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幸从来没有与他拌嘴或吵架的习惯,也不想在这刻开始这个新习惯。她稍微定定神,默默地拐过他身边走进卧室。
当花洒的温水由头顶直淋而下,不但释缓了精神上的紧绑,也让累倦趁机追击而来。
她脑袋空空地吹干了头发,把自己卷进被窝里,眼皮如重铅般直接盖下来。
她最后的意识只记得,希望自己要是可以从此一觉不醒,那也不算是坏事。
但,非常不幸的,没几她还是从无梦的状态中地转醒过来了。而且,一睁开眼,满目就看到费立靠坐在床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出奇温柔的眼光,叫她难于承受,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羞耻感太重,还是因为他的宽容量来得太轻。于是,她又重新合上眼睛。
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他伸直手臂移拢过去,随则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拨顺着她的头发,半开玩笑地说:“还以为你会气得去把卡刷爆,或者弄出点神马惊天动地的大改革行动来唬吓我呢。例如染个红紫发型什么的…”
他当然知道这个乔幸一向不作兴以血拼作消遣。事实上,对于外表的装备他显然更热衷更讲究,而她向来则是顺延将就,一直穿戴着大部份源源不断来自母亲和费立的礼物。
再者,她也不染不熨头发,简朴落伍得连自己的母亲也嫌她与时代脱节。
是故,偶然被母亲拉着去当陪逛,被两面三刀的商店服务人员阿谀奉承几句,谓她俩像极了姐妹花什么的,她总喜不胜收——收不住无上限连连刷的卡。
母亲大概觉得自己的大好年华过得有点冤,没能及时赶上真正去装扮自己。现在既然有个那么体面的未来女婿,更该好好精心打扮自己。
(一向不约束她们母女消费的费立,也曾因此调侃过:“娶老婆就得看丈母娘,你以后就算老了也一定会很优雅。”把母亲捧乐得飘老高去。)
“车子我已让人开回来了,你一向都显得那么不介意,没想到还真气成这样。”他边轻抚着她的脸边加多一句:“对不起,我昨天实在忙疯了…”也不挑明说是为爽约,还是为了失言而道歉。
费总毕竟站在高处太久了,逐渐对放下身段这码子事已不习惯。
乔幸挪动了一下身子,遂把头埋进被子里,避开他的手。她希望他不要显得太温柔或表现出过多的爱,如此一来比较不会造成彼此的伤害。
她觉得自己或许该流点泪或什么的,但干涸的眼腺挤不出任何东西。
在昨天的混乱中,她终于认识了她自己。她更深切地知道,自己的灵魂在昨天已被掏空掉了。尽管在外表上,一切貌似一如既往。
费立的身边总不乏流转着一拨一拨有着大波卷发和大波胸脯的女人。连自己的母亲时常都提心吊胆来着,生怕这个乘龙快婿会变成煮熟的鸭子飞掉。
这些年来,虽然女儿尚未过门,可这个约定女婿已完全把未来丈母娘奉养得一副上等人的样子。那种寡母带女,一出门就低人一个头的苦哈哈日子已不复存在。谁也不愿回到那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包括乔幸。
“今天我取消了所有会议,你休息好了,我们约了妈一起去挑婚纱。”他把被子拉下,在她额头啄了个轻吻,满眼柔情地说。
然后,他轻巧地下床去,再顺带替她把被子给她重新拉拢好才走出去。
费立是外地人,他口中的妈妈即是未来丈母娘。他常一口一个妈,把母亲哄得心花怒放。
如果母亲知道她昨天的疯狂行为,大概会是第一个先提刀把她给宰掉的人。
这种灾难的前奏,不必闻弦歌已知杀意——是女儿足够对母亲的了解。
母亲永远都不是那个会站在乔幸个人立场去考虑的人。
对母亲来说,女儿就是属于她的一部份。所以,她把所有的爱给予自己,却认为那也等于是爱女儿的。
乔幸知道自从父亲的猝然逝世,对母亲打击和影响巨大。
母亲似乎也从那时开始,故作坚强的外表武装下,其实就一味地接受了受害者的角色。
她心理的资产负债表,使得她感觉身边总围绕着有罪的人,就算没有,她也会制造出这样的人来。她对于这样的事,以及避开她的亲友,都拥有不可思议的才能。
为何母亲不能善用别人的帮助?比方说,享受一下女儿对她的爱,或者母女间也可以有平等互相的爱和被爱。
但母亲那份执著,让人觉得那是对现实上的利害考量,更甚于真正对爱的渴求心。
乔幸偶尔会好奇地想,要是母亲能少爱她自己一点,那她会不会爱女儿多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也好,不要多,也许就能看出她女儿的恐惧和彷徨。
乔幸没有选择的,只能顺着这种过错去建构成一段生命章节。
是的,婚礼总得照常进行,一切没改变,也不可能会改变。
只有她知道,一切已变了,在心底最深沉处。原来,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可以像酒会变得越来越醇香的,有些甚至会变坏变腐臭。
