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蛮牛国都内,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王宫造型奇特的尖尖屋顶上,那屋顶上铺设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砖瓦,有如琉璃瓦一般绚丽的效果,让日头一照,更加流光溢彩,富丽堂皇,人目不能逼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宫内如丧家之犬般四散逃窜的贵人们。
柳夫人和褚有生分工明确,一个认长兄首领,一个认王子。
柳夫人在东蛮牛呆过的短暂时日都困在富翁民宅里,没出过门,反而是褚有生自由一些,见过东蛮牛王子乘着装饰华贵的车子在街道上巡视过子民。
这个王子真的略傻,不通中原的厚黑学问,都这个危在旦夕的时刻了,连个衣服都不晓得和侍卫换一下,还穿着他那身尊贵的王子冕服,撒丫子在仅余的数十护卫的护送下奔逃。
沐元瑜抓住他的时候都怕上当抓错了,也怕褚有生只见过一次记忆不那么靠谱,特意又从宫外找了几个百姓来,挨个认过,方确认了是他没错。
褚有生高兴极了,请命眼都不眨地盯着这个王子——现在杀是不划算的,把这个傻货王子带回去,搞个午门献俘什么的才是美,再没有比这露脸稳当的功劳了!
就算他只是协助,沾点光也够得个不发愁的前程了。
相比之下,余孽首领就狡猾得多了,大半日过去,土兵们一边打劫一边搜他,居然还是没有搜到他的身影。
拷问其他抓到的余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是个个都铜肝铁胆,而是沐元瑜于这过程中发现一件不太妙的事情:这些余孽本身,对首领好像都不大熟悉,就算想说,也吐露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来。
因为这个首领绝大部分时间居然是并不和他们在一起的。这回因柳夫人这颗最重要的棋子事败,他才露了面。
总抓不到他,柳夫人都焦急起来:“我在这里的时候还见过他的,褚先生,你说是不是?”
褚有生正看着东蛮牛的王子呢,闻言苦笑着分神回了下头,道:“夫人,你的这些同党都说不出个究竟,我当时都不敢靠近你们的宅子,又哪里知道?你若不说出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兄长。”
沐元瑜勉强按捺下心焦,这既怪不得褚有生,也怪不得柳夫人,褚有生能把情报提供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柳夫人,她十多年都在滇宁王府里,跟余孽几乎没有接触,指认出她的二哥就够弃暗投明的了,还逼着她把余孽窝里其他人都不熟悉的大哥找出来,实在也是难为她。
不过这个长兄面露的少,但却好像是余孽们的精神领袖一般的人物。
啪!
性急的大表哥一巴掌下去,作为余孽窝里的二号头目、被重点关照的柳二兄头都被打歪了,但他“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居然咬牙笑道:“你们别得意,以为策反了一个贱人就赢了?哈哈哈!”
啪啪啪啪啪!
刀表哥哪里能容得手下败将冲他吐口水,一怒之下,抓起来不辨头脸把他全方位地揍了一顿。
被揍完的柳二兄破布娃娃般蜷在地上,身体因疼痛而一抽一抽地,但他骨头是真硬,仍不求饶,而是含糊不清地道:“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我大哥早就走了,你们别想抓到他,哼,你们做梦都不会知道他是谁……”
走了?
沐元瑜抬步去审其他人,结果大部分人听到这件事露出的都是“哦,那应该是走了吧?”的不确定的表情,只有富翁叔叔展露着满面的皱纹笑了笑:“是啊,你们来晚了,他早就走了,走得远远的,你们插翅也追不上。”
沐元瑜心下一沉,因为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富翁叔叔受的拷打也不少,但他形容如此狼狈,说话时那种得意却仍是止不住地满溢出来,嘲笑着他们的棋差一着。
“谁笑到最后还不知道呢,咳,哈哈……”柳二兄在不远处呼应般边咳边笑。
刀表哥气得又踹他一脚,然后喊道:“表弟,他们那贼头子要是真跑了怎么办?还找不找了?”
沐元瑜抬头看看天色,犹豫了一下道:“继续搜,不要停,以天黑为限,天黑还搜不到,就不要耽搁了,把城门修好,我们依此休整一夜,明早天一亮就撤走!”
