了。
他铁青了脸不发一言。
随则,转身,砰,大门被猛力甩关上了。
当夜,费立坐在一家相熟高档酒吧的吧台椅上,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像喝白开水般——这里指的不是说他的酒量,而是对账单的全然不在乎潇洒。
店里轻飘着的爵士乐,一把如怨如痴懒洋洋的女歌声幽幽地唱着:我收拾好了所有的悲伤和在意准备离去…及轻念着…掰掰黑鸟…掰掰黑鸟…
相熟的酒保用不甚了解的眼神偷瞄了他几眼,这个高大上的风流社会新贵,怎么一改平时的挥洒自如,感觉有点不对劲的低气压似的?
他心里嘀咕着:凭什么显出那么一副凄惨状,MD你们爷们一晚的消费,恐怕都能赶上俺们的薪水了,该凄惨的是谁丫。
但还是出于无论是他们这行的职责道德范畴,还是的日常熟悉的交情,遂放下手上的报表关心说:“哥,今天显得有点过猛,聊聊吧,有事?”
费立只是盯着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那琥珀色酒液,仰头一饮而尽,再把杯子推前,示意再添的动作。
酒保把杯里的冰块更换上一粒新的圆冰球,再注入酒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费立依然沉默着,落寞的神情仿如掉入一个噩梦中,梦里被泥泞和沼泽缠着迈不开脚步。
“你TMD怎么又在这里,算什么呀?”那个企业伙伴老林一手拍在他肩上。酒保见状,识趣地走开。
这里是他们这伙人晚间最常盘绕的场所。
费立没搭理老林。
半晌,突然却想到,要是自己当时没有出手,乔幸会看上他么?
(老林后来结婚费立是有出席,只是对他的媳妇半点印象也没有。)
随则,他突盯着老林牛山濯濯的头顶看,暗地里自个儿打了个冷颤。十分庆幸自己拯救了乔幸的人生似的,虽然感觉心口有一阵轻微啃食的痛。
一个衣著入时性感貌似白富美的女子,遽然像不懂打从何时何处飘了进来。就坐到隔了他们一张的吧台椅上。
她的出现,整个包装就是张扬着她的知性美。
她点了杯Vesper Martini。
她点酒的口吻、喝酒的品味,都充分地要张扬着自身属于的一个高级别的品位和知性。
到这里来的女子不会是来吊膀子的,她们自己本身样样都齐,美貌事业见识智慧自信,当然,更多的是寂寞。她们连寂寞都是毫不保留地张扬着。
在这个不需要隐晦寂寞芳心的年代,方便的有摇一摇,高档的有这种酒吧。
寂寞令这个荒诞的世界运转。
这种高档酒吧是个其中展现寂寞兼包容坦诚交换寂寞的荒诞场所。
合眼缘的话,就是寂寞与寂寞互相汗水交融的419。第二天谁也不需要记取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