接近晌午时分,费立屡次探头进来看她。她再也装睡不下去了,遂爬起来洗刷换衣,按照一惯温顺的随了费立出门去跟母亲会合。
当然她还是感谢有母亲在场,至少这样她完全可以不必再担心,如何去填满接下来与费立共处,有关对话或两相无言这块时间,甚至需要做任何婚纱抉择的决定。
没有谁比母亲更胸有成竹地知道,如何完美呈现女儿的优点了。
何况,母亲有个不大能容忍缄默的性子。有她在的场合,总自自然然出现一幅温馨的画面,只要她适度地撒一点得体长辈的开明理解或开朗玩笑的香料,小辈们的幸福图像遂应景而生。
☆、方杰
仍在半睡半醒惺忪状态中的方杰,很自然地伸直了手臂往身子旁边上下游走。
摸索了好一会儿,可是碰触到地方皆是一片空凉。
幡然真正的意识像闪电般潜进了大脑,使得他睁开眼睛跃然竖坐起来,神志秒速直飙清醒表针最上限,然后,微微的不很真实地上下弹跳着。
可是,很快的,他复又扑趴回铺上,颓丧的,一动没动,挺尸着。
也不懂过了多长的时间,他依然继续挺尸,趴在床上盯着窗外白灿灿的日头,越来越觉得这世界的一切渐渐都不真实起来。
自己明明没有喝多少酒,两罐啤酒是什么事儿,怎么就没有办法把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勾划上与现实联线似的。
难不成...难不成…所发生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旖旎梦幻…甚至梦遗…这念头让他不由己拉开被子往身下看了一眼,随后自己禁不住尴尬地讪讪笑将起来。
不,不,不,自己所有的感官,不,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可以作证,她曾经来过,出现过,存在过。
在自己的臂弯里胸怀里床笫里…自己的人生里…他自觉性地把鼻子嗅近她曾躺过的地方,试图找寻她落下的任何痕迹,哪管是什么。
可是老久没洗过的床单,只充塞了他自己的臭汗酸味。
突然,一阵如雷击的沮丧感,像大石重重狠狠砸下他的神经线,让他懊悔不已地用拳头愤愤捶敲打着床铺来着。怎么就没有想到把屋子弄干净一点…至少床单子该清洁一点…他仿如因在不速之客前出了个大糗,而感到无以名状的懊悔和愧羞。
他神志并没有清醒进一步去多想,自己根本没意料到她会像闪电般出现这回事。他只盲目地,在乎自己竟然没能在她面前有更好的表现而已。
(别怪他,这是他体内血清胺搞的鬼。)
尽管身体仍继续保持挺尸的姿势,可是脑海却正好相反,各式各样的海啸念头形如惊涛骇浪般越山过海不断汹涌。
一些是昨天的记忆,一些是无厘头的联想,更多的是,他停不了在想念她,渴求她。
她的一颦一笑依然那么清晰无比。
他蓦然想起她的哭泣,于是伸手往床边的地上捞起昨天穿的那件衣服,将昨天被泪水浸湿的部份覆盖在鼻子上,BT贪婪地深深吸嗅了好会儿。
也许是心理作用的关系,仿佛真的感觉到一丝咸咸的味道。
然后,他莫名就嚎啕大哭起来,活像个失去心爱玩具或者打翻了牛奶的孩子似的。
自长大懂事以来,他几乎已忘了哭泣这码子事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或心态。虽然老常会做了一些让父母掉泪的事,但他自己倒是从来不落泪的,代替的是更多愤世嫉俗的叛逆情绪而已。
在他心底的概念里,哭泣就是个不入流的流氓,无非在打输后既不甘犬伏又不肯服输的傻逼狗崽子表现。总而言之,哭泣流泪就是犯规的下作表现。
可是,这刻,他第一次有这种莫名哀恸的感觉。泪水管也管不住地崩溃狂泻。
他跟父母斗气,甩门离家身无分文也没有半点悲哀和恐惧。可是,他现在却糅合着一种十分悲哀兼恐惧的感觉。
只要一旦想到也许再也无法见到她了,心口有如一团火旺烧着,但喉咙却似乎塞满了胶水发不出任何声音,遂只能转化成低沉而逼切的嚎哭。
不,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他就像头二哈似的趴在床上细细地侦察。
然后,他像找到了可供提堂的凿实证据,不,是像抓到了天空飘下一张正是获头奖的彩票般高兴——在枕头上找到一根发丝,她的发丝…
思忖了半晌,他跳了起来,飞快地穿衣,冲下楼,骑上摩托,疯狂地一路只管催着油门。
开始时,他只是漫无目的在高速上狂飙奔驰。
风把他没拉上的外套衣角噼噼叭叭往后飞飏,远远看着他倒像长了一双翅膀似的。
可是没几他突又像感受到一个魔咒召呼,调头往昨天曾有过记忆的地点狂飙而去。
然而,那个隐秘鲜为人知的地方,依旧静悄悄地落得清静。小林荫除了偶有风扫拂来摇动叶子发出细微唦唦声外,小溪依然自顾自地继续涓涓细流。
随后,他又拐到小山区。可是山区倒是一改晚间的情境,踩山爬坡的人三三五五成群结队,闹腾得破解了他的魔咒。
他蓦然像掉入另一个记忆中的时空里,再度与她的泪珠,她的嘴唇,她的眼睛相遇。
心扉不能自己的一阵一阵地被烤着,炙热加酸楚抽痛着。