刀表哥无所谓地道:“行,听你的。”
当下腰包已经鼓鼓的土兵们又散开继续查找起来,柳夫人有过交代,他们这一支皇族经过和中原的几代通婚,身上属于前朝异族那种眉目深隆的特征都已看不出了,就是汉人模样,柳夫人如水乡女子般温婉,她的兄长看上去也是有点文雅,跟此地的东蛮牛人外貌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土兵们只要看见男性汉人就可以先抓过来,让柳夫人辨认。
又一番翻找下来,仍是没有结果。
沐元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问了问柳夫人,看她是否可以想出更多线索,柳夫人还指望着把沐元瑱葬回沐家祖坟里去,很努力地在想,但她也是真的想不出更多来。
“世子,打从我到滇宁王府后,就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生了珍哥儿,他来重新找上了我,第二次就是上回我被二哥带到这里来——要不是还有这一面,只凭那一次,我都不确定能记住他的长相。”
柳夫人抱着乌坛很无奈地道:“大哥从小就是这样,他肩负的使命最大,也最能隐藏,他消失的时候在干些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不懂事的时候问过,可是没人告诉我,渐渐我也习惯见不到他了。”
沐元瑜只好努力说服自己放平心态——来的时候只想把余孽一网打尽,现在余孽最大的那条鱼很可能先一步溜了,但好歹还抓了个东蛮牛王子回去,至少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这笔买卖怎么算也还不亏本。
天黑了又亮,又一个黑夜过去。
两万土兵在城门前整兵待发。
刀表哥还有点不舍,道:“表弟,真的走了啊?不找了?”
沐元瑜闭了闭眼,将遗憾抛去身后,下了狠心道:“走,不找了!定好了的事不要轻易改,恐怕迟则生变。”
刀表哥点头:“那行,这一趟出来透透气还挺好的,比在家整天挨我阿爹的训强多了,哈哈。”
他说着,一马鞭甩在身后,扬声大喝:“小子们,班师回朝了——!”
尾音拖得极长,乃是他从戏文上学来的一句,自觉听上去很威风,不管对不对景,就用上了。
沐元瑜见他精神这样好,不由失笑,心情也好了些,跟着甩了个响鞭,喝道:“走!”
马蹄飞扬,将遭了场浩劫的东蛮牛都城丢在了身后,终于送走瘟神的东蛮牛百姓从城门里偷偷探出头来,吃了一嘴尘土,见他们真走了,慌慌张张地忙把城门掩起了。
七日后,兵至喀儿湖畔,停下休息用午饭。
这座碧镜般的湖泊是无论从东蛮牛或是暹罗去往南疆境内的必经之路,去年朝廷大军第一次遇到的伏击就是在此处,此时细心去看,还能看到周围散落着些盔甲尸骨,在风吹日晒中,无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刀表哥和沐元瑜吃的是和普通土兵没多大差别的干粮,出来得太紧急,没时间做细食。刀表哥一边啃着面饼,一边在湖边乱转,冷不防一脚踩到块大腿骨,吓一跳,忙跳开了。
“表弟,你坐那得了,可别乱走——咦?”
他说着话,忽然眯了眼,拿手搭了个凉棚往远处眺望。
沐元瑜原没想动,见他动作,站起来走过去,垫着脚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前方几骑骏马奔驰过来。
人在十数丈外让负责警戒的土兵拦住了。
刀表哥把吃剩的一圈边缘最硬的饼皮一丢,气势汹汹地晃上前去:“什么人?”
沐元瑜跟上去,意外地发现为首的人是她认得的:“大堂哥?”
沐元德从马上滚下来,也是一脸意外神色:“元瑜堂弟?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带着这么些人?”
只这一句,沐元瑜心下有了数——她带兵出征这么重大的变动,不可能不知会一声滇宁王,早已写信给他了,但一同在军中的沐元德却不知道,只能证明滇宁王没有告诉他。
也就是说,在滇宁王那里,沐元德的嫌疑没有排除掉,滇宁王仍在提防他。
她笑了笑:“没什么事,问我舅舅家借些人,出来巡视一下,大堂哥知道,现在这世道可乱着。父王不在,我不得不多操些心。”
沐元德道:“这话说的是,亏得你细心——唉!”
他一语未了,好像说不下去,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沐元瑜笑道:“大堂兄怎么了?对了,大堂兄不是当在军中吗?怎会也到了此处?是父王有什么事吩咐?”
“正是。”沐元德面色沉重地道,“元瑜堂弟,其实我回来,正是要找你的,三叔他——病重了!”
沐元瑜愣了愣:“什么?”
刀表哥也看过来。
沐元德叹着气道:“三叔的身体,你是知道的,出征之前就不太好了,又如何经得起在外面的连日辛劳,撑到了日前,终于是撑不住了,现在将领们在大帐里围成一圈,只怕三叔——派了我回来,让你赶紧去看看。”
他说着,连连叹气,一副想说“最后一面”又说不出口的忧愁模样。
刀表哥直肠子,忙道:“表弟,你爹要死了?那你赶紧看看去罢,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总算他直其实不傻,见沐元瑜先前只说出来巡视,他就也没把抓了一串人的事说出来。
沐元瑜站着,一时未动。
沐元德绝不是滇宁王叫回来的——她都不用问沐元德有没有书信之类的证明就可以确定。
但同时,他报的信可能是真的。
因为滇宁王假使神智还清醒,还能控制得住沐元德,在还对他有所怀疑的情况之下,绝不会放他离开势力范围内。
第174章
不管沐元德想玩什么花样,确定了滇宁王确实病危这件事,接下去的决定就好做了。
沐元瑜先一挥手,四面八方还在啃干饼的土兵们一拥而上,以绝对的优势瞬间把沐元德连同他带的几个护卫全部捆了。土兵们跟她出去一趟,基本没什么伤亡不说,腰包还全塞满了,现在对她是言听计从。
沐元德惊愕非常:“沐元瑜,你、你干什么?!”
