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素手挑开一线帘隔,望着廊外细密小雪,嘴里轻轻地道:“你不懂——王爷不想见世子,但真见不到,又要不高兴;最好是他不要见,但世子孺慕恳切,一心巴着他求着他,就要承欢膝下,他才觉得畅意。世子又不是奴婢之流,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受这个排揎?他可以低这个头,也可以不低,王爷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结香似懂非懂:“夫人说的也是,确实并没见世子犯什么错,不知王爷为何如此。不过,既然这样,夫人又何必还帮他们穿针引线,替人缓颊。”
柳夫人唇边飞过一抹轻飘笑意:“王爷和世子怎么样,是他们父子的事,我做什么,是我的事。”
结香知道自己跟的主子外表柔弱,实则内里是个有主意的人,便收了抱怨,转而附和着道:“夫人大度,好在夫人这一片心不算全白抛费了去,世子见了夫人总是格外有礼的,西院那里,世子可不大愿意去搭理。”
她说的西院是滇宁王的另一位夫人所居之地,那位夫人姓孟,在王府的资历比柳夫人深得多,住的院子也好,仅次于滇宁王妃所居的容正堂。
当年柳夫人进府后,滇宁王得她如获至宝,看偌大王府剩下的空余院落皆不入眼,便打上了让孟夫人让贤的主意,孟夫人虽为妾室,好歹也是有封号的,且为滇宁王生养了两个女儿,娘家父亲不大不小还任着个官儿,哪里丢得起这个脸面,便闹起来不依。
柳夫人才进府,不想与前辈争风,主动劝说着滇宁王退了一步,滇宁王倒是听了她的劝,但却更心疼她懂事知礼,于是没再去让孟夫人迁居,却另选了一处地方,把屋舍全部扒掉重建。
滇宁王这一脉本为中原汉人迁居而来,不过几辈人在南疆繁衍生息下来,难免有被当地同化之处,建筑装饰风格也有些受到影响,与中原生出了差异来,滇宁王为了解爱妾的思乡之情,却是不惜靡费,不远千里从柳夫人的故土江南运来了工匠及许多材料,耗费了极大功夫,最终造就出这一座玲珑雅致的清婉院。
随着清婉院的落成,柳夫人的盛宠踏踏实实地坐实了下来,与此同时,跟孟夫人那边的怨结也是干脆利落地打了个死扣。
听见结香提起这一点,柳夫人的笑意深了些,嘴里却道:“别胡说,我并不求压倒别人,只望着世子别听了小人谗言,误会了我就好了。”
结香很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滇宁王已是快知天命的年岁了,柳夫人却将才三十,老夫少妾,两边年纪差了这么多,滇宁王的身子骨又不算十分硬朗——因前些年遇刺遭了场大罪,虽王府不缺神医灵药,慢慢养治了回来,到底亏空了些元气。柳夫人眼下风光无匹,可将来晚景如何,滇宁王恐怕管不到她,倒是着落在那位小世子身上更多一些。
明白归明白,结香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夫人要是能自己生养个小主子就好了,贴心贴肺的,再不用这样委屈。”
“……”
柳夫人眼中闪过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是结香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不过因柳夫人很快低下头去,她根本也没机会捕捉到,她只见到柳夫人往自己平坦的小腹看了一眼,然后道:“我如何不想,只是我已经这个年纪——”
她摇了摇头:“罢啦,总算世子温和知礼,不是残暴之人。”
虽如此说,对于专宠十来年却膝下犹虚这件事,柳夫人心底到底不是不遗憾的,再抬起头来时,面上笑意便惘然散去了。
结香一时多嘴勾起主子憾事来,说完就后悔了,好在见到回廊里几个着一般样式比甲的丫头们过来,手里捧盘提盒,是自小厨房取了晚膳来,便忙转移了话题道:“夫人,晚膳好了,您往里面站站,这里在风口上,一会帘子打起来,仔细受了寒。”
滇宁王还在里间,柳夫人也不想在这时陷入忧悒,便点点头,顺着离开了帘隔边,莲步轻移,往里面走去了。
第3章
与清婉院的微妙气氛不同,处于王府中轴线上的荣正堂里此刻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滇宁王妃端坐上首,打知道女儿得子的好消息后嘴就没合拢过,管事嬷嬷大丫头小丫头们一层一层地上来道喜,吉利话儿说个不停,滇宁王妃听得更是容光焕发,她非汉人,乃是滇宁王在本地迎娶的百夷女子,秉性爽利脆辣,一挥手,就道:“府里这个月的月钱都发双倍,我们院里,格外再多一倍!”