在他重新回到路上时,失魂落魄慢驶地骑在机车上,引擎也配合着失去怒号的张扬,发出要死不活轻慢的卟卟声应和,就这样跑了一路一个上午。
当发现机车的油针亮起红灯时,他不得不拐到打工餐厅的后厨房外。然后,钻了个空隙拉了小贺出来。
小贺是他在这大半年打工生涯里,常在打烊后一块喝酒打屁吹水遂炼成铁般的一个哥儿。
“你今天不是打晚班吗?”小贺瞪着不解的眼神望向他。
“你有钱吗?先拿来。”他面无表情的只呻出那么一句话。
唉,在这片沉疴难说的广大土地上,理论和理性还不如成长现实历炼的一半的一半来得实际。
小贺那么一个农村出来的工读生,没天应没地设没爹靠,甚至雷公不响电母不罩,凭的就只能是自己劳力活汗水缴学费交房租的。
于他来说,玩笑中最不好笑的,就是钱银这码子事。
可这哥儿,现在却语简意赅地,跟他开着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他的乡镇状元大脑,不得不发挥出一万个小时定律来起承转合谋划下一步动作或说辞。
与此同时,心中那把秤不断在掂量着,该“灭哥儿之天理”,还是“存自己之人性” ,上下左右摆动着。
可是,一旦念及自己差不多每次都是蹭吃蹭喝这哥儿的,其中不泛有不言而喻的爷们约定俗成情份,实在又做不出完全违背了人□□理的正常脉络。
于是乎,他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把手绕到后裤袋,迟迟疑疑抠抠搜搜拉出钱包。
方同学这小哥儿哪里还等得及他这般磨蹭,快手已一把飞抢了过去。
打开钱包,把一小叠人民币全抽了出来。
“下次还你…双倍!”方杰边丢回钱包给小贺,边闷头抛下这么一句。
“喂喂喂,老子还得吃饭呀!”看着钞票长了翅膀,比白鸽打转还迅速在眼前消失,简直要比遭妹子劈腿还凄惨状。
妹子满大街有的是,小贺同学对自己的撩妹手法还蛮自信的。
但那是血汗钱耶,有去无回返包乏术,岂能让他不急得发声穷嚷叫。
小方同学看了眼手上那小叠染满小贺血汗的毛爷爷,在零点一秒之间遂像个大爷给打赏般爽快,抽出张红钞,递了过去。转身即急速闪离,没再理会身后的小贺任何喊话。
小贺的那叠人民币诚如鸡血,小方同学终于得到活路了。正确来说,是为他的摩托车找到添油的活路。
于是,他又可以再开始了碾压马路的寻觅她之旅。
他没有去计算日子,事实上,也没有在乎磨耗了轮胎多少,碾亏了多少街道和马路的柏油。心心念念全副精神,就放在找寻那个熟悉的剪影。
如此这般,到底延续了多久?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他已全无概念。
或者换个方式来说,他除了还有呼吸,简直不算是活着的。
他没有再回到打工的餐厅。从小贺处借来的钱全耗光在汽油费后,他就靠自己的11号公车,依然在街上日夜瞎荡。
只要在周边大凡看到任何一个没染过的黑直发女子身影,总让他顿时心跳加速,连跑带跳冲前去。
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自己是疯了。肯定是疯了。
一向对所谓命运之说从不以为然的小方同学,突然间变得异常迷信起来,且执信了世上真有月下老人。
他深信这老人既然给自己绑了根红绳,红线的另一头必定是牵在她那儿。
如果这个是起点,只需沿途摸索,必有能找到她芳迹的终点。
可惜,过于纯情的小方同学,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信念是个荒谬。
直到那第N天,不巧被气势磅礴的夏雨来个迎头重击,他拖着又是另一个心力交瘁兼浑身湿透回去。
垂头丧气爬上四楼的小板房,没想吃没想喝地挺尸着。
突然,小板房外的天空上一片隆声大作。他挺起半身望出去,却从窗子的玻璃片上的反映,被吓到——看到一个自己都认不出的自己。
这样下去,也许就算找到她,要么她也不认不出自己了,要么还未见到她之前,也许自己就挂了。
在雷公电母的交替闪轰声中,方杰倏然醍醐灌顶般醒觉了过来。
他不是放弃不再去寻觅她,而是决定将终极一生要去寻觅她。
他说过,自己是个有承担,可以被依靠被托付终身的人——只要她给他时间。
他不能现在就放弃。他要遵守自己的诺言。
于是,那天夜里,方家大宅的女佣听到开门声,遂跑前去探个究竟。
啊,吓得她当堂差点尖叫出声:进来的,是人?是鬼?
正坐在客厅的方家爹妈,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出现那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双眼深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儿子。
方父霜寒的脸色从铁青遂又转成通红,一如霓虹灯般不停地转动;方母惊慌得不能言语,接下来已不能自己地衣衫泪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