沐元瑜懒得跟他解释,余孽首领没有抓到,朱谨深在府城等她,滇宁王又病重了,沐元德偏偏捡在这时候冒出来——她既没工夫,也没心情啰嗦。
她只是道:“不做什么,请大堂兄同我请见父王,有什么得罪的地方,父王面前,我亲自领罚,回头再去府上赔罪。”
她说完也不管沐元德是什么脸色,还要说什么话,拉着刀表哥就走到一边,低声道:“大表哥,此处离府城还有三四日的路程,你我就在此处分兵,各领一万人马,你回去帮忙殿下守城,我去接应父王。抓到的余孽和王子你都带回去,交给殿下。”
从现实来说,这时候分兵是安全的,刀表哥一方离府城已经没有多远,而她将去往滇宁王的那边,有着整整七万的朝廷大军,粮草兵马现阶段都充足,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前提是,主帅不能倒下,出征在外,主帅倒下是极致命的一件事,几十万大军都可能因此分离崩析。
人多好办事的同时,也越难管理,越需要领头者的绝对权威。
所以她可以放弃余孽首领,但不能照样不管滇宁王。假如滇宁王真的倒下,她需要取代他,成为新的定海针,即使她经验远远不抵那些将领们,有她在,就能将伐暹罗继续不耽误地进行下去,而不需等待新的朝廷诏令。
刀表哥点头:“行,你爹对你虽然不怎么样,不过他要死了,你不去看着,叫别人知道了,对你也不好。”
当下刀表哥喝令整兵列队,按小队把人马分了分。
沐元瑜选了个最雄壮的土兵出来,把沐元德捆在他的马前,然后吩咐他道:“你就跟在我旁边,路上发现有什么不对,我一发令,你立刻把他砍了,听清楚了没有?”
土兵大声道:“听清楚了!”
他们这番对答是百夷语,沐元德听不懂,正茫然着,沐元瑜换了汉语,字句清楚地重新对着他说了一遍。
沐元德变色:“你——你敢杀我!你何以面对沐氏?!”
“大堂兄不必替我担心,这荒郊野岭,异国他乡的,大堂兄要是使计害死了我,不也一般无人知晓吗?”
沐元德:“……”
他脸色又转为青白,认真算起来,从他看见沐元瑜带着大队土兵出现在这里起,脸色就没怎么正常过。
沐元瑜说完就转身上了自己的马,土兵们正好才休息了一会,也不用再耽误,直接出发。
从此处到暹罗边境只有四五百里,但暹罗的国土比东蛮牛要大多了,没那么容易穿境。沐元瑜出征之前,收到的最新战报是朝廷大军已入暹罗境内,但现今推进到了哪个城镇,她这二十余日都在外面,就不清楚了。
也好在这距离够近,暹罗本为朝廷的藩属国,两边建了交,民间来往不少,想临时找个向导也容易。沐元瑜本身曾跟通译学过一段时日的暹罗语,看过暹罗的简易舆图,对暹罗的一些风土人情也了解,此番临时决定要去,还不算为难。
疾行一昼夜之后,来到一处分岔口。
这岔口从左边走大约半日后要过一条峡谷,再半日后就可赶在天黑前进入暹罗,从右边走不需翻山越水,但要绕路,大概多出了一倍的路程。
一般百姓山民都从峡谷过,这峡谷半边临山,半边临湖,除了会出没些动物外,日常没有别的危险。
沐元瑜在看见这个地形之后,忽然有所明悟,转身望向沐元德:“大堂兄,劳你指个路,我们当从哪边走?”
沐元德僵了片刻,土兵虽然听不懂沐元瑜此刻的问话,但他知道沐元瑜在问人,见沐元德敢不回答,立刻威胁地掐了掐他的脖子。
沐元德被掐得差点闭过气去,事已至此,他实在有许多的不甘不明白——沐元瑜怎么就会领那么多人出现在半途上!
她要是在云南府城里,仓促间接到父亲重病的消息,来不及拉起多少人马,直接被他引出城,到了此处该多好下手。就算情况不如他预想,这凭空多出来的一万人马也不算多,能引到这峡谷里,山水间不利骑行,天然一处伏击的好地形,从山头上不论滚圆木还是砸大石,都够将原计划顺利进行。
但事情的发展没有一个按照他设想的,他一腔阴谋诡计,未出师就全部胎死腹中。
“看来我误会大堂兄了,大堂兄并不知道?”沐元瑜笑了笑,“我赶时间,那就选近路走吧,横竖有大堂兄陪着我,我放心得很。”
“——走另一边。”
沐元德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诚然他可以坑死沐元瑜,但同时也足够他身后的土兵砍死他一百遍了,什么样的尊荣富贵,总还需有命才能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