这就是三倍了,当一个月差拿三个月钱,当下别说底下的小丫头们了,连上头在主子面前得脸时常有赏的嬷嬷大丫头们都个个欢喜,尽皆雀跃起来,重排了位次又是谢赏又是继续道喜。
一片过年似的欢腾里,帘隔掀起,一个清亮的声音满是笑意地响起:“那儿子也要替院里的姐姐们多谢母妃了。”
“世子来了!”
还排在堂中行礼的最后一波小丫头们听得这一声,忙都往边上散开挤去,让出地方来。
沐元瑜从紫檀边彩漆屏风后绕出来,他从清婉院出来后就直接来了荣正堂,滇宁王拿架子不大搭理这个儿子,滇宁王妃却是视他如宝的,见他身上落了雪,匆匆问了两句就忙打发他先去沐浴换衣了。
此时他重又过来,穿着身墨蓝棉袍,一根青玉发笄束了发,面庞上泛着刚从热汤里泡出来的微红,脸颊微嘟,五官清秀里蕴一股英气,是个十分能讨长辈喜欢的小儿郎面相。
滇宁王妃一见就从心底里爱起来,不叫他行礼,一把拉了到跟前来,摸着他的手问:“瑜儿,我才叫人送的姜汤你可喝了?”
沐元瑜笑着点点头:“多谢母妃关心,已经喝了。”
“这就好。”滇宁王妃摸着儿子的手热乎乎的,应当没有因落雪而受寒,方才放了心,把屋里的丫头们撵出去大半,只留了几个心腹伺候人,细细问起武定那边的景况来。
“……很顺利,姐姐准备做得足,稳婆大夫早早一应全备下了,我到时姐姐已经发动,我不好进去,就和姐夫在院子外面等——”
滇宁王妃忙道:“怎么维栋也在?他今儿不去卫所当差?”
“原是去的,得了姐姐发动的消息,又跑回来了。”
滇宁王妃不由满意地笑了笑,沐元瑜就接着往下说,不过生产既然顺利,其实没什么可多说的——即便过程中有什么,他一个半大少年,这样事肯定不会叫他参与,他也很难说得出什么来,叙述的重点就放在了新生儿上。
体重样貌,如何康健,哭声如何嘹亮,滇宁王妃真是百听不厌,一样样都反复细问,恨不得那小外孙就在眼前,她能抱在怀里,亲手摩挲才好。
说过一回又心疼女儿:“唉,再顺利,媛娘也是吃了苦头了,她上回生产可伤了底子,这回就算顺利,月子里也要好好调养才行。”
立在她身侧的许嬷嬷笑道:“娘娘放宽心,哥儿亲自去看着的,说县主无恙,那就肯定是错不了,县主先前的亏空应当都养回来了。这翻到明年,说不定还能再给娘娘添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孙呢!”
滇宁王妃最是爱听这话,她衣着大致是汉家装扮,但在一些小的饰品上仍保留着百夷女子的风俗,手腕上叮叮当当套了好些手镯,一片金玉富贵之气,当即就捋下一个,掌心托着轻轻往外一送。
许嬷嬷满面堆笑地蹲身接了镯子,口里又是一连串的奉承话出来。
滇宁王妃手面阔气,还能留在屋里的几个心腹都是知道的,当即不甘示弱,也要搏一搏这额外的彩头,只是新鲜的词儿还未想好,屏风外已传来了丫头的通传声。
“启禀娘娘,二姑奶奶回来了,在外求见娘娘。”
连同沐元瑜在内,屋里诸人皆有些讶异地循声望去。
却望不见什么,云南气候温暖,少有像今年这样的寒冬,是以门前格外多加了一道屏风,以遮挡每回帘隔掀起时卷入室内的寒风。
滇宁王妃收了些喜气,语气平淡里蕴着一丝不耐烦:“叫她进来。”
小丫头应诺出去了。
屋子里没外人,滇宁王妃也不掩饰,直接道:“二丫头这时候跑回来,不尴不尬的,又不知惹什么麻烦了。”
目光转向沐元瑜,立刻放缓:“瑜儿,你先到后面去,你二姐总没正事,你别听她那些话。”
沐元瑜心下有数,这位二姐闺名芷芳,和他不同母,乃是孟夫人所出,也比他长了好些岁,六七年前便嫁出去了,嫁的是陇川宣府使家长子杨晟。这对夫妻于子女缘上很顺,已有了嫡出的一对儿女,但在夫妻情分上却不大合得来,一直过得磕磕绊绊的。
现在外面天色已黑,又还飘着雪,沐芷芳捡在这时候回来,很显然不是正常归宁,十之八九,又是和丈夫赌气闹矛盾了——这本来也不是头一回。
不过一般沐芷芳回来都是找着孟夫人去抱怨,会到滇宁王妃这里来,倒是少见。
沐元瑜有了好奇心,就不想走,撒娇道:“我大了,母妃叫我跟着听一听罢。”
滇宁王妃对着小儿子是个无条件的慈母,就笑了:“好好,瑜儿长大了,那你就在这里。”
这两句话功夫,一个身披大红羽毛缎斗篷的青年贵妇进来了,取了兜帽,露出满头珠翠来。
沐元瑜站起来:“二姐姐。”
他和沐芷芳其实不熟,毕竟年纪差得多了,他才开蒙时,沐芷芳就已经嫁出去了。不过也因为年纪差得远,他和沐芷芳之间闹不上什么争端,一年里见个三四回面,双方都很和气,沐芷芳犯不上得罪他这个金贵的宝贝蛋,他也没必要和已出嫁的异母姐姐有龃龉。
但是这回,沐芷芳却不如以往般保持着一种客气的亲近,而是眼圈一红,哽咽着道:“小弟,二姐这回就指着你给讨个公道了!”
沐元瑜:“……”
忽然被寄予厚望,他愣了愣,才要说些什么,滇宁王妃的脸冷下来:“二丫头,有话好好说,你进来就这么没头没脑,也不怕唬着你弟弟。”
接受到滇宁王妃的冷眼,沐芷芳方收敛了些,抹着眼去了斗篷,上前行罢礼,丫头引领着她在下首坐下来,又奉上茶。
滇宁王妃不耐绕弯子,直接道:“说罢,怎么回事?”
沐芷芳的眼圈立时又红了,咬着唇道:“母妃,我实在是受不得了——他又寻了个不要脸的贱人!还说要抬回来做二房!”
这一句出来,下人们不禁面面相觑,连滇宁王妃也顾不得怪她言辞粗俗,皱了眉道:“——二房?姑爷不是气话,是认真要如此?”
沐芷芳见滇宁王妃是明显不赞同的样子,像找着了主心骨,哭道:“是真的,若只是我们夫妻私下拌嘴的话,我哪里敢来烦母妃。”
虽猜到了沐芷芳是夫妻失和,但也没想到失和到了这种地步,沐元瑜惊讶地握紧了丁香悄悄给他端来的一盏杏仁茶。
沐芷芳可不是一般贵女,作为郡王之女,在云南这块地界上的同辈里,除去有封号的广南县主沐芷媛之外,第二“贵”就是她了;她的丈夫惹些风流罪过还罢了,正经公主也未必管得住驸马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要在家里摆个正经二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打脸了。
怨不得沐芷芳这幅形容哭回来。
沐芷芳呜呜地哭:“母妃不知他们多不要脸,叫我抓了个正着,没有一点羞惭之心,竟还顺势逼着我要过了明路。我自嫁到他们杨家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哪一样儿做得不周到;房里人也不是没有给他,雪儿桐儿,哪个不是美人胚子,他还不足厌,还要在外面沾染那些贱人,我早些年不服气,为这事闹过几场,如今我知道管不动他,他就那个性子,再改不了的,也睁一眼闭一眼地罢了。可他倒好,更踩起我的脸来,竟要把那贱人弄回家来,真叫他如了意,往后我还有什么脸出门,拼着和他闹个一拍两散,我也不能依!”
滇宁王妃叫她哭得有点头疼,也不管她后面那一长串诉苦,只管从第一句开始问起:“你当场抓住的?是无意撞上了,还是先知道了消息去的?”
沐芷芳把自己哭得也有点发晕,脱口就道:“他动了私房,新置了处宅子。”
那就是有备而去了。滇宁王妃简洁问道:“人现在打成什么样了?”
沐芷芳:“……”
她红肿着眼睛噎住了。
滇宁王妃皱了眉:“打死了?”
她深知这个庶女可不是只会哭回娘家的受气包,若是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还可能吃点亏,既是做好了准备就奔着抓奸去的,那不打个七零八落就怪了。
沐芷芳忙道:“没,我家那胳膊肘往外拐的爷护着呢,我的人都没怎么沾着那贱人——”跟着却又吞吐起来,“只是,只是不小心误伤了别人。”
她声音低下去,末尾的“别人”两个字十分含糊。
滇宁王妃眉心皱褶不耐地加重,许嬷嬷上前一步,笑道:“二姑奶奶,老奴多句嘴,二姑奶奶既是回来向娘娘诉屈,当把话说清楚了才好,娘娘才知道该如何替您出头不是?现在误伤了谁,二姑爷那边又是什么个景况,要不要紧,这事不理顺了,早点拿出个章程来,耽误的是您呢。”
沐芷芳听了,犹豫了一会,终于道:“……伤着了三堂弟。”
她一语既出,满室俱静。
第4章
沐元瑜当先回过神来,在椅中欠身道:“可是二伯父家的三堂哥?”
滇宁王这一辈共有兄弟三个,长兄早逝,余下的就是行二的奉国将军沐二老爷和行三的滇宁王,两兄弟各自开府,因着旧年间有些宿怨,平日里极少来往,至于这宿怨是什么——从滇宁王排行居下却能承袭王位就很可窥明了。
沐芷芳低着头,把脑袋点了点。
沐元瑜大是奇怪:“二姐姐,这我便不懂了,二姐姐的家事怎么会牵挂上了三堂哥?”又关切地问,“三堂哥怎么样,伤得重吗?”
单以儿女论,滇宁王府要多些,沐元瑜上头足足有六个姐姐,除去没养大夭折的两个,也还有四个;但若以子嗣算,则沐二老爷家就兴旺多了,共有三子,长子次子俱已长成娶妻成家,最底下一个小儿子沐元茂却是巧,正好和沐元瑜同年生的,今年一般是十二岁,只是沐元茂在月份上大了两个月。
沐二老爷和滇宁王这两兄弟关系差到几乎对面当不相识,但沐家的家祠在滇宁王府里,每年年根下祭祖沐二老爷是不得不携家眷来的,孩子间的顾虑总比大人要少些,沐元瑜便在这每年短暂的会面里和沐元茂玩到一块去了,沐二老爷虽然极厌抢了王位的弟弟,但他将半百的人了,终究不好对矮墩墩的小侄子横眉竖目,便拉着脸由孩子们玩去了。
几年玩下来,沐元瑜和沐元茂这对堂兄弟的交情正经还挺好的。
沐芷芳拧着帕子,有点哼唧地道:“我也不大清楚,当时乱糟糟的,似乎有个不晓事的小厮打了三堂弟一棍,听他喊腿疼,头上好像还破了个口子,后来他那边的人过来,护着他走了。我真不是有意的——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赶着回来问母妃讨主意了。”